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花謝花開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再想起了，那個注定的秋天里，漫山遍野的酡紅是多么刺眼，像是肆無忌憚燃燒的火焰，要瘋狂地焚了整座嵯峨山。大片大片的血和楓葉，都被撕碎了。金發(fā)的漂亮男子冰涼的嗓音在黃昏的冷風中一縷一縷沉淀，他說，“泰明，愛情，其實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情，更何況，是沒有心的你，說出的愛情……”他冰藍的眸子里是一貫的深深，深深，深深，深不見底。九月的秋雨一如既往的涼薄無力，見證我那可笑愛情的最后一個場景，是師父手中狹長的寶劍銀光乍現(xiàn)，極其婉轉地欲刺入他的翻飛紅衣，我發(fā)瘋似地迎著那凌厲的劍鋒猛撲過去…..胸前有大片的嫣紅，像是女子最溫柔的淚滴……依然是冰涼的嗓音，刺骨到無情，他說：“泰明，你這樣做，其實沒有任何的意義……”所以那個時候，我知道，我的愛情，已經絕望了；或者，也許其實我并不懂得愛情。朦朦朧朧中，師父慈悲地微笑，淡淡的雙眉間悲傷盈滿，他說：“阿庫拉姆…….其實，也許你是可以給泰明一顆心的，可是，他就快要死掉了，所以，這樣的錯過，真是多么遺憾的永恒……”那年我十九歲，正好是懵懵懂懂的年齡。

　　最后的最后，我卻并沒有死去，雖然說莫名其妙地死掉在這寂寞的時空中其實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漫天緋紅的櫻花在第二年三月的晴空里飄揚著紛紛墜落下來的時候，師父漫不經心地搖一把嵌著金線的黑骨扇對我優(yōu)雅地笑，他說：“泰明，你會成為京最好的陰陽師，不過，前提是，有些事情，你必須得忘記……”

　　其實，那些事情，我都已經忘記了，那些快樂、悲傷以及憐憫。所以，當五芒星的金色符咒以慣常的優(yōu)雅姿勢硬生生地撕裂嵯峨山上鬼怪們單薄的□□時，他們的痛苦悲哀或者愛，在我的眼中，終于只是符號，只是符號而已。命運是獄卒，生活是枷鎖，而守護京，則是我對師父做出的畫地為牢的承諾。那個時候的師父只是抿起唇角來淺淺地笑，他說，“泰明，你只是在找活下去的理由。不過，陰陽師的宿命，大抵都要是這樣，為著守護而生，為著守護而亡�！比缓�，我就再一次地看到了阿庫拉姆。
　　據說，那個習慣冰冷微笑的漂亮男子曾經在我19歲稚嫩的生命里無情地烙下過非同尋常的可怕印記。然而，我卻只記得大片墜落的血和楓葉，九月里細雨蒙蒙的嵯峨山中，他似笑非笑的冰涼嗓音：“泰明，你這樣做，其實沒有任何的意義……”�？墒�，想著這些事情的自己，卻像是在回憶別人的故事，完全沒有真實感的漠然與冷酷無情。師父說，“因為你已經忘記了，忘記了你的愛情，這樣很好，泰明。”可實際上，我卻并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昏黃的燭光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搖曳這破舊茶室的單薄影子，很有分寸的小心翼翼。他就那么安靜地站在這搖搖欲墜的暗淡燭火中，銀色的面具，艷麗的紅衣，看不見半點表情�！澳恪�.”他看著我，是在冷靜地斟酌？可是終于，還是什么都沒有說。清清淺淺的檀香點燃、點燃，凝結淬煉出蠱人的情毒，溫柔的誘惑，才是罪惡。旁邊那身著紫衣的有著一頭美麗長發(fā)的女孩子就在這樣的溫情中朝著他不顧一切地偎了過去：“阿庫拉姆大人不是也和其他男人一樣都深深地迷戀著我的美貌的嗎？”
　　“可是，”他微微地勾起唇角，諷刺地，嘲弄地，尖刻地，微笑起來，“看看吧，現(xiàn)在的你，不過是一具白骨罷了。
　　“呀——”女子尖叫起來，刺耳的凄厲，濃重的悲哀；虛幻的美麗，對于寄身于這白骨上的靈魂而言，還有什么比這更加殘忍？我想我閉上了眼睛。
　　“要想得到我的疼愛，其實是很簡單的事情，只要你把那邊那個女孩子殺掉，就可以了�！彼f，從容，平穩(wěn)，不動聲色的安靜。
　　然后我就看見了阿庫拉姆口中所謂的“那邊那個女孩子”——雛櫻般的短發(fā)，清泉樣的眼睛，不只是一個女孩子而已；那瑟瑟發(fā)抖的身體里洶涌澎湃的強大力量分明地昭示了這個女孩子龍神神子的身份，只是那力量，怕是尚未覺醒。五芒星冰涼的金色光芒轉瞬即逝，半空中業(yè)火不熄，于是，野魂灰飛。我懷中尚未覺醒的龍神的神子不敢相信地緊緊盯著面前的阿庫拉姆，眼睛里是大滴大滴的淚水，非常清晰。“阿….阿庫….拉姆……為……什么……？”有著雛櫻般漂亮短發(fā)的女孩子喃喃地顫抖著纖細的嗓音，終于無可抑制地流淚了，滴答、滴答、滴答……像是九月的雨，無力地跌落進深黑色的泥土里，淡淡漾開來，濕暈斑斕。
　　‘不斷地受傷害，不斷地忍受傷害，這不過是一相情愿陷進愛情原罪里的囚徒們作繭自縛的報應�！斘疫@樣想著的時候，卻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想法有多么的堅硬鋒利冷酷遺憾和不得已；因為它是那樣快速地閃過我的記憶，還來不及抓住，就消失了……
　　龍神的神子叫做茜，一個說不上來怎樣的名字。當她的同伴趕來的時候，我的式神正在阿庫拉姆彈指一揮間垂死掙扎�！皟赡炅�，你也不見得有多大進步嘛�！彼匦Γ爸S地勾起唇角來，就有了一絲刻毒的味道。暗紅的衣袂在昏黃的燭火間翩躚搖曳，像嗜血的蝶。我知道他是要離開了，也許是不屑再與我糾纏下去，京最好的陰陽師，這個時候，也不過只是如此。這初春冰冷的空氣中他的笑容一點一點隱去，唇角優(yōu)雅挽出的最后形狀卻像是嵯峨山九月里第一場薄雨中的紅葉一樣美得令人戰(zhàn)栗，他說，‘再見，泰明。”以前，很早以前，很早很早以前，他似乎總是要來便來，要離開便離開；他似乎從來都沒有對我說過什么再見。再見，再見，一個承諾，這是多么奢侈的詞語。我想，一定有些什么，我快要想起來了——那些已經被我忘記掉了的過去，然而，卻是絕對不應該被想起來的。

