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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我第一次讀到奧梅拉斯的故事,是在上學(xué)的公交車上。
那時我家中剛生了變故,大人們兵荒馬亂地忙,無暇顧及一個小孩無足輕重的生活。但書還得讀,我每天早早起床,從櫥柜中拿出前一天放學(xué)時帶回來的、干癟的面包片,背上書包,獨自一人走出門,去等那輛通往學(xué)校的公交車。
去往學(xué)校的路很遠(yuǎn),公車走走停停,行色匆匆的人們滿臉疲憊,在人潮中裹挾著大包小包吃力地上下,擁擠不堪。我力氣小,走得慢,大部分時候都坐不上座位,只能擠站在人群中間,隨著車子的顛簸前后搖晃。放眼望去,前后左右都是各色手臂組成的肢體叢林,有的裹著花紋圖案各不相同、卻顯得同樣廉價的衣袖,有的赤裸著、生長著濃密虬結(jié)的汗毛,散發(fā)出濃重的汗液酸臭味。
從那些抓握著吊環(huán)或欄桿的手臂中間,蒙著灰的窗戶被切割成許多不規(guī)則的小塊,我總是盡力抬頭,看向最高的那一塊,在那里,湛藍(lán)的天空輕輕地托著漂浮的白云,僅僅隔著一方薄薄的玻璃,顯得遙遠(yuǎn),又不真實的美麗。
后來我有了經(jīng)驗,我會在有座位的人里找出面善的阿嬤或姐姐,在車輛顛簸制造出的人群縫隙里一點一點地前行,最終站到她們身邊。大部分時候,她們會注意到我,好心地在下車前將我拉到她們的座位上;有時候我的運氣沒那么好,公交車開到學(xué)校,她們卻還未到站,下車時我雙腿都站得酸軟,但即使如此,也比擁擠在走道中給了我更多喘息的空間。
那天我選中的姐姐也是個學(xué)生。她穿著市里那所遠(yuǎn)近聞名的好學(xué)校的校服,衣角洗得有些陳舊泛白,卻干凈利落,散發(fā)出好聞的洗衣粉的味道。她安靜地注視著窗外浮掠而過的街景,氣質(zhì)溫順又疏離,和這輛破舊的公交車是那么格格不入,連過道上擁擠站立的人群,都不自覺地離她站遠(yuǎn)了一些。
我比往常更輕松地站到了她的身邊。她仍無所察覺地望著窗外,片刻后,她收回視線,翻開了原本放在膝蓋上的書。
那是關(guān)于奧梅拉斯城的故事,一座佇立在海邊的,超乎你所能想象的限度的最美好的烏托邦。鐘聲喧鳴,燕雀齊飛,這座由歡樂、富裕和智慧的磚瓦筑造的城市正在舉辦一場夏日慶典,游行的隊伍在優(yōu)美的花園與街巷中穿行,作為賽馬場地的綠野濕地扎起了紅藍(lán)相間的帳篷,孩子們的臉上沾著食物的碎屑,年輕人的發(fā)間插滿鮮花。一個十歲的孩子專注地吹奏著木笛,輕盈優(yōu)美的旋律回蕩在空地上方,人們紛紛駐足,微笑聆聽。直到一曲終了,高亢的號角聲穿云裂帛,賽跑的馬兒們?nèi)珉x弦之箭飛躍而起……
擁擠的公交車、破敗灰白的街景,乏味的現(xiàn)實漸漸離我而去,我的腳下不再是堅硬生銹的車廂地板,而是柔軟的青綠草坪,在行走間折斷的莖葉散發(fā)出好聞的青草氣息。綿延的鐘聲在雪白的鐘樓中奏響,這一頁的文字走到了末尾,她的手指捻起書頁,輕輕翻動。不知不覺間,我屏住了呼吸——
司機猛地踩下剎車,報站聲不耐煩地響起,學(xué)校到了。我隨著人群急忙涌下公交,甚至沒來得及彎腰看一眼書皮。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上學(xué)的公交車上仔細(xì)留意著,但我再沒見過那位姐姐。我不知道那本書的名字,也不知道故事的作者是誰,也沒有機會鼓起勇氣問她,那個故事的結(jié)局是什么樣的?記憶留給我的,只有那座海濱小城美麗的幻影,和那個好聽的名字,奧梅拉斯。
這仿佛一個先兆。很久以后,我才讀到了故事的完整版本,只可惜,那實在太晚。奧梅拉斯的幻影早已破碎,剝落的每一片粉塵,都落在了我自己身上。
2、
剛上初中沒多久,我們班上來了個插班生。
蕭逸剛轉(zhuǎn)學(xué)過來時,看起來瘦弱、矮小,很不合群。他沉默寡言,幾乎不和人說話,也不正眼看人,放學(xué)就背著書包不聲不響地消失。班上的混混們看他不爽,覺得他這副樣子未免太目中無人,卻又不敢惹他——他們說體育課上蕭逸挽起袖子,小臂上盡是或深或淺的褐色傷疤,虬結(jié)纏繞,丑陋又凌厲。
一看就是刀疤!他們斷言,圍著聽的女生們發(fā)出一片驚呼。要不然怎么會突然轉(zhuǎn)學(xué)呢,肯定是在原來的學(xué)校不學(xué)好,混□□,傷了人被退學(xué)了!可得離他遠(yuǎn)點兒,別招惹上他,晦氣!
天哪,這太嚇人了。女生們拍拍胸口,滿臉都寫著害怕和嫌惡。同學(xué)們離蕭逸更遠(yuǎn)了,沒人和他說話,他們只在背后竊竊私語,傳一些道聽途說的小道流言。蕭逸不在乎,他繼續(xù)獨來獨往,我行我素。
但后來——可能是作為一個傳聞中打架傷人被退學(xué)的混混來說,他太規(guī)矩,也太瘦弱了。他從沒找過誰的茬,也不翹課逃學(xué),還按時交作業(yè)。甚至有人看到他幫城南的老乞丐撿起了被人踢翻的碗。
可是那些傷疤——他們又躊躇了。最后,出乎意料的,那些女生先找上了我。
“喂,書呆子,天天就知道看書,成績也考不出來,無不無聊啊。”為首的女生親親熱熱地在我身邊坐下,我的同桌見勢不對,早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她攬住我的肩膀,用力掐擰我手臂上的肉,臉上卻帶著甜美的笑容,說道:
“正好,我這兒有個特別好的點子,可以給你解解悶,也讓大家都開心。你們說是不是?”
