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沉的，漫天黑云把陽光遮得不露分毫。
　　沈巍遠遠地站在街角，遙望著街道盡頭那幢華美大氣的宅子。往日這座宅子里就常有客人進進出出，只是今日更是熱鬧非凡。
　　說是熱鬧也許有點不對。宅院大門兩旁，掛著兩道長長的白幡，門前的這條路上，每隔一定距離設著供桌和喪棚，沈巍隔著數(shù)十米都能聽見宅子里隱隱傳來的號啕聲。
　　沈巍看著一個又一個身著喪服臉帶悲戚的人從他身邊經(jīng)過，卻沒有一個人想到要停下來問問他長久地佇立在這里是為了何人，仿佛他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影子，與街邊房屋投下的陰影融為一體，根本無法引起別人的注意。
　　他聽著走過的人們用一種惋惜的口氣談論著那人的身前事。有個平素與趙家交好的人一邊走一邊抹著眼淚，跟同行的人說那趙公子從小生得聰明伶俐，長大后一表人才，是個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兒，而且年紀輕輕就考中了狀元，深受當朝皇帝賞識，只是天道不公，硬是一場急病斷送了他性命。那人說到這里便不停地掉下淚來，旁邊的人也跟著下了點淚，唉唉地嘆息著。
　　旁邊另有一人補充說，不知那位跟他青梅竹馬的李小姐該如何悲傷呢，兩家前些日子剛剛訂了婚，李小姐嫁妝都備好了。人們又是一陣哽咽，撩袖擦擦眼角向那深宅大院走去。
　　沈巍聽著前面的幾段話，臉上沒顯出任何異樣。只是聽到待嫁的李小姐的時候，他的眉頭不經(jīng)意地皺了皺，眼神陡然陰沉了幾分。
　　一個又一個人從他身邊走過，漸漸地，人少了。
　　時辰快到了。
　　沈巍的臉頰不易覺察地向著宅子的方向偏了幾分，瞳孔中不再是一片冰冷刺骨的黑漆漆，竟然帶上了一抹渴望，或許還有一點緊張。
　　云瀾，你該來了吧。
　　終于，刺耳的哀樂響起，一支披麻戴孝的隊伍慢慢出了大門，向他所在的街角緩緩行進。
　　走在最前面的是幾個挑著草龍、孝燈、紙轎的挑夫，另有幾個穿白衣的侍女手里拿著籃子，向旁觀的人群拋撒著錢幣。
　　隊伍走過長長一段后，才終于出現(xiàn)了那口潔白的靈柩。
　　看到它的一瞬，沈巍的瞳孔劇烈縮了一下，心頭似被巨石重重一擊，讓他一個趔趄，差點站不穩(wěn)。
　　趙云瀾的親友一邊山崩地裂地哭嚎著，一邊跌跌撞撞地跟在靈柩后面走。他的老母顫顫巍巍地扶著靈柩，張大的嘴巴里已經(jīng)哭不出一點聲音，整個人顫抖得像一片狂風中的枯葉，令人擔心她下一秒就會不省人事地倒下去。
　　沈巍兩只眼睛死死盯著那片灼目的潔白，就這么跟著它一寸一寸地挪過去，死也不愿錯過一絲一毫。
　　白色的石棺倒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竟然有說不出的溫柔。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和那個人并肩看過的蓬萊山巔上的雪，似乎也是一樣的潔白。
　　就在這時，沈巍看到了掩映在人群中的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差點失聲喊出那個在他心頭唇間縈繞了許久但一直無處呼告的名字。
　　趙云瀾！
　　一樣的眉梢眼角，一樣的青衫博帶，與潛藏在他記憶里許多年的那個身影完全重合。只是眼前的人，身影虛浮，旁觀者可以任意穿透他的身體，就好像穿透一團空氣那樣。他筆直地站在擠擠挨挨看熱鬧的人群中，眼瞼低垂，目光隨著白棺的行進而緩緩移動，臉上沒有一點表情。路邊站著的人，還有路上走著的人，沒有一個注意到他。
　　所有人都跟著出殯隊伍走，只有沈巍靜靜站在原地，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對面，眼中是醞釀了千年的無盡深情。有一兩個人走過他面前時奇怪地瞟了他一眼，但很快就低下頭走自己的路，畢竟，還是眼前趙公子的事要緊。
　　沈巍死死地克制著自己沖到那人眼前的欲望。尖銳的嗩吶聲、震天的哭喊聲一下子都從他耳邊消失不見，世界的一切喧囂都不存在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個他。