　　遇到那個自稱為席玲的鬼族女子是在兩天之后。
　　風很大，撩起她的栗色發(fā)絲，懶洋洋地打著旋兒，一縷一縷。她就那么端端地站在我的面前，挑起一雙丹鳳眼。她說，沒有人可以得到主公的愛情。
　　到處都是開到荼蘼的緋紅山茶，搖曳著，翻滾著，扭曲著；放肆地熾烈地瘋狂地，描繪風的形狀，留下風的痕跡。輪回的惡果是必然的凋零，所以盛開的時候才要這么專注這么不顧一切這么多情。
　　“如果，阿庫拉姆他，也有愛情的話。”旁邊有一汪碧藍的清泉，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有什么東西正呼之欲出。那個叫做席玲的鬼族女子卻落寞地笑了：“曾經，我也是這么以為，以為他是沒有愛情的，如果，兩年前你就那樣死掉的話……”她這樣說著，手中暗紫的薔薇卻在頃刻間化作最致命的武器，所謂的殘酷的溫柔，也許就是如此。手指在空中畫出金色的五芒星，周圍的氣流都在頃刻間繃緊，那一汪細膩的春水也就在剎那間起了皺紋。迎面而來的薔薇，大朵大朵的，飽滿的，紫色的，都被撕碎了，鋪天蓋地的花雨。我只看見了對面蒼白的女子眼中那一顆凄楚的淚滴。她說：“他愛你，泰明，阿庫拉姆大人他，他深深地愛著你。就算在兩年前，他曾經對你說了那么過分的話，那個時候，那個時候，他只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他愛上了你而已，泰明，請你給他幸福吧，請你，給那么寂寞的阿庫拉姆大人幸福吧……”
　　可是，我已經完全沒有感覺了，那些悲傷快樂或者憐憫根本就不是我該擁有的感情。沒有心的人偶，在這寂寞的時空之中工具一般地活著，其實是最好不過的事情。沒有心，所以很快就會淡漠，很快就會忘記。
　　“那些事情，亂七八糟的愛或者恨，我都已經忘記了�！碑斘疫@樣安靜地陳述著這個事實的時候，我看見席玲睜大了眼睛，是滿滿的不可置信。走過一片看不見的黑暗，一切便會如我所愿成為過去，我是這么想的。
　　如果錯過太陽的時候你流了淚，那么，你也要錯過群星了。