其他女生們發(fā)出哄笑聲,將我們團團圍在中間。
“……什么點子。”我緊緊地攥著手中的筆,低著頭悶悶地開口。有人拉拽著我的頭發(fā),我順著頭皮的拉力將頭抬起,又被施加在頭頂?shù)牧Π磯褐拖骂^去。
“諾,就這個!彼齺G出一個卡片樣的東西在我面前。那是一個淡粉色的信封,門口文具店千篇一律的款式,散發(fā)出廉價的工廠香味。信封的封面上畫著一顆紅色的愛心,用別扭的字寫著——
“給 親愛的蕭逸”。
“你們看,是不是很有意思?說不定等明天啊,我們班這個書呆子就有個男朋友啦!”哄笑聲包圍著我們。
“明天放學(xué)之后,你就在我們班后門把他攔下來,把這封信遞給他,跟他說,我喜歡你,你愿意做我的男朋友嗎,明白沒?別想著私下偷偷告白,我們還要給你把關(guān)呢!如果他拒絕了你,我們整個班的同學(xué)們,都會幫你出氣的!
“是不是呀?”此起彼伏的應(yīng)和聲,我沒有反駁的權(quán)利。她裝模作樣地給我正了正衣領(lǐng)。我明白了她們的意思。一些毫無想象力的針對和冒犯。在這群剛剛有了初潮或遺精,青春躁動又空虛無聊的初中生眼里,和戀愛有關(guān)的一切都充滿了巨大的吸引力,不論是作為自己的美好想象,還是作為取笑捉弄他人的手段。沒有人敢冒犯蕭逸,于是我被推上風(fēng)口浪尖。
那么就期待你明天的表現(xiàn)了,她笑著說。
3、
下課鈴響了。老師走出教室,教室里變得喧嘩起來。蕭逸拎起書包,目不斜視地走向后門,轉(zhuǎn)眼間就要跨出門檻。班上一陣小小的騷動,有人用力地踹了一腳我的桌子,是提醒也是警告。
“蕭逸,等一下!”有人按捺不住,喊了一聲他的名字,蕭逸回頭,滿臉寫著不耐煩,用疑問的眼神看向喊他名字的同學(xué)。
“——她有話要跟你說!”另一個聲音伸手指向了我。
我低著頭,手里攥著那封淡粉色的信,僵直著脊背,久久沒有動。蕭逸的眼神像利箭將我牢牢地釘在座椅上,我閉上眼在心里祈求,祈求我忽然從這間教室中消失,去往海邊的奧梅拉斯,將那封信撕成碎片,拋入飛揚的慶典禮花之中,只留下一教室驚慌失措的同學(xué)們。
我想逃離。逃離。
有人在桌子下踹了我一腳,不輕不重。我站了起來,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地走到蕭逸面前,低下頭,遞出手中的信封。
我沒說出昨天她們指定的那句告白的話,但這也不重要了。在看到那個粉色信封的一瞬間,整個班上已經(jīng)陷入了狂歡一般的哄笑聲中。他們拍著桌子,鼓著掌,跺著腳,把書頁翻出嘩啦嘩啦的響聲,吹出尖利的流氓樣的口哨。
我本來以為蕭逸會惱羞成怒,將我手中的信封一把拍開,頭也不回地離開教室,根本懶得多看我一眼。但他沒有,他甚至像是有些愣住了,沒有拒絕,也沒有伸手接過信封,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神色陰晴不定地看著我,抿著唇,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同學(xué)們擁到我們四周,將后門處堵得水泄不通。我用余光看向他們。他們交頭接耳,彼此交換的眼神里閃爍著興奮和期待的目光,或許還有點緊張和鄙夷,但唯獨沒有惡意。他們只是等著欣賞一出鬧劇,就像看著樓下的野貓在缺少食物的夜里激烈地爭搶一樣。
我們就像那兩只被從黑暗里扔到人們面前的野貓。
蕭逸忽然動了動。他伸手要接過我手里的信封。心里涌起一絲不好的預(yù)感,我退縮著抽回信封,抬頭直視著他微微愣住的碧綠雙眼,小聲哀求道:
“不要接!
他張口像是想要說話,但我們手中的信封已經(jīng)被一把搶走了。
“我們班書呆子都學(xué)會寫情書了,蕭逸你怎么一點反應(yīng)都不給,真是皇上不急,那啥啥急!”搶走信的是班上個頭最高的男生,也是平時在背后編排蕭逸的人里最起勁的幾個人之一。他急匆匆地拆信,粉色的信封被皺巴巴地撕開,發(fā)出響亮的“刺啦”聲。
那男生展開信紙,放到面前看了一眼,突然止不住地大笑起來,渾身的肉都跟著顫。蕭逸想搶過他手中的信紙,卻被他抬手舉到高處順利躲過。
“你們看看,這‘情書’里都寫了啥!”他興奮地叫著,臉上閃過不懷好意的笑容,將信紙翻轉(zhuǎn),高高地展示在全班同學(xué)面前。
預(yù)感應(yīng)驗了。我呆呆地抬頭望著那張信紙,不敢看蕭逸此時此刻的表情,無比后悔我為什么沒有提前拆開信看一眼,又為什么沒有將它撕成碎片。信上只寫了一句話——
“騙你的,怪物!”
在吵鬧喧天的笑聲和驚叫聲中,蕭逸冷著臉,一拳揍了上去。
4、
“老師前腳才離開教室,你們后腳就開始打架,群毆!”班主任的手掌重重地拍在辦公桌上,擺在桌角的塑料筆筒被振倒,幾十支水筆嘩啦啦地落了一地。有個男生忍不住笑了一聲,下一秒班主任的雙眼如電直射向他,罵人的嗓門又高了兩成。
“還笑,你還有臉笑?你們看看自己,有沒有一點學(xué)生的樣子!一個個吊兒郎當(dāng)?shù),站也沒個站相,把背給我挺直了!”響亮的□□拍擊聲從門內(nèi)傳來,蹲在門外偷聽的我渾身一個激靈,連忙從門縫中偷偷看去。
幾個男生站在辦公室中間,個個身上掛彩,但最嚴(yán)重的還是蕭逸。他眼眶泛青,被打破的嘴角還帶著血絲,衣袖被挽到手肘,露出小臂上觸目驚心的大片瘀青。他的校服在打斗中被掛破了一個大口子,松垮地罩在他瘦小的身軀上,顯得狼狽,又空空蕩蕩。
被班主任一巴掌打在背上的男生一個趔趄,捂著傷口哎呦哎呦地叫了起來。其他幾個男生紛紛規(guī)矩地站直了身體,眼觀鼻鼻觀心地看向地面。只有蕭逸紋絲不動,依然漫不經(jīng)心地站著,脊背的弧度一如既往,像一張瘦削的弓。
“蕭逸,你說你,才轉(zhuǎn)校過來多久,就在班上惹事生非!”班主任將矛頭轉(zhuǎn)向他,臉上是恨鐵不成鋼的怒火,“你們誰先動的手?”
