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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這空無一人的郊區(qū)別墅里聽到Easy Come的前奏時,謝遼是很驚訝的。
等他順著聲音找到聲源后,果不其然發(fā)現(xiàn)那是他自己丟在門口的手機。
手機亮起,在鞋柜邊緣振動,他掃到亮著的來電界面后,一時間心情有些復(fù)雜。
這個來電鈴他只給一個人設(shè)置過,而那個人應(yīng)該不會再給他打電話才對。
他拿起手機一看,聯(lián)系人顯示:程畤 。
“喂?”謝遼思忖片刻,摁下接聽鍵。
“謝遼,生日快樂!
程畤帶笑的聲音傳過來,一如往昔。不同的可能是透過電話傳來聲音被模糊了音質(zhì),使那聽起來就像錄音再播放。
“看窗外!
謝遼不明所以,他向右轉(zhuǎn)去,透過窗戶看到的只有漆黑一片的天。
他等了一會,什么也沒發(fā)生。突然間他左邊響起“砰”的一聲,他立馬轉(zhuǎn)頭一看,就看到了落下的璀璨光斑。
那是煙花。謝遼向左邊走去,幾步的功夫,他就來到了落地窗前。
剩下的煙花繼續(xù)開始升空,然后炸開。每一響帶來的煙花稍縱即逝,另一響有立馬頂上。不停接替,生生不息。
這是一場長達五分鐘的視覺盛宴。
直到夜空恢復(fù)平靜,謝遼都沒緩過神。這真的是好大的驚喜,他本以為那些相片就可以當(dāng)作他的生日禮物了,沒想到這場煙花才是真正的、他送給他的禮物。
謝遼把手從窗戶上收回,想起他們之間曾聊過這個。那時候程畤還能跟他說話,他半躺在床上笑著問“今年生日想要什么禮物?”
“......”
“嗯?怎么不說話!
“等那天再說,反正你的禮物不能少。”
程畤笑起來,可能是被嗆到了,咳嗽了好一會才繼續(xù)說:“不會少了你的,送你一場煙花怎樣!
“程畤同學(xué),市內(nèi)不允許燃放煙花爆竹。”
“......那就算了?”
當(dāng)時他雖然沒同意,但其實很想看的。他很久沒有真實的看到煙花了,以前總是錯過,現(xiàn)在又放不被允許。每年過年到鄉(xiāng)下,總是在晚飯前回來,反正就是看不到夜晚的煙花。之前看到程畤拍到的煙花照片時順嘴提過,沒想到他記住了。
而今天,他如愿以償,埋在心里的小小遺憾被填補,取而代之的是滿足、酸澀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傷。
他和程畤相識至今也不過四年有余,但他已經(jīng)成了謝遼心中不可磨滅的印象。那是無論多少年都不能忘懷的東西,是他一生中第一抹濃重的色彩,將會是時隔多年依舊艷麗的存在。
謝遼和程畤第一次見面是在新生報道時,準(zhǔn)確來說是謝遼單方面遇見。那時他回寢室,看到一個對著人工池塘舉著相機的人,那人靠著欄桿一動不動。謝遼覺得他有些面熟,卻也沒再注意。
第二天那人就成了他同桌,他也知道了他的名字——程畤。畤,與致同音。
第一個星期,謝遼覺得他的同桌很難接近。即使他臉上常常掛著笑,但那總是給他一種……冷漠又疏離的感覺,總之謝遼不能具體表達出來。
他身邊總伴著一個照相機,好像每天帶的都不一樣,謝遼不懂這方面,他只覺得看起來很高級。這感覺沒問題,程畤用的不是尼康D850,就是索尼A7M4。
是什么時候變熟呢?大概是幫忙遞的卷子、借來訂正的作業(yè)、一些問題的耐心講解和順手打來的水,又或者是一聲早上的問候、遇見時的招呼、面色蒼白的關(guān)心和?汐@獎的照片。
年輕人的關(guān)系在日復(fù)一日的相處下總是容易拉近的。沒有那么多的心機算計、利益糾葛,有的是積極的暗中較勁、轉(zhuǎn)瞬的嫉妒與崇拜和沖動中暗藏的迷茫。
