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
　　他和她重逢在兒女的結(jié)婚宴上，此時，他們都已經(jīng)孑然一身，白發(fā)蒼蒼。當(dāng)一對新人過來敬酒時，她對他微微一笑，道了聲“親家”，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他怔了一瞬，隨即也一笑飲盡。在觥籌交錯間，前塵往事?lián)涿娑鴣�，仿佛又回到那言笑晏晏的春日宴�?br>　　那是他和她大學(xué)畢業(yè)前班里組織的最后一次春游。
　　郊外一派春光燦爛，他們正值青春年少，一路上歡歌笑語，玩的不亦樂乎。中午，大家找了一片臨水的草地開始吃午餐。期間有人提議每人表演個節(jié)目助助興。輪到她時，她大大方方站起來唱了一首古曲——《長命女.春日宴》：“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币磺T，她抬頭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他。旁邊已經(jīng)有人開始吹口哨：她喜歡他，全學(xué)院都知道�？伤冀K沒有看她。她一下子惱了，站起來對那些起哄的人吼：“笑什么笑，喜歡就要說出來，憋在心里誰知道。”
　　二十多年前，人們都還相當(dāng)保守，她這一番話也算驚世駭俗。但要比起以前那些事，也就不算什么了。
　　她也不記得是什么時候喜歡上他的。只記得大二那年的全校辯論會上，他舌戰(zhàn)群雄，一路過關(guān)斬將奪得冠軍。這讓她很驚訝，因為在過去的一年多里，她幾乎不知道班里有這么個人。他太安靜了。模糊地印象中，他總是坐在角落里看書，厚厚的，枯燥的法律課本，他可以看一整天。而那時，她正熱衷于社團(tuán)活動，天天忙的腳不沾地。
　　辯論會后，她滿腦子都是他的影子:言辭犀利，條理清晰，應(yīng)對沉著，那雙隱藏在鏡片后的眼睛讓人覺得莫測。
　　她一向是個行動派，立刻就著手搜集他的資料。這才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他的信息少得可憐。她只知道了他是本地人，家中只有個老父親，喜歡去圖書館，其他就什么也沒有了。她想，既然調(diào)查不出來，那就直接去找他。
　　第二天她就坐到了他旁邊。全班都很詫異，因為他總是坐在角落里，對誰都冷冰冰，在他周圍方圓一米內(nèi)一直沒人敢坐。她坐過去時向他笑瞇瞇地打了聲招呼。意料中的沒有回應(yīng)，他只是抬頭看了她一眼就又埋進(jìn)書里了。“真是個拽人，我就不信化不了你這座冰山�！彼谛睦锬f到。
　　此后，她上課和他坐一塊，下課和他一起去買飯。為了陪他去圖書館，她把那些社團(tuán)職務(wù)全給辭了。雖然他還是不怎么理她，但不時也有溫柔露出。她以為，那就是愛了。只是她向來大大咧咧，沒有發(fā)現(xiàn)他眼里的矛盾和一閃而過的恍惚，甚至戒備。
　　一直到畢業(yè)，他都沒有接受她的愛，也沒有明確的拒絕過。他一直不知道該怎么告訴她，他不可能愛她，卻也不舍得傷害她，因為她是如此的像她，他的初戀女友，那是他永遠(yuǎn)的傷。