“是蕭逸!”幾個男生異口同聲地指認(rèn)道。
“果然是你,蕭逸,看看你!個頭不大,能耐不小!一個人對四個男生,還有膽量主動挑事?”
“我沒有!是他們先……”蕭逸激動地辯駁,卻說到一半就戛然而止,沒了聲息。
“編啊,編不下去了吧,他們先什么?你還有什么理由好說?”班主任的聲音里帶著幾分譏笑,幾分惱怒。他重重地用手指戳在蕭逸的額頭上,懟得蕭逸身體向后一晃,卻又在下一刻猛地穩(wěn)住身形,牢牢地定在原地,任憑他再怎么動作都一聲不響地立在原地。
班主任猛地回身,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他多年教學(xué)生涯中獲得的各種榮譽和獎?wù)聮鞚M了墻壁。
“看到墻上那面精神文明班的錦旗沒有?你沒轉(zhuǎn)來之前,我們班的班風(fēng)班紀(jì)多好,多正能量,個個都是團結(jié)友愛的好孩子!別說打架斗毆了,我們班就沒有過同學(xué)之間起矛盾的先例!你說說,還能是誰帶起的這股歪風(fēng)邪氣!”
“放學(xué)時間,走廊上那么多老師同學(xué),人來人往,大庭廣眾之下!真是丟臉丟得整個年級都看到了,你們讓我,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
班主任尖銳的罵聲穿透厚厚的木門,刺入躲在門后的我的耳中。幾個男生發(fā)出輕微的譏笑聲,他們志得意滿,但蕭逸依然保持沉默。
他們從蕭逸剛才的反應(yīng)中確定,蕭逸不會說。即使他的衣兜里就裝著那封信的殘骸——他從為首的男生手里搶過了信,將它撕成了碎片,又和他們圍毆成一團,在老師匆匆趕來并終于將他們從纏斗中分開時,他將散落地面的紙片胡亂抓起,揣進了自己的兜里——他不會讓人看到那些紙片,更不會允許老師用憐憫的眼神,注視自己這個“怪物”。
于是這件事只會被定性為蕭逸率先挑事,動手傷人,和被放在情書信封里無傷大雅的小玩笑無關(guān)。背地里想出這招來作弄他的人安全了,遞出那封信的我也安全了。
我應(yīng)該松了一口氣的,老師不會找我的茬,不會知道我是那根導(dǎo)火索,我可以放心回家,吃飯睡覺,將這件事忘在腦后,明天再若無其事地出現(xiàn)在教室里,像每一個普通的一天一樣。
可是我的心卻如此沉重,重得像一塊巨石。我低頭看向自己的腳踝,那兒像是拴著一根長長的鐵索,一頭沉沉地墜在我的胸口,一頭蜿蜒地沒入辦公室的門后。
它的名字叫愧疚感。
5、
班主任說,你們都給我把爸媽喊來,見不到家長,今天你們誰都別想回家。
我抱著書包,坐在高半層的樓梯平臺上,靜靜地等待著。
放學(xué)已經(jīng)很久,教學(xué)樓人去樓空,連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都已經(jīng)離開。血色的夕陽如水般流入玻璃窗,在空蕩蕩的走廊里瀉了一地。橙紅如卵黃的太陽慢慢地滾落山頭,帶走了最后一線金色云霞。整幢樓漸漸陷入昏暗之中,只有辦公室倏忽亮起雪白的燈光。
有幾個成年人陸續(xù)走進辦公室。他們步履匆匆,有的打扮精致,高跟鞋或男士皮鞋的鞋跟在走廊中敲擊出清脆的回音,有的穿著隨意,似乎習(xí)慣了謹(jǐn)小慎微,還沒有推開辦公室的門,腰已不自覺地先彎了下去。
唯一共通的,是他們眉宇間抹不去的疲憊。
他們推門而入,辦公室里傳出交談聲。有時這交談很快便結(jié)束了,老師推門將家長和學(xué)生送出,口里堪稱客氣地寒暄著,面上掛著一抹矜持的笑意。有時很漫長,伴隨著激烈的罵聲和掌摑聲,然后是漫長的安靜,男生低著頭被家長揪出辦公室,他的媽媽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眼中還掛著淚水。
男生們一個個被領(lǐng)走了。只有蕭逸的家人始終沒來。
最后放了蕭逸的是時間。冷白的月亮爬上樓頂,班主任的氣慢慢消了,他將蕭逸一把推出辦公室,用力地鎖上門,鑰匙在滯澀的鎖孔里發(fā)出喀拉喀拉的響聲。為了個連家里人都不上心的問題學(xué)生,耽誤下班回家的時間,不值得,他懶得管了。徑自將鑰匙揣進口袋,他將蕭逸拋在身后,走了。
“有爹生沒娘養(yǎng)的……”些許模糊不清的話語順著樓梯扶手間的空隙傳入我的耳朵。我屏息等待著班主任的腳步聲漸漸走遠(yuǎn),直至消失不見,才從樓梯上一躍而下,惴惴不安地走到蕭逸面前。
“你怎么還沒走?”他看見我,愣了片刻,微微皺起了眉。
“我……”我遲疑了半晌,抿了抿唇,有些不安地看著他臉上的淤青,還是鼓足勇氣說道,“我買了創(chuàng)口貼和藥膏,我?guī)湍阗N上好嗎?”
“不需要!彼粍勇暽胤畔乱滦洌瑢M是青紫與傷痕的手臂遮住。
“但是這樣回去的話,你爸媽會擔(dān)心的。”我固執(zhí)地堅持。
“……”蕭逸停下了腳步,眼神在我的臉上逡巡了一會兒,終于還是悶悶地開口道:
“他們不會!