高一暑假的研學(xué),謝遼得以看到程畤拍過的種種。程畤帶上他的筆記本,里面有一個11.4G的文件夾,全是他拍過的照片。
有風(fēng)景、有人像。看的時候還帶有講解,這是在冰島的某一個冰洞,蹲點了兩天才拍到極光,那是馬丘比丘的日出,凌晨幾點爬起來才在一眾旅客間找了個好位置拍到的。
對于程畤來說,攝影是他此生最熱愛的事。他愿意為此付出他的時間。以后,如果還有以后的話,他會走南闖北,記錄世間的種種。
他家里很支持他,或者說對他非?v容,什么要求都盡量滿足。因為如此,程畤擁有各種性能的攝影機,每每遇到長的假期,他都能去到遠(yuǎn)方。
雖說這樣,程畤學(xué)習(xí)并不差。他中考考上了最好的省重點,即使是壓線進去。謝遼注意過,自己同桌學(xué)習(xí)和生活分的很開。上課和自習(xí)認(rèn)真專注,但只要下課鈴一打,便立馬脫離學(xué)習(xí)狀態(tài)。
午休或體育課或晚自習(xí)前的休息時間,在班上基本見不到程畤的身影。這時候要找他,在人工池塘附近或是圖書館頂反而找到他的概率大。
有時侯謝遼從寢室出來在操場邊碰見程畤時,程畤會叫住他:“謝遼,能占用你的一點時間嗎?”
謝遼不明所以,聽著他的指示在樹下站好,側(cè)過頭。
“很好,別動。”程畤邊說邊調(diào)整角度,終于找到他要的光線,“好了!
謝遼走過去看照片,作為一個門外漢,他不清楚什么構(gòu)圖,什么光影,他只知道程畤拍的真的好看。
高二分班時,他們剛好選了同樣的科目,都是史地生(歷史地理生物)。全校選這個組合的很少,勉強湊到了一個班。于是乎,謝遼和程畤依舊同班。
關(guān)于兩人為什么要選這樣的奇葩組合,謝遼表示他非常感興趣。地理生物非選不可,至于選歷史,則是單純因為物理太難。盡管高一他的物理是他的優(yōu)勢科目,在全校也能排到前100。而程畤是因為了解與興趣,反正選科對于他,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高考也是。他家里不怎么關(guān)心他的成績,當(dāng)然這僅僅是對他。
關(guān)系的更進一步是在高三。兩年的時間讓他們的感情愈加濃厚,自身原因卻又要將這感情往另一個方向培養(yǎng)。先意識到這點的是程畤。
“謝遼。”程畤一手拖著攝像機,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
“嗯?”那時謝遼只感覺有些發(fā)毛和不解。
“我……算了,沒事!背坍囉杂种梗詈筮是沒說出來。
那時謝遼不明白程畤周身為什么散發(fā)出苦澀,和一點都不符合他的性子猶豫。
現(xiàn)在的謝遼明白,那是對自身的失望悲憤,對命運的不甘,和逝去之人對尚存之人會造成的影響的擔(dān)憂。
那時的程畤想通了,而謝遼還沒意識到。
他把程畤當(dāng)好朋友,高二時收到程畤送的照片時,忽然發(fā)現(xiàn)他還不知道程畤的生日。不過男生也不太在意這個,問過程畤后沒得到回答,他就沒再提。
但謝遼作為班長,總是要幫老師收集基本信息,看到身份證時,他看了一眼程畤的身份證號!20030126…
就這樣,他得知程畤的生日。他想過要送什么生日禮物,卻又一個一個被自己劃掉。始終都不知道到底要送什么。
1月24日,謝遼提早寫完作業(yè),在家畫了一下午,差點沒趕上去學(xué)校的公交。
1月25日,程畤沒來學(xué)校。此后的一整個星期,程畤都沒來。他旁敲側(cè)擊地向老師問過幾次,都被打太極搪塞。這其實是很平常的一件事,程畤每個學(xué)期都會請假一兩次,每一次程畤回來他都會問,然而每一次也都被他敷衍過去。
等到程畤回來,那張素描已在謝遼的課桌里壓了一個星期。猶豫過后,謝遼還是把它遞給程畤。
“本來應(yīng)該星期二給你的,但你沒來,就當(dāng)是晚了一點的生日禮物!