　　從小他就沒有母親，父親脾氣暴躁，動不動就打他，說他是煞星。后來他才知道，母親是因為生他才難產(chǎn)去世的，而原本母親是可以選擇打掉他的。他還知道，母親和父親是一對很恩愛的夫妻，當(dāng)年的結(jié)合很不容易。所以他不恨父親，只是用自己單薄的雙肩支撐著這個殘破飄搖的家。而那個女孩是第一個關(guān)心他的人。在那情竇初開的年紀(jì)，一瞬間，春花綻放，幸福滿溢。那個女孩用她的熱情，一步步引著他走出自閉。
　　可是命運同他開了個殘酷的玩笑。
　　那天，父親又醉醺醺的回來打了他一頓，打得他渾身淤青，三天下不了床。
　　第三天的傍晚，她來看他。他家住在郊區(qū)，離她家很遠(yuǎn)，所以回去的時候，他送她。走到半路，天開始下雪，不一會就到處都是銀裝素裹。他們手拉著手，一點也不覺得冷。他的身上也不疼了，心里甜絲絲的�？墒窃谏弦粋�陡坡時，走在外側(cè)的他，腳下一滑就向一邊的深溝倒去。兩人順著山坡一路就滾到了溝底。顧不得渾身的傷痛，他馬上爬起來看她怎么樣了，卻驚恐的發(fā)現(xiàn)，她的頭上撞破一塊，已有血流出來。他大聲喊她，卻又不敢動她。這時她睜開了眼睛，看見他滿臉的淚水，抬手幫他擦，卻怎么也擦不干。她嘆了口氣，眼中帶著濃濃的眷戀，對他說要學(xué)會愛護(hù)自己，要他以后要幸福。她想將自己的長命鎖給他，可是沒等摘下來就合上了眼睛。他瘋了似地喊救命，可是一整夜，沒有人經(jīng)過，一個也沒有。那一夜，世界仿佛都在遠(yuǎn)去。
　　葬禮上，她的哥哥一拳打過來，對著他吼:“為什么死的不是你！”
　　是啊，為什么死的不是他，如果這是作為他害死母親的懲罰，也不應(yīng)該加在她身上。就在絕望和悲傷快要沒頂時，他觸到了那個長命鎖——她希望他活下去。可他不知道，心死了，算不算活著。
　　如今面對著酷似她的她，他的心里只剩下淡淡的關(guān)心，再也沒有愛。

　　那時候，畢業(yè)是要回自己的家鄉(xiāng)工作的。他想，分開了，她對他的迷戀終究會慢慢消失的�？蓻]想到，她竟然動關(guān)系留了下來，還和他進(jìn)了同一個單位。這時也不斷有人撮合他們，畢竟郎才女貌，站在一起真的是一對璧人。
　　他終于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把她約出來，給她講了自己的故事，讓她死心。沒想到這卻讓她在愛慕之外又加了一層憐惜。她說，只要讓她留在他身邊，怎樣都行，她不在乎。他說，他在乎。
　　很快，他升了職，和院長的女兒訂了婚。在他的婚禮上，她喝的酩酊大醉，揪著他的衣領(lǐng)口不擇言：“這就是你的在乎？靠著裙帶往上爬，我爸的官比她爸的大多了，你后不后悔?...你不是這樣的，為什么不要我！”他眼中的疼惜一閃而過，旁邊的新娘子沒有說話，只是幫著他讓朋友們把她送了回去。

　　她回去大哭一場，也讓從小享盡父母兄姐寵愛的她明白有些東西是她怎么也得不到的。于是她馬上就收拾東西離開了。

　　而這邊，婚禮被這么一鬧，最后只得草草收場。
　　“或許我們這樣做，錯了�！毙履镎f。
　　“我了解她，雖然她說不在乎，可這始終是心里的一根刺。天長日久，當(dāng)愛戀再也無法抑制住它的時候，只怕我們最后會更痛苦。而且，我真的不愛她。如果結(jié)合，對她不公平。”
　　“對你也不公平吧？唉，你還真狠心�！�
　　他苦笑了一下，“沒辦法。不說了，去醫(yī)院看看爸吧，你的治療時間也到了。”

　　一年后，他的父親和妻子相繼去世，都是癌癥。
　　父親臨終前向他懺悔，說自己不該把怨氣撒在他身上，不該把自己承受不了的痛苦加在他身上，現(xiàn)在不知道該怎么去面對他地下的母親，他對不起他。他回答說從來沒有怪過他。父親含淚而逝。
　　妻子去世時，墓碑上并沒有寫是他的妻，他想，她也是個可憐人。當(dāng)她被查出是癌癥晚期時，相戀三年的男友棄她而去。而那時，婚禮的喜帖都已經(jīng)發(fā)出去了。

　　此后，他和她似乎再也沒了聯(lián)系，只是在曾經(jīng)的同事和朋友間還會聽到一些只言片語。她嫁了個溫潤謙和的人，去了南方，有了一兒一女，很幸福。他收養(yǎng)了好幾個孤兒，各有所成。
　　一輩子似乎就這樣了，可沒想到，他們還會成為親家。
　　這時，他已獨居多年，而她的丈夫也在兩年前去世。兒女們不放心他們獨自生活，有心讓他們住在一起，有個照應(yīng)。但最終他們都拒絕了，只是答應(yīng)每年過年的時候會去兒女家一起過。
　　這是不是也算歲歲年年常相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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