他的語氣如此篤定,甚至帶著一絲木然的厭倦。我感覺像是有什么東西哽在咽喉,吐露不出,也咽不下去。是啊,明明都喊了家長,但只有他沒人來接。深夜的回家路上,他獨自一人,我也獨自一人。只有我這個遞出了那封寫著“怪物”的信的討厭鬼,在這條茫茫夜路上,帶著滿腔愧疚走在他身邊。
“對不起。那封信……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我知道。”他打斷了我的話,“你還讓我不要接那封信。是那些家伙干的吧?為了看我的笑話。低端的手法,我早就習(xí)慣了。”
“是嗎……”他說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垂下頭,一個甚至并未責(zé)怪你的人,你要如何得到他的原諒呢?愧疚感如潮水一般在我心里涌動,將一個不被宣判的罪人包圍在四面絕境的島嶼。
“倒是你,他們經(jīng)常這樣欺負(fù)你嗎?”蕭逸看向我,蒼綠色的眸子在黑暗中幽幽閃爍,像密林深處潛伏的孤狼。
“……有時候吧。你也聽到老師說了,我們班是精神文明班。”我盡量委婉地說。像被栽種在展示柜里的一畦花圃,花盤美麗地綻放著,我們的園丁笑魘如花地向每個人稱贊著,來看看我們班的好孩子,團結(jié)友愛,純潔無瑕。誰也看不到土壤下板結(jié)的根系,在這方小小的土地里擁擠地喘不過氣,有些花苗幾乎奄奄一息。
“什么精神文明班,這可是校園欺凌!笔捯菘粗,沒好氣地說,“你怎么一點都不反抗?”
“……反抗也沒什么用,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
談話陷入僵局,沉默像干硬結(jié)殼的口香糖一樣黏在我們中間,凝滯又難堪。
“對了!”
我忽然想起了我留下來等他的另一個目的,連忙喊住他,他疑問的眼神瞟向我。
“那些碎片我都撿起來了,你別擔(dān)心!蔽覐目诖锷斐鼍o攥的拳頭,攤開在他面前。那些他匆忙間沒來得及撿起的碎紙片,我在同學(xué)們轟然而散后,蹲在地上一點一點地收集起來,現(xiàn)在都皺皺巴巴的,上面的字跡被我手心的汗水暈開黑色的墨漬。
“我有打火機。之前每次他們把罵人的紙條丟進我的抽屜里,或者貼在我的背上,我都會用打火機把這些都燒掉……”
我從書包內(nèi)袋里掏出打火機,和信紙的碎片一起遞到他面前。
“燒成灰燼,這些話就不作數(shù)了。你不是怪物,他們雖然總在背后說你……很不好的話,但你轉(zhuǎn)學(xué)過來以后從沒做過什么壞事!蔽冶M力組織著語言,不想他誤解我的意思,“不管怎么樣,信是我遞的,對不起……但你卻沒有怪我,你是個溫柔的人。”
“溫柔?”他有些驚訝,不由得嗤笑了一聲,“我和四個男生打群架,你說我溫柔?”
“那是他們先做錯了!”我直視著他因為驚訝而微微睜圓了的眼睛,語氣堅定,大聲地說,“你把他們按在地上揍的樣子,非常非?!但你依然是個溫柔的人!
他沒說話。怎么辦,我是不是冒犯到他了?他會討厭溫柔這個詞嗎?我惴惴不安地想著?墒窃谖倚睦铮瑴厝徇@個詞,是我能想像到的所有用來形容人的詞匯中,最美好最貼切的一個了。
像是只刺猬垂下了它豎直的尖刺,他接過我手中的紙片,溫?zé)岬氖种竸澾^我的掌心,留下一點濕潤的潮意。路燈昏黃色的光圈將我們籠罩在其中,他柔軟的的額發(fā)在眉眼處投下一片陰影,眼角的淚痣揚起一個微有笑意的弧度,那雙幽深的綠湖是我見過最溫柔的眼睛。
“不用打火機!边B同他口袋里的一起,他把那些碎紙片扔進幾步遠(yuǎn)外的垃圾桶,又走回我的面前,向我攤開手。
“?”我迷茫地看向他。
“我的藥呢?”他拖長了音,手在半空中輕輕晃了晃,催促道。
“哦哦,有的有的!”我手忙腳亂地拿出之前被他拒絕的藥膏和創(chuàng)口貼,和我的手帕一起遞給他,“我?guī)湍阗N!”
“不用,我自己來!彼话殉樽呶沂掷锏乃,邁開腿就往前走,“很晚了,別耽誤時間,走吧,我先送你去車站。”
“等等我……啊,你是擔(dān)心我?guī)湍惆脑挄s不上回家的末班車嗎?你果然是個溫柔的人!”
“你在說什么!……”
路燈沉默地佇立著。我們的身影漸漸遠(yuǎn)去,模糊的話語隨風(fēng)飄來幾聲含著笑意的音節(jié)。在那個被我們拋在身后的垃圾桶里,白色的碎紙片蜷曲、焦黑,在看不見的藍(lán)色火焰中燃燒,化為蝴蝶一般的灰燼。
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這場不為人知的燃燒中,消失殆盡。
6、
后來的日子變得好過了許多。
有一部分原因是蕭逸長個了。他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抽條,飛快地追上了同齡男生的身高,甚至還隱隱有超越的趨勢,原先像是營養(yǎng)不良的瘦小身軀也變得結(jié)實,在被他的發(fā)育襯得小了一圈的校服下顯示出肌肉的輪廓。
現(xiàn)在的蕭逸,對上四個男生也不會輸了。他總會在有人對我惡作劇時站出來制止——不光是對我,發(fā)生在他視野可見范圍內(nèi)任何人身上的惡作劇,他都不允許。
那些青春期難以抑制的躁動與破壞欲望,蕭逸為它們撕開了一個宣泄的出口。蕭逸很強,但他并不是每次都能贏,也往往不能全身而退,但被他打服的男生越來越多。他下手有分寸,從不向老師打報告,盡管他從不是理虧的那一方。他固執(zhí)的脊梁像領(lǐng)袖的旗幟。
我們保持著一種無言的默契。在學(xué)校,我們幾乎從不交流,放學(xué)時有人找茬,他面無表情地將書包甩在背上,拽著人走向自行車棚的角落,路上我們擦肩而過,彼此都不看對方一眼。我只是在回家的路上繞路去一趟藥店,第二天早早趕到學(xué)校,把藥和紗布放在他的抽屜里。有時第二天他沒來上課,我去他家敲門,送當(dāng)天的作業(yè)和卷子,順便幫他處理一些自己夠不到又不想讓葉傳看到擔(dān)心的傷口。
他轉(zhuǎn)過身去背對我,掀開自己的上衣。
“哇,怎么這么嚴(yán)重……”我咋舌,大片的淤青在他的背部延伸,部分已經(jīng)化為淤血的紫斑,腫脹扎眼。我輕輕伸手拂過傷痕的邊緣,薄薄的肌肉在我手指的觸碰下突然繃緊。
“不小心撞在自行車棚的立柱上了。嘶……你別亂戳!”他氣惱地回頭瞪我,被我點戳的脊椎在皮膚下微微突起,旋轉(zhuǎn)出一個流暢的弧度。
“對不起啦,我一下子沒忍住……”我不好意思地道歉,連忙埋頭專心上藥。
蕭逸身上有很多傷疤。手臂、后背、雙腿,平時它們掩藏在被衣服遮住看不見的地方,每次看見都讓我打一個冷顫,皮膚上滾過一層細(xì)密的幻痛。那不是之前男生們謠傳的和□□打群架留下的刀疤,但卻是更加漫長、又讓人毫無還手之力的欺凌的證據(jù)。
跌打損傷的膏藥在手心搓熱,順著淤青擴散的方向慢慢地推過去,藥物滲透皮膚被傷口吸收,短暫的清涼后又變成火辣的灼燒感。室內(nèi)寂靜無聲,因而蕭逸偶爾流露出的幾聲吸氣聲越發(fā)清晰。
為了避免他一時尷尬不肯上藥了,我絞盡腦汁地想著話題。
“蕭逸,你有想過長大以后想去哪兒嗎?”