　　成為八葉之一是這個冷清的春天里發(fā)生在我身上的最嚴肅的玩笑；因為是頂著宿命的名義，所以叫人完全不能抗拒。一切都是從那個有著絳紅色滿月的夜晚開始，寺院里大片的血和紅櫻，七弦琴沉重地嚶嚀；然后，那枚泛著蒼翠綠光的寶石便緩緩地嵌入我的右頰，折斷了我的翅膀，終于不能再自由地飛，自由地飛�！鞍脖肚缑髦桨脖短┟鳎瑥拇酥�，守護龍神神子，永生永世，不離不棄�！狈比叩凝S戒沐浴之后，穿上黑白的狩衣，將長發(fā)挽起，我許下這樣的誓言。才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生似乎一直被誓言纏繞，縱橫錯雜，欲罷不能，密密實實�！斑@就是你最后的選擇嗎？”毫無征兆的，他就出現(xiàn)了，那鬼族的王阿庫拉姆依然是一身艷麗的紅衣，蒼翠的竹暈里，抿起唇角來諷刺地笑�！岸遥疫�聽說，你似乎把什么東西都忘了，既然這樣的話，那我還有什么好顧忌的。這寂寞的時空中，愛情，真的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情�！�
　　那是他最后一次單獨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說，這寂寞的時空中，愛情，真的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情。什么地方沒來由地疼痛。
　　時間就這樣水般地流逝，人類和鬼族的戰(zhàn)爭仿佛是要永遠地繼續(xù)下去，他冰冷的懷抱里總是擁抱著不同的女子。于是偶爾的，我會想起有一年春天在漫山遍野開到荼蘼的緋紅山茶間席玲蒼白憂郁的臉，她說，“阿庫拉姆大人他，他深深地愛著你……請你給他幸福吧……”一定是開玩笑的�？磯蛄讼帷⑸褡�、蘭為愛情獻祭的大把淚水，看夠了種種種種的生離死別，最后的時刻就終于到來了。
　　那是我有生以來經歷過的最慘烈的戰(zhàn)爭，只是為了保護神子罷了吧，我沒有任何特別的感覺�？墒�，當看到阿庫拉姆打算將自己的身體作為祭品召喚黑龍時，我一下子楞住了。那個時候，我突然想起那個絳紅滿月的夜晚，他安靜地站在清淺的竹暈里勾起唇角來嘲諷地笑，“既然這樣的話，那我還有什么好顧忌的。”我想我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野档暮谏茖佑瘽M天際，白龍和黑龍在半空中激烈地糾纏、撞擊。劇烈的疼痛，記憶沖破了時間，我的腦袋里一片混沌；于是恍恍惚惚之間，似乎又看到了初春里的嵯峨山；一棵叫不出名字的參天老樹下，金發(fā)的漂亮男子無力地側躺著，艷麗的紅衣滿是被什么打濕的痕跡，他的臉上是非常痛苦的神情。
　　“安倍晴明的小徒弟？怎么，想要殺掉我嗎？”
　　“…….一定很痛…….敷上這個藥，這樣子包扎一下，應該就不會太痛了吧…….”
　　“……奇怪的小家伙，為什么想要救一只鬼呢？”
　　“因為……你看起來，很痛的樣子啊…….”

　　“師兄們說我只是個沒有心的人偶，可是為什么和你在一起的時候，還是會感覺到這個地方在跳動呢，不是……沒有心嗎？”

　　不是已經忘記了嗎，又為什么要想起來，那些快樂悲傷和憐憫，那些愛和恨。有什么東西跌落眼眶，臉上是一片濕潤的感覺，原來這就是眼淚啊。半空中響起神子柔軟的低語，“我希望和最重要的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么，阿庫拉姆，你真正的愿望是什么呢？”冰涼的面具在一片銀光中溫柔破碎，金色的長發(fā)優(yōu)雅地滑落疊起漂亮的圓弧，他們緊緊地擁抱，緊緊地擁抱，到處都是光的碎片，那么耀眼。就請把我的翅膀還給我吧，已經沒有再繼續(xù)留下來的必要了，保護京或者保護神子，這些誓言，請讓我取消。

　　更深露重，窗外是秋蟲低低聒鳴，寒意涔涔；輕輕翻身，腰間的雙手微微動了動，又是箍得死緊。枕邊糾纏的金發(fā)間是熟悉的漂亮容顏，睡意正酣。不由得想起那個破碎的黃昏，路的盡頭，他淺淺的笑：“我真正的愿望，泰明，是緊緊纏住你，一輩子，永生永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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