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愛過后，年輕的如玉夫人一如往昔一般起身著衣，為床榻上的男人泡了一杯雪井茶。
　　那男人隨意披上一件外衣，起身走到窗邊，依舊看著窗外那位于高高閣樓之上的花園。
　　許久之后，男人才收回視線，將早已放涼的茶喝下。
　　如玉夫人這才親手為男人著衣。
　　“明日會有花匠送花苗進(jìn)宮，你去挑幾樣喜歡的，命人在園中種下。”男人依舊是那張沒有表情的臉，眼中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如玉夫人應(yīng)了一聲，又道：“族長昨日進(jìn)宮，問我是否可以迎圣女入宮�！�
　　男人靜默不語。
　　一直到門外傳來太監(jiān)請命的聲音，男人才又說道：“你是如玉夫人，是后宮的掌權(quán)者，他送圣女入宮要做什么？廢了朕的如玉夫人么？”
　　如玉夫人垂眸而立，道：“如玉只是一介民女……”
　　“你是朕的女人！”男人冷聲道，“去回絕他，就說是朕的意思�！�
　　如玉夫人欣然領(lǐng)命，將男人送至門邊。
　　一直到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宮門之外，她原本含笑的面容中才浮現(xiàn)出淡淡憂傷。
　　如玉，如玉她的存在，只是為了做另一個女人的替身，而已。

　　每一日最為黑暗的時候，是天將放明的前一刻。如玉夫人依舊在窗前，看著夜間盛開的美麗花朵。那一座閣樓之上，花園之內(nèi)，住著一個絕美的女子。每日的這個時候，那個女子總會站在窗邊，看著天一點一點明亮起來，看著那個為她夜闖皇宮許多年的男子再一次闖入， 然后再一次被侍衛(wèi)驅(qū)逐。
　　也只有這個時候，她才會出來，如玉夫人才能看到這個寂寞女子花一般的容顏。
　　絕美，卻為她帶來無數(shù)災(zāi)難的容顏。
　　而她，真的像極了那個女子，除了那一雙黑玉一般叫人迷眩的眸子。
　　“夫人，天就要亮了，再睡一會兒吧�！泵麨榱岘嚾艘矘O為玲瓏的丫頭一如往昔一般將失了神的夫人扶著入房。
　　這樣的事，一天一天的重復(fù)，而那一個總是一襲黑衣的冷峻男子也如往昔一般，在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時刻，沖向高樓之上的女子。
　　然而，結(jié)局也同往常一樣，他仍未接近女子便被擊退。他依舊無法救出哪個女子，而侍衛(wèi)也依舊無法傷他。“玲瓏，多少天了？”仿佛從她進(jìn)宮之時便不斷重復(fù)這樣的場景，到如今有多久了呢？她也記不清了。
　　玲瓏依舊是無語。
　　屋外，傳來侍衛(wèi)匆忙的腳步聲。
　　“玲瓏，去叫珍兒來，我想和她說說話�！�
　　玲瓏領(lǐng)命，從隔壁喚來一個睡眼朦朧的少女。
　　“夫人，珍兒好困哦！”那丫頭一邊揉眼，一邊挨著窗榻坐下。玲瓏見怪不怪地取來一件泡子披在那丫頭身上，又拉了拉夫人的被子，才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小睡片刻。
　　那丫頭也不避，任那個大姐姐照顧，自己卻伸手抱住如玉夫人的手。
　　“夫人，那個人又來了�！彼ＵＱ劬�，依舊是一臉?biāo)�。夫人愛憐地?fù)嶂⊙绢^的頭。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皇宮里的勾心斗角的生活，幾乎記不得曾經(jīng)年少的自己，是怎樣趴在母親懷里享受那一份溫暖。趴了一會，小丫頭似是記起了什么，抬頭看著如玉夫人的眼，說：“姐姐們告訴我，高樓之上的女子是玉兒公主，因為皇上……”她頓了頓，又說，“皇上他其實喜歡上自己的妹妹，所以公主才會被他困于高樓。那男子是公主的戀人�！�
　　這丫頭雖然年紀(jì)小，卻是極為聰明的。最重要的是，她是真心喜歡她，木族曲真，而非如玉夫人。
　　如玉夫人合上眼眸，微微地笑。
　　“珍兒，天要亮了吧！”
　　“夫人……”小丫頭點點頭，又忽然意識到夫人看不見，低聲說，“一切都開始了�！�

　　“你還沒有放棄？”黑暗中，持劍的男子面無表情的看著那個身著華服的男人從更暗處走出來，他依舊是許多年前那般地微笑著，嗓音低沉。
　　黑衣男子冷冷一笑，劍在空中劃了一道光亮的弧，直指向九五之尊的心口。
　　“我還真想知道，你究竟能堅持多久�！比A衣男子又道。打從他將妹妹“請”入閣樓后，這個男子便會不時闖入皇宮，最后竟在每日天亮以前殺入皇宮，風(fēng)雨無阻。
　　黑衣男子依舊無語，反倒是一直微微笑著的九五之尊變了臉色。
　　“這算什么，你們都看不起我嗎？玉兒這樣，你也這樣！衛(wèi)無傷，我饒了你這么多次，你也別太得寸進(jìn)尺！”他幾乎是咆哮著沖向那個入侵者，卻在瞬間冷靜下來，“那么久了，為什么還不放棄？”
　　那一瞬間，總是高高在上的男子竟有些落寞。
　　“那么你呢，為什么還不放棄？”衛(wèi)無傷終于開口，聲音中卻夾著少許輕蔑與說不清的同情。
　　“我為什么要放棄，憑什么要放棄？”那男子幾乎是狼狽地回了一句，卻又立即苦笑起來。
　　他雖然還擁有整個天下，卻始終無法擁有那個他最愛的女子�？赡怯衷鯓�，即使全天下的人都恥笑他，他也要留住她，留住他的心，他的夢。
　　上天入地，都不能動搖他的決定。
　　衛(wèi)無傷收劍，無視那一群將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的侍衛(wèi)，腳尖一點，如同一陣輕風(fēng)一般消失在黑暗之中。
　　天邊，第一絲光線劃破夜空。
　　天亮了。

　　藏玉閣里，如玉夫人忽然睜開眼睛。
　　一切，終于要結(jié)束了嗎？
　　有或者，一切，才剛要開始。

　　又是一個天亮的極黑之夜。
　　衛(wèi)無傷緊緊摟住懷里的女子，看著一隊侍衛(wèi)從他們藏身的房子前經(jīng)過。
　　雖是個晴朗的夜，這天明前的黑暗總叫人心驚，仿佛人一旦踏入其中便再也無法走出那片黑暗世界。然而他心里卻是喜悅多于緊張。那么多天了，終于，他救出了日夜想念的女子。
　　“夫人睡了嗎？”門外傳來純光帝的聲音，低沉卻好聽的聲音。
　　衛(wèi)無傷不由握緊手中長劍。
　　“夫人剛剛?cè)胨�，需要珍兒喚夫人起來么？”那一個還是孩子的珍兒從容不迫地回答。
　　純光帝嘆了一聲，漸漸走遠(yuǎn)。
　　衛(wèi)無傷這才安心地放開那個女子，在黑暗中搜尋她的眼。
　　“我來了�！彼吐曊f。
　　那女子握住他的手，無聲地笑了。