他安靜了片刻,說道:
“我要去一個沒有人能找得到我的地方!
“可是沒有人找得到你的話,你再受傷就沒人能給你上藥了!
“沒有人的地方就沒有人找我打架,怎么還會受傷。笨!彼穆曇衾飵еp快的笑意,“那你呢,你想去什么地方?”
“我嘛……我想去一座海邊的城市!”
“為什么是海邊?”
于是我給他講了那個佇立在海邊的小城,有著雪白的鐘樓和美麗的濕地,歡樂的游行和慶典仿佛永無止境的,奧梅拉斯的故事。
“故事都是假的!彼l(fā)出嗤笑聲,“你怎么這么天真啊!
“可是真的很美好啊!蔽也环䴕獾胤瘩g他,“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奧梅拉斯存在的話,你會不想去嗎?”
“不可能存在的。就像童話故事里寫王子和公主永遠(yuǎn)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美好的表面下肯定隱藏著負(fù)面的東西,只不過沒有寫出來給你看罷了!笔捯輸蒯斀罔F地說,聲音微微低了下去。
我知道他說的是對的,抿著嘴悶頭上藥不做聲。
“哎……你突然用這么大力道干嘛,生氣啦?”蕭逸有些好笑地回頭瞅我。
“我沒有!
“臉都?xì)獾霉某珊与嗔,還沒有……嘶,輕點輕點,小姑奶奶我說錯了還不成。”蕭逸吃痛地叫了一聲。
我趕緊放緩了力道,小心翼翼地問他:“很痛嗎?”
“那當(dāng)然,可痛了……沒有,我逗你呢,不疼!彼室獍櫰鹈甲鞒龊芡吹哪,可看見我緊張的表情,很快又放緩了眉眼。他碧綠的眸子微微彎起,閃爍著狡黠的光,“就你這點手勁兒能有多疼,沒事兒!
“不過……雖然奧梅拉斯是不存在的,但大海很美!彼聪驂Ρ,瞇起眼睛。那兒掛著一張掛歷,招貼畫上是一望無垠的湛藍(lán)海水,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投射在上面,像是映出了一片波光粼粼的碎浪。海面上漂浮著一只白色的小船,此時正張滿了帆,向著畫面外未知的方向航行。
“去一座海邊的城市,也不錯!蹦请p眼睛看著我,澄澈如海。日光為他蓬松的發(fā)頂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邊,那是充滿溫暖和期望的顏色。
我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7、
第二年,我長高了。
興許是小時候大人們疏于照顧的原因,我比同齡的女孩發(fā)育得晚一些。當(dāng)身邊的女孩子們漸漸有了曲線,像飽滿圓潤、含苞待放的花,她們手挽著手輕盈地從我身邊走過,散發(fā)出好聞的淡淡香氣。
而我卻依然像一只瘦伶伶的花骨朵。我穿了很長時間的小背心,直到初潮過了許久,在一位親戚阿姨的提醒下,外婆才急匆匆地為我買來了人生中的第一件內(nèi)衣。
那是一件白色的純棉內(nèi)衣,點綴著一只小小的蝴蝶結(jié)。柔軟的布料下襯著兩塊薄薄的軟墊,像云朵一樣溫柔地托住我小小的□□,即使是奔跑、蹦跳也紋絲不動。我穿上內(nèi)衣,在鏡子前照了又照,寬松的校服在我的胸口處隆起一個圓潤的弧度,薄薄的布料下內(nèi)衣的形狀隱約可見,怎么看怎么顯眼。
像是在對世界宣布,我在一夜之間長大了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今天一天,我總感覺有人在看我,可每當(dāng)我回過頭去,又只能看到男生若無其事轉(zhuǎn)開的臉。
在下午的自習(xí)課上,這種不自在的感覺達(dá)到了巔峰。教室后排傳來男生的低低私語,嗡嗡仿佛蟲鳴,伴隨著時不時響起的竊笑聲,我不敢回頭,背上像是有無數(shù)雙視線盯著我灼燒。
直到蕭逸踹了一腳桌子,冷冷地掃視過那群說笑的男生,壓抑著火氣的聲音說道:
“給我安靜。”
班上重新變得鴉雀無聲。我松了一口氣,在心里隱隱明白了什么。
下課時,我像沒頭的蒼蠅一樣逃離了這間令人窒息的教室,沖進洗手間。出門時我與蕭逸擦肩而過,他冷著臉,眉宇間寫著煩躁,走向剛才聲音最大的那群男生,要和他們談?wù)勑摹N野炎约烘i在廁所的隔間里,手伸到背后,反復(fù)撫摸著衣服下突起的內(nèi)衣扣,心里說不上來什么滋味,感覺有些冷,又有些慌張,像有什么苦澀的東西從我的毛孔里滲透出來,要把我變成和從前不一樣的我。
隔間外熱鬧的的聊天說笑聲漸漸遠(yuǎn)去了。我走出隔間,洗手池邊空無一人,沒關(guān)緊的水龍頭慢慢地垂落一滴水。我反反復(fù)復(fù)地洗著手,雪白的肥皂泡像花簇一樣擁抱我的手指和關(guān)節(jié),輕盈又脆弱,在冰冷的水中無力地破碎,流向污濁的下水道。
在寂靜的流水聲中,有個女生走到了我的身邊。
“這群男生就是這樣的!彼龜Q開水龍頭,激烈的水流在白瓷磚的池底濺起巨大的水花,突然沒頭沒尾地開口道。
“每次有女生新?lián)Q上了……內(nèi)衣,”她略微頓了頓,平靜地繼續(xù)說道,“他們都要在背后竊竊私語個一兩天,你要是生氣,他們甚至?xí)_心!