程畤意外的接過紙,又感覺是情理之中,謝遼本就是一個細(xì)致至極,又極其溫柔的人。謝遼知道他的生日,好像不怎么意外。
他看著這張紙,紙上畫的是舉著攝像機少年。寥寥幾筆,特征表示的很明顯。那應(yīng)當(dāng)是謝遼眼中給他拍照的他。
那天謝遼思考了很久,最終決定畫一幅油畫,他以前還學(xué)過一陣油畫,畫的不差。但他回家后發(fā)現(xiàn)顏料太久沒用,一部分過期了。按理來說剩下的顏料也不是不行,當(dāng)他拿起筆時,才意識到自己畫功退步的厲害,遠(yuǎn)不到他要的那種效果。無奈之下,他換成了素描。
他想過畫什么樣的程畤,靠著欄桿拍魚的,舉著機子拍夕陽的,到頭來發(fā)現(xiàn)在腦海里的,是舉著機子對著他,眼睛里只有他的程畤。
“謝謝,你怎么知道的?”
謝遼忽然有點不好意思:“之前資料,我看了一眼你的身份證號!彼鋈话l(fā)現(xiàn)這好像不是什么對的事,轉(zhuǎn)而生出一種愧疚和擔(dān)憂。
“啊,沒事。”程畤笑到,沒有多說什么。
后來謝遼在日復(fù)一日的糾結(jié)中動搖,想著程畤那雙充滿專注的眼眸,認(rèn)清了一件事。
他喜歡程畤,是那種想要占有的喜歡。
高三的百日誓師大會是和最后一次研學(xué)一起辦的。也不叫研學(xué),就是出去放縱半天。
程畤是班上的‘御用攝影師’,給班上每個人都拍了一張。最后一次的放縱,程畤愿意為此貢獻自己的時間。
輪到謝遼的時候,又是那雙望著自己的眸子。謝遼想到他也這么看著其他人,看著其他東西,心里忽然生出不滿。幾天在學(xué)海上飄忽的不滿和莫名其妙的嫉妒頃刻間籠罩了他,之前心思一直放在學(xué)習(xí)上,那幾縷霧沒辦法影響他,現(xiàn)在就不行了。
“程畤!彼麤_動地說,抱著來之不易的勇氣,“我…”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程畤打斷:“嗯。別動,有什么事等會再說。”
那股勇氣頃刻散去,沖動之后帶來的是慌亂和不安。
“好了。”程畤微微搖了他的機子,“我去拍下一個了!
謝遼不會認(rèn)為程畤沒聽出來,但正是如此,他才愈加不安。
程畤肯定聽他要說什么,他沒讓他說下去,那不就是拒絕了?蔀槭裁?謝遼清楚,程畤也是喜歡他,甚至差點說出來了。
那時謝遼非常困惑。
后來謝遼才知道這是為什么,或者說此前一直有這種預(yù)感。直到高考完,程畤突然消失,他才真正開始面對這一切。
起先是班上的畢業(yè)晚會找不到人,他問過老師后被告知,程畤有事沒來。
那些以前的不對,在高考的重壓下無力探查,F(xiàn)在一股腦涌上來,讓他愈加心慌。
他找了個借口出門,避開那些祝賀與歡笑。他離開燈光如晝的大廳,在背光的陰影中,給程畤打電話。
“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請稍后再撥…”
“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請稍后再撥…”
“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請稍后再撥…”
全是未接。
謝遼沉默地收回手機,走回大廳。
他還有一個方法,詢問老師。剛好班主任喝了點酒,他湊上去,一點點套話。
即使班主任酒精上頭,也不是一個畢業(yè)生可以套出話的。許是看他們平日里關(guān)系好,他憐憫般勸他算了。
這么一點也夠了,謝遼知道程畤怎么了。
一年四季都在響的咳嗽聲,經(jīng)常空出的座位,家里對他的異常寬容……
這些東西最明顯的指向就是一個,是概率最大的一個,是他最不想承認(rèn)的一個。
回到家的謝遼情緒低落,程畤仍沒有半點消息。微信不回,電話不接,他只能另找辦法。
次日,謝遼四處查找,最后查到了一個電話號碼,是程畤的母親的。
他沒有糾結(jié),直接撥打。
“喂?”
“阿姨您好,我是程畤的同學(xué)!