　　沈巍默默看著那人佇立在街道的另一邊，與他遙遙相對。他既瘋狂地想看他，但又害怕被他發(fā)現(xiàn)，緊張得脊背上出了一層細汗。他只渴望那人能抬起頭看他一眼，一眼就好，一眼他就滿足了。
　　趙云瀾似乎對眼前發(fā)生的事十分迷茫，他盯著那口靈柩和傷心痛哭的親友，過了好一會兒，才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緊鎖的眉頭漸漸展開。
　　他四下里張望了一下，抬眼看到了沈巍，兩人的目光在空中有短暫的交集。趙云瀾稍作猶豫，就直直地飄了過來，橫穿過隊伍，沒有人看見他。
　　兩人雙目相交時，沈巍感到心臟不受控制地重重一跳，一種異樣的感覺瞬間傳遍五臟六腑。當他注意到趙云瀾有所動作時，不禁倒抽一口氣，兩手下意識地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進肉里。但他根本不在意這一點痛，只是屏住呼吸，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默默地看著那人走近。沈巍絲毫沒有意識到，趙云瀾來到他面前時，他已經(jīng)不自覺地睜大兩眼，表情看起來呆愣愣的。
　　趙云瀾剛在他面前站定，便沖他露出一個明媚的笑，抬手指著那支隊伍問道：“老哥，我問你個事兒啊，我是死了嗎？”
　　沈巍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弄得不知所措，愣了一下才點頭回答：“嗯。”
　　趙云瀾臉上的笑容黯淡了一瞬，隨即就變得更明媚了：“這樣啊……我根本不記得我昏過去后發(fā)生的事了呢……那我現(xiàn)在是個鬼魂是不？”
　　沈巍繼續(xù)呆呆地點頭：“嗯。”
　　趙云瀾放下手，上下打量著沈巍，眼角仍盛滿笑意：“老哥……我看你也不像是個人吧，你是鬼差么？我是得跟你走不？”
　　這話說得……如果站在這兒的真是個鬼差的話估計早給他在功過簿上悄咪咪狠勾一筆了。然而沈巍聽了卻覺得有說不出的暖意，就像是流浪多年的苦孩子終于聽到了親人的第一句話語。
　　這時沈巍總算從待機狀態(tài)中恢復過來。“原來他覺得我是個鬼差么……”他的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一點弧度，心中忽然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云瀾，讓我替你帶路吧。
　　準備動身之前，沈巍還是沒忍住好奇，問趙云瀾：“你怎么知道我是個鬼差？”
　　趙云瀾定定地看了他幾秒，突然有些幼稚地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手向地下一指：“喏。”
　　不知何時，艷陽已移到二人頭頂，使兩人沐浴在光明之下。沈巍低頭一看，猛然發(fā)覺自己和趙云瀾一樣，沒有影子。
　　沈巍在心里暗自嘆了口氣。
　　……是他疏忽了。
　　兩人同時沉默了一會兒，最后還是趙云瀾試探著先開了口：“那……鬼差，要不咱走了？”
　　“走哪兒去？”沈巍條件反射般地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當年那人也是以這樣淡淡的口氣對他說了最后幾句話后，就身化鎮(zhèn)魂燈了。
　　“……走地府里去呀。”趙云瀾被他弄得有點奇怪，私下里忍不住懷疑這鬼差該不會是個假的吧。
　　“哦哦�！鄙蛭∠乱庾R地連聲應著，抓起趙云瀾的手開始帶路。
　　趙云瀾一下懵了，這鬼差是覺得他不會走路么？他試圖輕輕地掙扎了一下，奈何沈巍扣住他手腕的手堅硬如鐵，他動了一下便發(fā)覺被勒得生疼。
　　行吧，既然掙脫不得那就只能安于命運了，趙云瀾撇撇嘴，目光又落到了離他們已有一段距離的送葬隊伍上。剎那間，塵世經(jīng)歷過的一切排山倒海般涌入他的腦海，他的心口突然一陣絞痛。
　　爹……娘……
　　正在前面悶聲不響帶路的沈巍忽然開口了：“皇上說了，會派人一直照顧他們，讓他們安享晚年的。”