“過幾天,他們的興趣就會被別的事情吸引,那時候就沒事了。你要是介意,可以在校服里再穿一件棉背心,把內(nèi)衣遮住,就是夏天會有點熱。”
“謝謝你!蔽腋屑さ匦÷曊f。
“沒什么。之前那些人欺負(fù)你時我沒敢作聲,其實我有點后悔!彼皖^看向鏡子的角落,雙眼被半垂的眼睫籠罩在陰影中,“你是個挺好的人!
“沒關(guān)系!蔽艺f。她匆匆抬頭,和我在鏡子里對上視線,交換一個倉促的笑。她的雙眼像黑曜石一樣溫潤光亮,鏡子上的水汽浸染過去,像午后的流云,薄薄的陰翳忽而在她眼中一閃而過。
“還有一件事……”她露出猶豫的表情,聲線因不確定而顯得游移,“雖然不知道具體是什么情況,但我偶爾會聽見男生提到……‘琴房’!
上課鈴打響了,我們甩干手上的水珠,回去的路上,她匆匆地叮囑我:
“最近這段時間,除了上音樂課的時候,不要靠近琴房!
8、
校園里人影疏落,如血的夕陽在空蕩蕩的斜面步道上肆意潑灑。操場上喧鬧的叫喊與歡呼已在不知不覺間消失,只偶爾傳來幾聲籃球在地面的拍擊聲,孤單又沉悶。我安靜地站在辦公室中間,懷里抱著幾本厚重的書籍。
“校長,還要找很久嗎?”看著窗外的太陽越沉越低,逐漸要落到體育館的矮樓后了,我忍不住開口問道。
“哎呀,找到了,找到了!毙iL含著笑意的聲音傳來。他撣平襯衫和西褲上的褶皺,理正袖口的位置,從書架上抽下一本書,輕輕地放在我手中的書堆上。那是一本嶄新的樂譜。
后來,我總是忍不住在心里想,如果我沒有拒絕女同學(xué)問我要不要一起回家的邀請,沒有忘記把抽屜里的便當(dāng)盒裝進書包,沒有獨自返回放學(xué)后空無一人的教室,沒有蹲在教室的門口,和那雙反復(fù)散開的鞋帶較勁……
是不是之后的事情,就不會發(fā)生了呢?
走廊上,我系好鞋帶站起身,校長站在我面前,西裝筆挺,那張我每天上下學(xué)都能在公告欄中看到的面孔掛著和藹可親的笑容,金燦燦的夕陽落在我們之間的大理石地面上,像一扇通往天堂的窄門。我抬頭看他,他彬彬有禮地問我:同學(xué),你愿意幫我一個忙嗎?
琴房里,我的上衣被掀起,粗重的呼吸噴在我的后頸。我甚至能聞到古龍水的薄荷香氣。校長的笑容依然和藹可親,金燦燦的夕陽落在黑白的琴鍵上,那扇門卻重重地在我眼前關(guān)上。我抬頭看他,他彬彬有禮地問我:同學(xué),你舒服嗎?
我感到眩暈,哭泣聲在空蕩蕩的琴房中環(huán)繞,和歡快的鋼琴聲交織著,升調(diào),升調(diào),升上激昂的云霄。
是誰在哭?好痛苦,好痛苦的哭聲,像是纖維面料被撕裂時發(fā)出的悲鳴聲。別哭了,好吵鬧啊,別哭了!
我用耳朵在樂聲中仔細(xì)尋找,找遍琴房的角角落落,直到我從自己的口中聽到了那裂帛般的聲音。
——啊,原來是我在哭啊。
淚水讓眼前的一切都扭曲變形。我迷茫地注視著鋼琴的譜架,在那兒,我親手送來的那本嶄新的樂譜攤開著,雪白的紙頁散發(fā)出油墨的清香。頁面的最上方,莊重的典雅文字書寫著曲名,明明都是我熟悉的文字,可那些字的含義卻像是化作了成群的飛蚊,在我混亂的腦海中嗡嗡振翅,我怎么也看不懂。
我看啊,看啊,終于明白了。
原來這支曲子,叫《歡樂頌》。
9、
“放開你的臟手!
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校長的身體僵住了,他松開禁錮住我的手,雙手緩緩舉起。我掙扎著從他的腿上離開,向前跌坐下去,手肘撞在黑白的琴鍵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雜亂聲響。
我顫抖著轉(zhuǎn)頭看去,模糊的淚眼中,蕭逸出現(xiàn)在琴房門口。他迎著光,頂天立地地站著,金色的夕陽為他鍍上了一層刀槍不入的金身,太陽墜入他碧綠的眸中,仿佛落海的金烏燃燒著接天的怒光。我的眼淚漫出眼眶,海潮隨著日落升漲,他站在我的淚灣中央,手握鮮紅的消防斧,像握住一桿獵獵的紅纓槍。
“同學(xué),不要激動,我可以解釋……”
校長緩和著語氣,張開空空的雙手,安撫地向蕭逸走去。蕭逸警惕地注視著他,在校長的緊逼下向后退了一步,握住斧柄的手猶豫地松垂。
就在這一刻,校長猛地?fù)湎蛩,搶奪那柄消防斧,像猛禽從天空中俯沖而下,捕食已在劫難逃的獵物。他的右手不知從哪兒抽出了一把折疊刀。
鮮血像一道弓弦飛濺在地面。蕭逸發(fā)出一聲痛呼,手臂上被拉開一道狹長的傷口,皮肉翻卷著,鐵銹的味道在這閉塞的房間內(nèi)飄散。他們在爭奪那把消防斧,蕭逸忍著手臂的痛楚緊握不放,可是一個14歲學(xué)生的力量,怎么比得過一個正值壯年的成人男性?
蕭逸快撐不住了。我?guī)缀跄芸匆娦iL臉上揚起了自得、瘋狂的笑容。
可是他忘記了我。一個溫順、弱小、無力,只能任人為所欲為的,卻沒有能夠保護自己的尖牙與利爪的,女孩。這是他犯下的最大的錯誤。
我從地上站了起來,舉起鋼琴上的譜架,重重地掄了上去。一下。又一下。
在這場初次的行兇中,眼睛像是個多余的部件,我的身體在行動,唯獨它們慢了半拍,還兀自游離在我身后,好奇地注視著我舉起譜架,像注視第一個舉起燧石的原始人。那塊黑色的金屬重重地敲擊下去,濺起璀璨的幽藍(lán)火星。
校長的身體倒在地上,無力地像一條狗。他的身體橫亙在我們中間,我們氣喘吁吁,四目相對,臉上都寫著近乎空白的迷茫。我們不知道究竟是誰手里的武器給出了這最后的一擊。
“當(dāng)啷”一聲,蕭逸將消防斧丟在地上。他蹲下身去摸了摸校長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心跳,猛地長出一口氣:“沒死!
