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再上酒！”我強撐著惺惺的眼皮，看見壺中的酒又沒了，便直著舌頭向身后嚷了起來。

　　這老店主生得松形鶴骨，似迥常人。他蹣跚的走到我的桌邊，緩緩道：“李翰林，月亮都上中天啦！您不能再喝了，老朽也該上門嘍！”

　　“不！”我舉頭望了望天空，搖頭晃腦的吟了起來：“‘莫使金樽空對月’，‘將進酒，杯莫�！搁L醉不愿醒’……”我只管信口嘟嘟囔囔，老店主干看著我。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問：“今夕何年？”

　　店主回答：“已是壬寅寶應元年了。李翰林，”

　　“叫我李白好了。翰林，多可笑！”

　　“哈哈，老朽還是稱你青蓮吧！你現(xiàn)在怎的如此一醉涂地？想當初，你的‘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安得倚天劍，跨海斬長鯨’，那天馬行空御風高行樣的自在自為，是何等豪邁！”

　　我被他說的心潮起伏，不禁仰天長嘯：“當年，那夢幻般華美的長安，真是我傾盡我所有理想與抱負的所在！我曾想著以一鳴驚人的方式進入仕途，完成功業(yè)！然后，我再帶著成功者的□□去尋找永恒的自由——”我望著酒家木窗外茂密的竹影似乎又回到了我那意氣昂揚的時代，但冷冷的夜風很快就吹散了竹影，也吹散了我的夢幻，“可是，畢竟‘立德立功立言’這句深深影響天下學子的話語，也還是深深影響到了我，功名不成，何以身退？為了實踐我的抱負，我甚至用了許多世俗的手段周旋與權(quán)貴，現(xiàn)在想來，真是汗顏！”

　　老店家撫須嘆道：“也是！當初你春風得意之時，寫過‘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輸膽雪胸臆’，‘激賞搖天筆，承恩賜御衣’，這些和你曾經(jīng)寫過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時的氣度真是大相徑庭！”

　　這話正撞上了我的心坎，不由得捶胸大哭，激忿道：“就是這樣，矛盾啊！其實濟天下、匡社稷的胸懷和求富貴、步青云的念頭一直都糾纏在我的思想中，旁人是難以理解的，這深切的痛苦，痛苦呦！”

　　“呵呵！”店主居然笑了起來：“能痛訴自己心中的矛盾，也正是你李青蓮最可愛之處，最是真性真情！老朽最欣賞的，還是青蓮你骨子里的叛逆精神！你敢直言‘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就是對世俗與理法根本的蔑視！傲岸不羈，看不起一生老死章句之學的儒生，‘羞作濟南生，九十誦古文’，可也是對現(xiàn)存秩序的積極超越��！”

　　我擺擺手，滿臉苦笑：“那是精神上，現(xiàn)實中，我曾經(jīng)‘入門鞠躬，精魄飛散’�！毕氲角扒�，我又悲傷起來。

　　“確實很多挫折，正說明了你理想的追求與世俗功名的尷尬！”

　　“我以前是不是很蠢呢？”我接著說道：“開元的時候，我朝的財富真是空前的繁榮，同時，權(quán)貴們對百姓的搜刮卻變本加厲，我那時還不切實際的依據(jù)上古和老莊的思想，上奏了‘六宮斥其珠玉，百姓樂其耕織。寢鄭衛(wèi)之聲，卻靡曼之色’。現(xiàn)在我真是越想，那時越愚蠢！完全是我的主觀臆造，那么不合時宜！”

　　“你才入長安時，玄宗皇帝還是很器重你的�！�

　　“然而，僅三年，我又被放逐了——”

　　“為什么呢？”

　　“本是疏散人，屢殆偏促誚�！�

　　“不然！”

　　“那還能有什么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是你入官場后不改你詩人的清高個性，對著現(xiàn)實諸多不滿，得罪不少權(quán)貴，他們多次向玄宗進諫，可你卻更加放浪形骸，屢稱東山，皇上能不放逐你嗎？”

　　我默然，點點頭，確實如此。

　　店主接著說道：“從永王嶙出兵是你參加過的最復雜的政治活動了，也更暴露了你不成熟的政治見識。你動機是好的，可肅宗靈武即位已成事實，李嶙出兵必然成為李亨爭天下的威脅，李嶙的平叛已成為叛亂，可你還那么天真的積極的支持李嶙，繼續(xù)‘過江逝流水，志在清中原’，能不受挫嗎？”

　　我默然，又點點頭。

　　店主長舒一口氣，又道：“你的愛國心自然會受到后人的肯定與敬慕，而你的濟世之志卻因為你庸常的政治見識和才干在報國途中屢屢失敗，這正是你人生中最大的悲劇�。　�

　　聽到此，我的身心為之劇烈一震，對這一番慷慨言詞，不由詫異道：“老人家，你緣何知吾如此之深？你絕非常人，可否點化吾超脫這一切痛苦矛盾的途徑？”

　　店主只是看著我意味深長的笑了笑：“青蓮，你的酒喝夠了，該上路了。”

　　我若有所思，付了酒錢，恍恍惚惚出了這家白云深處的竹林野店，悠悠離離，也不知走了多久，一條明爍的大江橫在我的面前，江上有一搖櫓漁者，快意哉且唱且行。

　　我憑岸高問：“請問漁家，這是什么江吶？”

　　漁者朝我朗聲笑道：“回頭江！”

　　“哦！回頭江——”我反復的低低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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