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一望無際，看著胸懷寬廣，歡迎每個支離破碎的人的沉淪”

　　裴愉把大提琴放進琴盒，關(guān)閉設(shè)備。一開門才發(fā)現(xiàn)客廳茶幾上的手機在震動，像是響鈴了許久，又自動掛斷了。抬眼望向掛鐘，已經(jīng)四點過去幾分了，心下咯噔一響，疾步撿起手機，回撥給那人。裴愉捏著手機，緊盯界面界面上“簡抒桐”三字，仿佛生怕無人接聽，在機械一樣冰冷的“嘟”聲響了五次之后，終于被接通了。

　　“喂。”對面的聲音溫柔而沉穩(wěn)，裴愉悄悄舒了口氣，應(yīng)道：“誒姐姐，剛剛在小房間里，手機沒帶在身上。你剛出來嗎？情況怎么樣？”小房間，簡抒桐明白這指的是裴愉的創(chuàng)作室，隔音功能極好，聽不見電話也是難免。她低頭抿嘴輕笑一聲：“沒事。溫醫(yī)生說情況良好，可以暫停服藥。下個月再來檢查一遍就行�！焙喪阃┳诠珗@門口的長椅上，幾只雀子從雜亂的電線桿上撲騰而起，掠過面前的一棟大樓，溫醫(yī)生的心理咨詢室就開在這棟樓里。她已經(jīng)坐在這里望了大半天了。

　　“真的嗎，”電話那頭的人似乎很興奮，“你在哪？我騎車去接你——晚上我們?nèi)コ阅羌椅鞑蛷d吧，你不是很喜歡他們家的牛排嗎？”簡抒桐撫平膝上裙擺的褶皺，回道：“好啊。我在咨詢室對面的公園門口。你路上小心。”

　　聽著對面乖巧應(yīng)答，簡單囑咐幾句便掛了電話，他的心跳地很厲害，手機一打開一列下來全是溫醫(yī)生的未接來電記錄，她并沒有如約去見面，她已經(jīng)太了解自己的情況了。簡抒桐慢慢俯下身子抱住雙膝，她很想失控，想大哭一場，想發(fā)瘋似的揪扯自己的頭發(fā)�？墒遣恍校嵊漶R上就要到了，她掏出鏡子補個妝，不能再讓小愉看見自己這個樣子。

　　“姐姐�！焙喪阃┑囊暰�從鏡子上閃至不遠處路邊停下的一輛摩托車。那人單腳著地撐住車身，襯得身材愈發(fā)修長勻稱，她揮揮手向這邊打招呼。簡抒桐提起挎包走過去，扶著人腰剛想上車，裴愉按下人手：“等等�！闭骂^盔，灰白挑染些藍的披肩發(fā)瀉了出來，她細心打理簡抒桐的長發(fā)，給人帶上頭盔，拍了拍“好了，上車�！�

　　簡抒桐看著她一頭白毛暴露在外，旁邊已經(jīng)有零星幾個路人回首辨認了，不禁語塞：“你一個公眾人物能不能注意一下... ...誒——”不等她數(shù)落完，裴愉一個回身將人側(cè)抱上了車，偷偷親了一口人溫軟的面頰：“抓穩(wěn)點，出發(fā)嘍——”

　　說完飛似的駛離了街區(qū)，周遭的綠化帶，高樓，行人都倒帶般消失在車尾。簡抒桐抬起手，仿佛能越過路邊笨重的石欄，觸摸到大海，是無際的，寬容的大海。她們在沿海的柏油路上飛馳，又好像在海面以下潛游。開了一陣，濱海一側(cè)出現(xiàn)一棟歐式別墅，簡抒桐拍拍人背，裴愉靠路邊停下車，歪過頭問：“怎么了？”。這棟別墅遠離喧囂的街道，顯得僻靜又氣派。簡抒桐抬手指了指：“這是我之前常住的房子，后來搬出來了，應(yīng)該還有東西沒帶走，我去取一下，你在這等我一會�！迸嵊溆H了親人眼角：“那你快點�！�

　　推開門屋中景象映入眼簾，四散的樂譜遍鋪地面，各色藥片藥瓶散落在角落。一切都是凌亂的，卻不曾蒙塵，好像總有人駐足，卻又不肯長留。抬眼望去后門之外的露天觀海臺上架著一架象牙白鋼琴，陽光照耀著好像在發(fā)光。簡抒桐怔愣呆滯地提踝邁向合蓋許久的琴，重訪故人一般，鄭重地支開琴蓋，指尖一寸寸撫過黑白琴鍵，眼淚卻不自知地滑落，隨即膝蓋一軟，癱倒在琴邊。她抓住自己的手臂，指甲在白皙的臂上又新添血痕給，力道之大像是要把皮肉都撕碎。她無助地祈禱，又無聲地嘶吼，她美得不可方物，又狼狽得形同囚奴。這架鋼琴是她的神，而她只是一個被拋棄的信徒。不行，她又狠狠地掐了一下手臂，不能失控，忍住，忍住。她默念著試圖喚回理智。

　　好累。

　　陽光散遍，她暴露在天光之下無處遁形 ，流淌在背脊上的日光熾熱又冰冷。展柜里各式各樣的獲獎證書和獎杯，似是有人精心打理，昔日榮光一去經(jīng)年也依舊熠熠生輝�？蛇@些有什么用呢？再鑲金嵌玉的贊詞終究是抵不過一紙輕飄飄的抑郁癥退役通知。

　　抑郁癥... ...