我終于支撐不住地坐倒在地,手中的譜架發(fā)出沉悶的咚響。這時候應(yīng)該是什么心情,我應(yīng)該做出什么反應(yīng)?我茫然地顫抖著,喜悅、憤怒、恐懼,一切的情緒都像是在我丟開譜架的那一瞬間,隨著我全身的力氣一起被抽走。剩下的只有空虛。
我像是在耳鳴。尖銳的鳴聲像將我從世界劃開的一道裂隙,我能聽見血管中瘋狂的鼓動聲。我的眼睛依然安靜地游離在一旁,沉默地注視著蕭逸為我扣上扣子、撫平凌亂的衣褶,小心地避開我身上的瘀痕,為我套上外套,像是在包扎一個被狗咬破了的、露出棉花的布娃娃。
他想把我從地上拉起來往外走?晌胰矶荚诙,雙腿無力地痙攣,連站穩(wěn)都勉強,一步也邁不開。他用力按住我的肩膀,想讓我停下來,不要再抖了,我卻抖得越來越厲害。我忽然覺得好笑,蕭逸的力氣怎么變得這么小,連我都按不?
然后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也在抖。
他把我背在背上,一步一步地往外走。我聽見他的牙齒咯咯作響,像是要咬裂了磨碎了,狠狠地唾向這個世界。怒火在他的身體里奔闖,卻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只能化為滾燙的體溫,像一臺拼命做功卻只產(chǎn)生了熱能的機械,無用地逸散到這廣袤的、無所依托的天地。
“蕭逸,我是不是錯了……”我靠在他的肩上,思緒混亂地像找不到線頭的絨線團,“我不該一個人回來拿便當(dāng)盒……”
“不是的!
“我不該拒絕那個女生,她問我要不要一起回家。我應(yīng)該答應(yīng)的,是嗎?”
“不是的!
“我不該忘了的,那天有女生提醒我,讓我不要靠近琴房。我不該忘記的,我怎么會忘了……”
“不是的,不是的!你沒有錯!錯的是校長,是他們!”他幾乎失控地吼出聲,又猛地收住。像是撞上了空氣中的一堵墻,他一動不動地站著,頭深深地低下去,胸腔劇烈地起伏、震顫著,忍耐地深呼吸。一次。又一次。
我緊緊地閉上眼,將夜晚落在我們眼中的露水眨去。
10、
那個奧梅拉斯的故事,我找到全文了。蕭逸背著我走在路上,輕聲說。故事還有后半段。
在那座美麗歡樂的城市之下,有一間小小的、黑暗的地窖。那兒關(guān)著一個孩子,他全身赤裸,腿像麻桿一樣細(xì),充滿腹水的肚子鼓脹透明。他沒有朋友、自由、尊嚴(yán),只有每天的半碗玉米面。他日復(fù)一日地生活在這間骯臟的房間里,孤獨、饑餓又恐懼,漸漸地連哭喊聲都發(fā)不出來了。
整個奧梅拉斯城的居民都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他們有時會去到那間地窖,隔著門遠(yuǎn)遠(yuǎn)地看上一眼那可憐的孩子,眼含淚水,幾乎哽咽地離去。但沒有任何人想要打開那扇門,沒有任何人想要將那孩子從那個陰森可怕的地方解救出來,讓他見一眼天上的太陽。
因為他們所有人都知道,整座城市的繁榮景象,全體居民的幸福生活——這一切都建立在這個孩子悲慘的境遇之上。
他們不是沒有憐憫之心的人。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終于想明白,一個長久生活在恐懼與痛苦之中的人,是無法感受仁慈的對待和真正的快樂的。離開了那長久黑暗的保護,他能忍受自由和光明的滋味嗎,還是會變得比現(xiàn)在更加凄慘呢?
于是他們將那淚水和憐憫筑造成高雅的建筑,編織入優(yōu)美的文辭與樂章。他們更加溫柔地呵護其他的孩子,直到他們的良心找到落腳之處,不再在夜里輾轉(zhuǎn)難安。
只有那個孩子低泣的呻吟,日夜盤桓在那間小小的地窖。
“這就是奧梅拉斯。這根本不是什么烏托邦,這是一個謊言、一個騙局。奧梅拉斯不是我們要去的地方,你明白嗎?你已經(jīng)在奧梅拉斯了。這里就是奧梅拉斯。你就是那個孩子!
“別哭了,這里不值得你流一滴淚。我要帶你離開這里。我?我不疼,傷口已經(jīng)止血了。真沒事兒,一點都不疼。”
“會沒事的,我們都會沒事的。我會帶你離開這里!
“我?guī)慊丶!?br>
11、
鑒定機構(gòu)的醫(yī)生關(guān)起門來,和我的外婆說了很久很久的話。
那是一位作風(fēng)干練的女醫(yī)生,手握著厚厚的資料和表格,進門時像一陣風(fēng)。但面對我的時候,她又變得非常非常溫柔。
“這處是新傷嗎,還是舊傷?他還觸碰過你身上的哪個部位?沒事的,別急,情緒平復(fù)一點我們再說。我需要采集一下這里的皮屑和組織……來,把手遞給我一下,我看看這里有沒有痕跡。會痛嗎?我會輕一點。這不是你的錯,你很勇敢,他會付出代價的!