　　純光七年，如玉夫人于寢宮內(nèi)消失，百尋不見。帝大怒。
　　——《帝志》
　　衛(wèi)無傷依舊在天明前的片刻黑暗中現(xiàn)身，而一直親自等候他的純光帝卻不知所蹤。他只在黑暗中稍停片刻便沖上高高的閣樓之中。
　　無人阻攔。
　　黑暗中，披著白紗的女子立于窗邊，聞著夜花的香味。
　　“衛(wèi)公子，你來了。”那女子一聞生人之味，淺笑著轉(zhuǎn)身看向來人�！肮骱脝�？”
　　“很好。”
　　“是不是好奇我怎么會在這閣樓內(nèi)？”那女子點了一盞宮紗燈，燈光照亮她的臉，她嫣然一笑，卻是原該消失了的如玉夫人�！白晕颐靼鬃约褐皇翘嫔砟且蝗眨冶汩_始計劃這一件事。其實很簡單，我只須在他從我那兒離開后偷偷登上閣樓，看守的侍衛(wèi)分不清我和公主，自然以為公主已經(jīng)偷溜出來，一定會在那時候?qū)⑽易テ饋�。而珍兒則趁亂引公主下樓。我偶爾會同珍兒一起去那座空中花園賞花，侍衛(wèi)們一看到與珍兒在一起的公主，自然以為是我……”
　　她依舊微笑，眼中卻有了一絲憂傷。如玉，如玉，她的存在只是因為柴玉兒的存在，一旦失去了主人，她這個“影子”也無所謂在與不在了。
　　如玉夫人取過一把木梳為自己梳頭，絲毫不在意房里還有另一個人，一個同樣愛著她的“主人”的人。
　　“她讓我謝謝你，”衛(wèi)無傷突然說，“不是謝你救了她，而是謝謝你陪了她哥哥兩年。如果沒有你，也許一切都會不同�！�
　　如玉夫人又是輕輕一笑。
　　“他雖愛的瘋狂，卻也是可憐人一個�！狈路鹣氲搅耸裁�，她又輕輕地笑了，“我其實也是個可憐人�！�
　　衛(wèi)無傷又皺了皺眉，道：“有一天，他會明白的�！�
　　然而那個絕美的女子只是微笑。
　　也許他某一天會明白，卻是來不及了……
　　“你們以后有什么打算？她用一支金步搖別住發(fā)髻，看著鏡中風(fēng)情萬種的美麗女子，一是又有些恍惚。很快，她又笑了。
　　“先皇留有密令，玉兒會按照密令中所說成立一個殺手集團(tuán)，一面為朝廷除去障礙，一面監(jiān)督純光帝�！毙l(wèi)無傷看著攬鏡自照得女子，忽然有種錯覺，仿佛眼前的女子只是一道幻影。
　　如玉夫人依舊是笑著的，她回頭，卻忽然掉下一滴淚。
　　“你們……一定要好好的�！彼粗l(wèi)無傷，想要他的承諾，卻又笑著轉(zhuǎn)身走到窗邊，看著夜里香味醉人的花兒，“你會為了她闖皇宮，你們一定會好好的。我又何必不放心呢？”
　　她的聲音極低，似在低喃，又似乎是特意說給他聽一樣。
　　許久后，她才回頭。
　　“衛(wèi)公子，你會去陪她吧！天……涼了�！�
　　衛(wèi)無傷動了動嘴，卻只是輕嘆一聲，從來時經(jīng)過的窗兒掠了出去，沒入濃濃夜色之中。
　　一陣風(fēng)掠入，吹熄了宮紗燈。如玉夫人在黑暗中，止不住不斷溢出的淚。
　　當(dāng)她還是曲真的時候，她曾夢想著能成為一個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女子。而當(dāng)許多人為搏她一笑而費盡心思的時候，她愛的人卻是因為另一個女子而要她。甚至，那些榮耀也是源自那個女子。
　　她來這世上，究竟是為了什么？

　　純光七年，公主卒。帝大悲，守靈七日。
　　——《帝志》

　　公主在閣樓故去后，純光帝曾守著她的尸身在閣樓中留了三日。沒有人知道那三日里發(fā)生了什么，更沒有人知道，頂著公主之名故去的，其實是那個來自民間的木祖女子如玉夫人。
　　除了，依舊在黎明時分潛入閣樓的衛(wèi)無傷。
　　他依舊從那日離去的窗口進(jìn)屋，在一直注視著如玉夫人那張蒼白的臉、一點兒也沒注意有人闖入的純光帝身后站了許久后，才輕聲道：
　　“你這么做，她不會高興得�！�
　　純光帝渾身一顫，猛然回頭。
　　“你為什么還要來？”他狠狠地瞪著衛(wèi)無傷，幾乎恨不得親手殺了他。如果沒有他，如果沒有他……
　　“你是在妄想�！蓖肓糇∩類蹍s無法再一起的女子，然后再另一個女子身上得到慰藉。
　　純光帝一怔，徒然長嘆一聲，一時間仿佛蒼老了許多。他是個聰明人，怎么會不知道這些？他只是、只是……
　　他在如玉夫人的遺體邊跪下，第一次將她當(dāng)成是曲真而非如玉，他輕撫她臉，輕輕地笑。
　　那張極似玉兒的臉，如今帶著憂傷卻又安詳?shù)男Α?br>　　這個陪了他兩年的女人，最終依舊為了他而選擇了死亡。
　　“沒有如玉夫人了，她就是朕的公主。她陪了朕兩年，以后，朕會陪著她�！彼p輕地說，似在說給九泉之下的女子聽，又似在說給自己聽。
　　他俯身下去吻她冰涼的唇，不經(jīng)意看到她懷里的絲絹，取出一看，終于忍不住俯身抱住她冰涼的身軀，痛哭。
　　她愛他，至死不渝。就連決心赴死也不忘告誡他，先皇曾經(jīng)下過怎樣的旨意。他是皇帝，怎會不知道祖上傳下來的旨意。
　　她愛他，而他現(xiàn)在才明白那是怎樣的愛。
　　衛(wèi)無傷看著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像個孩子一樣抱著死去的人痛哭，低喃：“如玉，曲真，無論是哪個你，這一生都將存在他的記憶里，你……可知？”

　　純光四十年，帝卒，年五十六。自十六歲即位所立之妃皆送往本族安度余年。同年，如玉夫人之子即位，承先帝遺詔，號念真，改年號念真元年。葬先帝于公主墓側(cè)，碑銘：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帝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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