　　趙云瀾猛地回過頭來，心里一陣訝異。他又沒說出來他的想法，眼前這人如何能知道？他突然又想起這人是鬼差，嗯，好吧，或許鬼差比常人厲害一點，知道人心里的想法。
　　沈巍的表情倒是淡定非常，他沒管身后那人小小的騷動，只是默默地帶著路。
　　你的想法，我如何會不知道。
　　又走了一會兒，出殯隊伍已經(jīng)拐過街角看不見了，街上顯得有點冷冷清清。趙云瀾閑得無聊，開始細細打量起這個給他帶路的“鬼差”來。
　　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這個“鬼差”看上去十分年輕，至多二三十歲的年紀，容顏俊秀，眉如鴉羽，眼若辰星，一頭烏黑的長發(fā)披在身后，在腰間隨著步伐輕輕晃蕩。
　　趙云瀾忍不住問他：“哎，小鬼差，你叫啥名字？”
　　沒有回答。
　　趙云瀾耐心地等了一會兒，還是什么話都沒有。
　　趙云瀾等得無趣，干脆不等了，盯著那頭長發(fā)開始天馬行空地神游。他止不住地想，這頭長發(fā)能不能鋪滿他臥室里那張床。
　　還沒等他思考出個結果，沈巍就一剎腳步，說：“到了�！�
　　趙云瀾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他們正立在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槐樹下，槐樹旁邊是一家又小又破的雜貨鋪。
　　他不解地問：“嗯？這怎么就……”
　　還沒等他說完，沈巍就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屏氣，閉眼，不要說話。”
　　趙云瀾本能地想掙扎，卻感到一絲寒意逐漸侵入心臟，只好乖乖閉眼，等他再睜開眼時，所有景色都換了。
　　他抬起頭，只看見大槐樹盤曲的樹根末梢，望向前方，是一片混沌，仿佛要將走入其中的一切都吞噬干凈，不留痕跡。當他的眼睛適應黑暗后，他才看出，有什么東西在遠處閃著微弱的光。
　　趙云瀾揉揉眼睛，對身邊人說：“我們……”剛說出兩個字，他就硬生生把后面的話卡在了嗓子里。
　　原本看起來十分溫順賢良的小“鬼差”此時披上了一件黑色長袍，整張臉籠罩在一片黑霧中，只能隱約看清一點輪廓。他的腰間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把刀，那刀盡管在刀鞘中，卻仍散發(fā)著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寒氣。
　　小“鬼差”抬頭看了他一眼。不知為何，趙云瀾雖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受到那目光里包含著的復雜情感。
　　沈巍輕輕握起趙云瀾的手，低聲道：“走吧�！彼@次沒掙扎，一言不發(fā)地跟他走了。他發(fā)覺小“鬼差”手上的溫度比剛才低了些，卻依然溫潤，不冰手。
　　其實趙云瀾剛剛說不出話來，不僅僅是因為沈巍的突然變化讓他嚇了一跳，更是因為，他看到沈巍的模樣之后，心里猛地涌出了一股別樣的感覺。有些東西在他的腦海里一閃而過，轉瞬即逝，讓他無法確切地捕捉到，卻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這種感覺究竟是什么呢，趙云瀾一邊走一邊費力地想著。慢慢地，慢慢地，好像有一點往事的碎片從記憶最深處掙扎著浮上來。是什么呢，是什么呢，他摁著自己的前額，頭痛欲裂。零零散散的畫面在他的腦子里閃現(xiàn)，碰撞，消弭，他的耳邊充斥著詭異的喧囂。終于，有一個影子逐漸地清晰了。
　　不，不是一個，是兩個。
　　一件青色的長衫，和一襲黑色的長袍……
　　就在他好像要明白點什么的時候，一直沉默的沈巍發(fā)話了，打斷了他的冥想：“你看前面�！�
　　趙云瀾抬起頭，發(fā)覺他們已經(jīng)踏上了一條細細長長的小路，沿路點著兩排小燈，這燈就是剛剛他看到的微弱亮光。路上還有別的魂魄在走，只不過他們都形單影只的，不像他有個人領著他走。
　　趙云瀾知道，這小“鬼差”一路上都沒有什么聲音，現(xiàn)在突然說話，想必是有什么重要東西要講。于是他應了一聲：“嗯，怎么了？”
　　“你猜這條路的盡頭是什么？”沈巍輕輕地問。