　　是了，今天本來是要去復(fù)查抑郁癥情況的，可是沒用的，治不好了。她明白，可是小愉... ...

　　“姐姐！”裴愉沖上來抱住了伏地的簡抒桐，輕輕拍著人單薄的脊背。太瘦了，明明你才是姐姐啊。

　　“都會好起來的，我在。”她溫言安撫著破碎的少女，虔誠而真摯，眼前人似乎近在咫尺，又好像遠隔陰陽，她努力保持冷靜，撫慰她的神，說著一些沒頭沒尾，反反復(fù)復(fù)的話，試圖將人拉出夢魘。

　　過了許久，久到終于平復(fù)下來，漸漸平緩喘息，簡抒桐掙扎著坐起來，盯著人溫情又炙熱的眼，莊重地，一字一句地說：“裴愉，我們好像...很久沒有一起演奏了�！迸嵊浯脚衔⒋ぃ吨┯驳淖旖锹冻鲆粋�極難看的笑容，她應(yīng)道：“好�！�

　　簡抒桐輕輕攏一把海藻般蓬松的栗發(fā)，撥開微卷的裙角，鄭重其事地撫上琴鍵。裴愉望得出神，似乎剛剛落魄得蜷在地上的另有其人，似乎又見到了當初溫良春風(fēng)的大鋼琴家簡抒桐。裴愉坐在一旁的大提琴位上調(diào)試琴音，簡抒桐摁下琴鍵，清脆的音符從琴箱中躍出，與這架大家伙闊別已久，技藝也生疏了些許，卻也無甚影響，蔥白玉指在黑白琴鍵上恣意飛躍。裴愉適時提弦，緩緩和進琴音。是《羅恩格林》，時而叮咚清泉，時而一瀉千里，傾訴著某時某刻的山盟海誓，演練著夢里反復(fù)出現(xiàn)的情形情景。這座沉寂的別墅已經(jīng)太久沒有這樣動人的音樂了，流連得白鴿駐留在欄桿上打量著兩人。

　　良久，簡抒桐的手指已經(jīng)摁不下黑白鍵了，大提琴聲卻從未中斷，一弦一弦地撫慰著，徒勞又無奈。她提起細荷葉邊的裙擺走向拉琴的人，自背后伸手蒙上人眼，手心里眼睫撲朔，裴愉一時不解，卻也沒有動作，任由人撫上緋色薄唇，食指探入口中，只嘗得一絲苦澀，呼吸不快，四肢酸軟酥麻，眼神逐漸難以聚焦。“哐當”一聲，好像是琴倒了，又也許是自己摔翻在地面，她趁著痛楚帶來的一分清醒，咬牙向臺沿邊的人伸手，又攥得死緊，仿佛攥住了那人飄忽的裙角，不想松手，也不敢松手。

　　姐姐... ...我好怕... ...姐姐

　　簡抒桐背對著海面虛倚護欄，她的小愉倒在地上無神乞求，相隔幾步而已，恍惚間，好近又好遠。她的衣襟早已被眼淚沾得濕透，她的雙臂血跡斑駁，可她還在微笑。終于釋然，有些事，有些人，放在回憶里只會成為拖沓的累贅，總歸是早點忘掉的好。思緒任風(fēng)，浪花拍膝，似在催促，似在安撫。驀然，一聲箏鳴突兀地想起，驚飛了棲落的兩行白鴿。這架鋼琴合蓋太久，部件老舊，又經(jīng)過好一番彈奏，琴弦不經(jīng)年月，斷了。簡抒桐輕笑一聲，可她的嗓子已然暗啞，出口的只有“喀喀”的咳喘。于是濁云掩日，她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全世界。

　　一只白鴿飛向了大海。

　　“... ...近日，知名網(wǎng)絡(luò)歌手裴愉意外墜海，被救上岸時已是不省人事。據(jù)報道裴女士是因睡前服用安眠藥物而失足墜海，市中心院專家也表明裴女士出現(xiàn)了大片段記憶丟失的情況，這是否就是她遺憾退圈的原因呢？讓我們?yōu)?.. ...”知名歌手的隕落成了大家茶余飯后的談資，沒人知道偌大的神秘藍色海域還葬著一位神靈。

　　再后來啊，幾十年過去了，裴愉這個名字早已沖淡在時代的長河里，人們談?wù)摰膶ο笠苍缇蛽Q了又換。比如，老巷拐角盡頭一直住著一位裴姓奶奶，她好像什么都記不太清，逢人只會說一句話。

　　“請問，你有沒有見過我的愛人，她叫簡。”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