外婆走出來時,眼眶通紅,瘦小的身體似乎比平時更加佝僂,她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反復(fù)地揉搓。她的皮膚干燥褶皺,我忽然感到非常地難過。
我去了很多次警局。我在不同的房間做筆錄,有時是亂哄哄的辦公室,記錄的人不耐煩地斜眼看我,在人來人往中反復(fù)地將我打斷。有時是審訊室,我坐在冰涼堅硬的金屬椅子上,他們反復(fù)詢問我當(dāng)時的細(xì)節(jié),眼神中流露出緊張,我知道那占據(jù)了整面墻的光亮鏡面后有人在看。
后來這些人被換掉了,兩位女警接手了我的詢問。她們把我?guī)нM安靜、舒適的小房間里,給我倒上一杯水。這次她們讓我不要著急,難受就可以停下來,休息一會兒,慢慢講。
我講了一遍又一遍,正著說,反著說,亂序說。我的手在衣服口袋里緊緊攥著,那是蕭逸與我分開前,塞進我手里的兩顆明黃色的檸檬糖。
像一根悄然探出地面的根須,將它從地上拉起,土壤下無數(shù)的根莖錯綜復(fù)雜,纏繞成團,其間不知多少種子和幼苗無聲無息地被絞殺。陳年卷宗里的隱晦之處與被壓下的線索重新浮上水面,我們才恍然明白,原來在我之前,已經(jīng)有了那么多的受害者,跨越了那么漫長的領(lǐng)域和時光,在泛黃的文書中沉默著,于字里行間發(fā)出無聲的悲鳴。
“他怎么就沒死了呢,這個人渣!蹦翘煳易鐾旯P錄,辦公室里整理案宗的警員壓抑著怒氣的聲音,從門縫里傳進我的耳朵。
“別這么說。還好他沒死!绷硪粋警員長嘆出一口氣!耙蝗唬芸赡軙徽J(rèn)為是防衛(wèi)過當(dāng)……”
警車和救護車趕到現(xiàn)場非常及時,我們留給校長的傷勢并不重,在醫(yī)院VIP病房的精心照料之下,他恢復(fù)地很快,不久后就能出院,腦后甚至不會留下太明顯的傷痕。
葉傳經(jīng)常來看我。外婆的體力不支,她一個人顧不過來那么多的事,葉傳為了蕭逸忙前忙后地跑,空下來又為我們奔走。有時在無人注意的角落,他疲憊地坐著,那時他只是一位用盡了能想到的一切辦法,仍感到憤怒與無力的父親。
他問過我一個問題。不光是他,幾乎所有人都問過我同一個問題。
——你確定嗎?想要起訴他的話,你必須得作為證人出席才行。警茶會反復(fù)地詢問你,之后上了法庭,法官、公訴人、辯護律師都會反反復(fù)復(fù)地詢問你:他對你做了什么?他用什么樣的姿勢抱住了你?他用哪只手摸得你?怎么摸?摸了多久?
在法院門口的長椅上,葉傳坐在我身邊,雙眼注視著墻邊的綠植,郁郁蔥蔥,寬大的葉片上掛著方才澆灌時滴上的水珠。他開口問道:
“你真的確定嗎?我知道這很難,這太難了……面對這些對你來說肯定很痛苦,你可以再考慮考慮,如果實在堅持不下去……我理解,真的。蕭逸他肯定也不會怪你!
他說,你可以再考慮考慮,但是那顫抖的聲線里,卻流露出了那么小心翼翼的、謹(jǐn)慎的希望。我知道即使我放棄,他不會怪我,蕭逸也不會怪我。外婆會為我辦轉(zhuǎn)學(xué),我們甚至可以離開這里,去一座陌生的城市,在那里無人知曉我的過去,我可以像一切從未發(fā)生一樣,開啟一場新的生活。
但是,那些已經(jīng)離開了這里,過上了新生活的女孩呢?她們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人群中,又要花費多大的精力才能找到?就算找到了,難道要把她們本已恢復(fù)的傷口,再鮮血淋漓地扒開,讓那些噩夢的回憶在夜里重新血流不止嗎?
現(xiàn)在能當(dāng)證人的只有我了。
“葉伯伯,我不會逃的!蔽抑币曋~傳的眼睛,平靜又堅定地說。“我不會讓蕭逸被他們關(guān)進少管所。”
12、
奧梅拉斯——它曾以美麗光鮮的外表吸引了我,讓我不知不覺陷入那場幻夢之中。當(dāng)我終于從虛假的夢境中清醒過來,被猛地丟進那間狹小的地窖,我環(huán)顧四周,卻發(fā)現(xiàn)身邊都是綿延不盡的地窖,關(guān)押著許許多多的人。
門外也有很多人,站著,我通過門上的小窗向外張望。他們齊齊地望著墻上的宣傳畫,露出如癡如醉的笑容:優(yōu)秀教師團隊,先進教學(xué)理念,您的孩子升入名校的保證。校長和教育局的領(lǐng)導(dǎo)握手,對著閃光燈露出矜持的微笑。
遠(yuǎn)方還站著數(shù)不清的人,他們注視著不同的招貼畫:安全的治安環(huán)境,讓每一個人放心地走上夜路。公平的競爭體系,讓每一個人在時代的浪潮中有所作為。
他們站著,在那宣傳的美好幻景中露出真心實意的幸福笑容,半睜半閉的雙眼像是在仍在夢中游蕩。也有人醒了,他們勉強地忍受著,也看向那宣傳畫——這座城市的人沒有不看的權(quán)利——直到有一天,他們悄悄離開了人群,走向這座美麗小城外籠罩著迷霧的曠野。沒有人知道他們會去往何方。
但是有一天,有人砸開了壓在我四周的墻壁,把我從那里拉了出來。他的臉上沒有笑容,眼中燃燒著爆裂的怒火,身上滿是這個世界抽打于他的傷痕。他從不做夢,握住我的手堅定有力,蘊含著無窮無盡的力量。而現(xiàn)在,那力量也在我的身體中生長。
我絕不會讓他被關(guān)進少管所。我絕不會讓他被帶回奧梅拉斯。
少年審判庭的門在我面前緩緩打開,金色的太陽散發(fā)出溫暖的光芒。我深吸一口氣,堅定地走了進去。
插入書簽
1、奧梅拉斯出自厄休拉·勒古恩的作品《那些離開奧梅拉斯的人》,該文中講述了一座美好幸福的城市,這座城市全部居民的幸福都建立在一個小男孩的悲慘境遇之上。絕大部分居民在一段時間的憤怒和痛苦后都接受了這個事實,選擇享受這種建立在壓迫之上的幸福生活;但也有一些人會在沉默后選擇離開奧梅拉斯,走入城外黑暗的茫茫曠野之中。
2、雖然寫著蕭逸乙女,但其實沒有什么戀愛成分(廢話啊他們都沒滿14歲),本質(zhì)上是兩個孩子彼此守望,互相幫助,攜手走出了壓迫他們的虛假樂園的故事。最開始其實只是想寫蕭逸帶著女主角逃離奧梅拉斯這一幕,但寫到后來發(fā)現(xiàn)女主角從蕭逸身上得到的勇氣與力量,已經(jīng)足夠她站起來向生活發(fā)起自己的反擊。她最后能夠為了蕭逸,也為了所有被侵害的女孩,站上法庭的證人席,我真的非常開心。
3、雖然寫得有點隱晦,引子里女主角在公交車上遇到的正在讀《奧梅拉斯》的姐姐,就讀的那所“遠(yuǎn)近聞名的好學(xué)!本褪呛髞砼鹘呛褪捯莸某踔。她其實也是犧牲品的一員。
4、謝謝你能看完這個故事,希望你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