　　“嗯……”趙云瀾皺了皺眉頭，“閻羅殿？忘川水？”
　　“是奈何橋�！�
　　趙云瀾想不出他怎么突然說這個，難道是暗示他離重見天日不遠了？
　　兩人又走了幾步，沈巍再度開口。
　　他的聲線十分平緩，但趙云瀾就是聽出了一點激動的情緒：“你仔細看看這燈�！�
　　這些燈一看就知道是年代久遠的古董，燈光只能勉強透過斑駁模糊的燈壁，照亮下方的一小塊地。而燈壁上的小字，也早已破敗剝落，幾乎看不出原貌。
　　趙云瀾仰頭看去，從他的角度不偏不倚可以看見他頭上那盞燈的燈壁上，刻著“鎮(zhèn)魂”二字。
　　兩字一入眼簾，就好像鑰匙插進鎖孔，發(fā)出咔嗒一聲脆響。趙云瀾感到腦中仿佛有什么鎖鏈被一下劈斷了。
　　他的耳邊遠遠響起一聲哭號，依稀是一個少年的聲音。他還聽到了獵獵山風卷起一個人的衣袖的聲音，再然后就是一片岑寂，死一般的岑寂。
　　他兩眼空茫地問身邊的人：“這個燈是……”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心里莫名有一點慚愧和歉疚，慚愧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應該知道這燈的來歷但現(xiàn)在他有一點還想不起來，而那點歉疚卻不知道是為誰。
　　身邊那人靜默了一會兒，最后，他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這燈，是我心愛之人用魂魄點燃的�！�
　　這句話就像一把利刃，一下劃開了趙云瀾胸中的混沌。
　　他一下子感受到了十萬大山撲面而來的氣息，他能聞到昆侖山上終年不化的雪與某種垂死的花散發(fā)出來的混合味道。他的眼前閃過一片粉紅的云霧，他聽到了那條流過鄧林的小溪的潺潺流水聲。
　　一霎時，千年前的恩恩怨怨、千年來的心心念念全部回歸到趙云瀾的腦海，他立即想明白了今天的相遇是怎么回事，也終于知道了眼前的“鬼差”是誰。
　　趙云瀾轉過頭，眼神中不復之前的迷茫：“你，你是……”
　　話未出口，后腦就被沈巍扣住了，他來不及有所表示，就驚惶地意識到那些剛剛出現(xiàn)在他腦海里的記憶正在飛速流失。
　　趙云瀾拼命想呼喊，企圖掙脫那人的控制。但他無法反抗，他只是一個凡人的魂魄�？v使他心里有再多不舍，他依然無法反抗。
　　當眼前人的目光重又變得清澈但迷茫，沈巍輕笑了一聲，左袖一揮，一團黑霧從地下冒出，裹住那人的身體，騰空而起，向著奈何橋另一頭飛去。他可不擔心在這黃泉路上違反與神農(nóng)的約定。
　　反正，這段路走完后，一碗孟婆湯下肚，什么都會忘掉。
　　是吧，昆侖。
　　他嘴角噙著笑意，用溫柔得快要融化了的眼神目送那人遠去，看著孟婆給那人灌下一碗濃湯。然后，趙云瀾的身影漸漸變薄，輪回，重生。
　　只是，在徹底消失前的最后一刻，趙云瀾回身遠遠地望了他一眼。
　　沈巍突然笑不出來了。那一刻，他發(fā)瘋一般地想沖上去把那人再拉回自己的懷里，把他永生永世鎖在自己身邊，沒有什么能傷害他，沒有什么能把他帶走。
　　他甚至相信自己可以破開輪回，再把那人的魂魄拽出來，把他好好護在心尖最純凈的地方。
　　但是，他不能�？酥埔殉闪怂谋灸�。
　　趙云瀾的身影徹底消失后，沈巍有那么一會兒以為他的五臟六腑已經(jīng)被掏走了，全身的血液黏黏的，凝在血管里，打不起精神來流淌。
　　他突然感覺很累很累。他的眼睛無比干澀，有什么東西就要流下來。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時刻，他也曾是像人類那樣嚎啕大哭過的。
　　只是，那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了。
　　斬魂使在原地靜立許久，最終轉身沿著黃泉路折返回去。他想起方才經(jīng)歷的種種，不自覺地露出一抹笑。
　　他還沒回答那個問題呢。
　　哎，小鬼差，你叫啥名字？
　　很久以前，也有一個人用同一種語氣問過他同一個問題。
　　我叫……沈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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