兩個小時后,謝遼趕到了醫(yī)院。
根據(jù)慶夫人給的地址,他很快找到了病房。慶夫人坐在外面,看到他來,示意他先坐到這里。
只見慶夫人開始傾訴,“程畤…他一直有很嚴(yán)重的病!彼肫鹨郧靶〕坍囂稍诓〈采,一手掛著水,另一只手摸過來安慰她。
“他一直很堅強!毙〕坍囂稍谲嚿希砩现泵袄浜惯強忍著疼痛,扯出笑來說沒事。
“他也很堅定,在這短暫的時間里不浪費一秒!弊詮某坍5歲接觸的攝像機,他再也沒放下。
“他看起來很豁達,但非常想活下去。”
慶夫人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最后她和謝遼一起進去。程畤躺在床上,狀態(tài)明顯差勁。
看到他進來,程畤無奈笑到:“你還是找到這里了!
謝遼神色復(fù)雜的地走到病床旁,他想說的有很多,但最后涌出口的只是一句‘為什么不告訴我’。
這個問題沒什么意義,答案他們心知肚明。
手術(shù)是在8月份,這兩個月他只能呆在床上,謝遼經(jīng)常過來陪他。
他們查分、修照片、聊天或看書。
只有程畤的病一天天惡化,每次咳嗽都撕心裂肺般可怕,每天的檢查越來越多,氣氛一天天凝重。
只有程畤每天掛著笑,好像不在意自己時間快到。
轉(zhuǎn)眼就到了8月,那天手術(shù)好像做了很久很久,可焦急的等待并不會改變什么。但外面的燈由紅變綠,一個醫(yī)生走出來,面對外面的眾人,他只是搖了搖頭。
慶夫人跌在凳子上,淚流滿面。
程畤走的那天,很多人在場。
隔著面罩幾乎聽不見他的聲音,但他的口型很容易辨別,那是“對不起!
心電監(jiān)護儀上的圖像變直,慶夫人的哭聲也壓抑不住,她哭出聲來。
2022年8月27日,程畤自由了。
謝遼一直記得那天,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面對死亡。永遠(yuǎn)失去重要的人原來是這么令人難過悲愴。
程畤永遠(yuǎn)停在了那個盛夏,而他們都要繼續(xù)向前走。
明天就是大學(xué)報道的日子,他曾幻想程畤能和他一同報道,可他要一個人去了。
寒假他回來收拾照片時,看到了這么一場煙花。
謝遼翻到了一封信。很樸素的信封,上面寫了三個字‘謝遼啟’。
筆跡力透紙背,帶著一絲放蕩不羈的氣息。他一看便知是程畤所寫。
希望你是在看完煙花后翻到這封信。
很抱歉沒能親自送你禮物。
最近情況不好,我能感受到體內(nèi)的生命力在流失。我的時間快到了,這點毋庸置疑。
從小我就作好了準(zhǔn)備赴死,雖有不甘,但我只能認(rèn)命。高中最后三年我本沒打算與他人深交,你是最大的意外。
對一個將死之人付出太多感情不是好事,我也無意去給別人造成傷害。但有些事并不是我能控制住的。
而在日復(fù)一日的相處中喜歡上你,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我糾結(jié)過很多次,但很明顯,我不該這樣做。
我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如果我沒說,你應(yīng)該更容易。那些遺憾和傷痛由我來承受。
可是你說了。
那我還能怎么辦,我希望你忘掉我,又希望你永遠(yuǎn)記著我。
我這一生遺憾有三,一憾盡孝無能,二憾理想未成,三憾同行不成。
但我也很幸運。在這一生,我擁有和睦的家庭,我找到了熱愛的東西,也遇到了想相守一生的人。
不必為我難過。
PS:那場煙花摻了我的骨灰。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也算親自給你送了禮物。
程畤
骨灰?
謝遼失笑,還真是很有他的風(fēng)格。
可他要怎么忘?要怎樣才能忘記最精彩的三年,生命最后的告白,和一場專門送給他的煙花。
他不會忘的。
謝遼把照片和信一起帶走,開車回家。
兩年后。
謝遼寫完論文,即刻保存,打算出門。
雨后空氣清新了不少,他開車來到墓園。
他在一塊墓碑前停下腳步,放下一束藍(lán)色妖姬。他眉眼彎彎,看著面前空白一片的墓碑。
“程畤,我來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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