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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風止息
我獨往于人間,不知何為通融,何為真情。何為友善,何為同甘,何為共苦。
人為何會如此復雜難懂?
“公子是否婚娶?”
“未婚娶,滾!
“尚未婚娶?那可否看看我家小女?”
“都說了滾!”
那人愣了半晌,倉皇地跑遠了。
我視這世間萬眾為一物,只因他們都是多情、善變、狡詐的物種。
“老板,怎么賣?”
那老板稱了稱,我看清他多算了斤兩。
“三斤!”
我對此司空見慣,卻還是忍不住嗤之以鼻。
我深知人間無趣,卻又不得不留在人間。我不知道我是什么,只知道我只能在人間游蕩。
我時而有形,時而化作一陣風。我厭煩變作人形,因此我總是一陣風。
直到有一日,我化作風時,一個男孩能看見我。
我輕飄飄地從河上飛過去,經(jīng)過斷水橋時被他一把抓住,剛好抓住了我化人形時的腳裸。我防不勝防,一下子從半空化作人形跌下來,摔得我頭暈眼花屁股疼。
“實在對不住,我當你是個紙鳶停不住了,便扯了你一把,沒想到…”他說。
我是個紙鳶?哦,或許。既然他說是,那我便一定是了。因為從沒有人能在我化作風時看到我并準確地抓住我。
于是我說:“紙鳶都是我這樣的嗎?”我想知道我是否有同類。
他抓了抓頭,“?紙鳶不是你這樣的。紙鳶有線,我們用線拴著它!
我嚇得一溜煙跑遠了,我才不要被拴著。
可是沒過多久,我又遇見了那個男孩,在東巷街上賣符文的小攤邊站著愣神。我心有余悸,正準備化作風逃跑,卻被他叫住了。
“喂,你怎么總是來無影去無蹤?你的家在哪?”
我說,我不知道,我沒有家。
他又說:“你看這些符,便不覺得似曾相識嗎?”
我湊過去,并不覺得似曾相識,只覺得這些東西好丑。
正想著,他忽然抓住我的肩膀,瞪大眼睛拷問我:“你今年多大了?”
我不知道他這樣的神情是什么意思,只覺得自己渾身一顫,他溫熱的氣流燙著我的臉,氣場卻很冷。
他絲毫沒有放松的意思,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今年多大。我已經(jīng)游蕩了不知多久,身量不長也不縮,就好像定格在了什么時候。
就在我準備再次化作風逃跑的時候,他突然松開了我,喃喃自語道:“奇怪,我這是怎么了?”他說完,轉身心事重重的走了,留下我和符文攤老板面面相覷。
說實話,我討厭人,但并不討厭他,好像他和別的人不一樣。
落雨的時候,我化不成風,我又不愿躲雨,因此便蹲在城西一隅百無聊賴的邊淋雨邊把玩一根草。看墻邊的蚯蚓慢慢爬上墻又被沖下來。忽然一把傘舉在了頭頂,我抬起頭說:“怎么又是你?”
我站起來,在發(fā)現(xiàn)他長得比我高的同時看出了他的臉色凝重而復雜。
“我已至弱冠,與你同歲!彼f。我感到奇怪,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歲數(shù),他怎么知道的?忽然我驚叫一聲,
“你,你眼眶怎么紅——”
我還沒說完,他忽然把傘扔掉,將我擁進懷里。雨水從他的下頷滴下來,滑進我的衣領里。我不知所措,輕輕的把雙手放在他的背上。
他又說:“荏竹,我想你了?墒牵覜]有時間了。讓我再好好看看你!
他把我從他肩頭扶起來,緊盯著我的眼睛。我不明所以地由他盯了一會,隨后,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臂乃至全身都在變得透明起來。而我沒有注意到的是,他的面容正在變得蒼白而痛苦,像是在極力隱忍著什么。我如芒在背,而他再次把半透明的我抱住了。
“荏竹,沒事的。別怕,你馬上就能,做回一個真正有情有欲的人了。荏竹,這么多年,你游蕩在外,一定很累吧。放心,以后不會了,”他哽住了,我被他緊緊箍住,不能動彈。他接著說:“荏竹,你一定不記得了。不過,你馬上就能憶起來了,南山的竹青翠欲滴,南山的榆錢清甜鮮嫩,南山的……”我聽著他的音越來越小,被雨聲埋沒,或許是我的意識在逐漸渙散——我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了。
我們本是有情人,遠離世俗,在南山一座小茅屋里過著簡單而詩意的日子。我們本想就這樣過一輩子,可是天有不測風云,我不幸染了病,在那年的谷雨時節(jié)離去。那天小雨淅淅瀝瀝,本是個好日子,昭示著五谷豐登,他卻抱著冰冷的我哭了幾天幾夜。檐下珠串連連,池中浮萍的水攢了一洼。
我坐起來,想擦掉他臉上的淚,可是卻碰不到他。然后,我被帶走了,我該去投鬼差門了。第七天的時候,我從地下回來看他,可是他卻不見了,偌大的屋子里只有我的尸身孤零零地躺在冰涼潮濕的榻上。
我悲痛欲絕,以為他不要我了,便準備直接回到地下?删驮谶@時,我突然沒了意識。再次醒時,便已經(jīng)記憶全無,游蕩人間。
他去找了一位老道士,求得了一道符文。
符文上印著一個古老的契約,代價是一魂換一魂。他把符化在水里一口喝下,經(jīng)歷了縮骨重生之痛,變回了孩童之軀,將會長到和我同歲時,用他的魂還我的魄。
每一個魂魄游離在軀殼之外都會失掉一樣東西,我失掉的是情欲。
我化作風時他能看到我,因為他是我的定契人。
在符文攤鋪他覺得似曾相識,因為二十年前他手里緊握著的符文便是如此,密密麻麻,滿載著他復雜的心緒。
雨一滴一滴打在他身上,穿過、消散他的魂魄,被我的魂一點點吞噬殆盡,而那時的我卻什么都不知道。
耳邊的嘈雜聲把我吵醒,我睜眼,幾張陌生的臉模糊地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我揉揉眼,這才發(fā)覺淚水充盈了眼睛,流淌了滿臉,浸濕了床榻。
“公子你醒了?”
“你在街邊暈倒,我們就把你帶回來了。你睡的時候一直在哭,可是遇到什么難事了?”
我聽著,心里泛起久違的悲慟。
想起來了,我全都想起來了,他的記憶和我的記憶,我知道的和我不知道的,我們的一切,都在我這里。可是…可是,他呢?他在哪?
我倏地坐起來,發(fā)覺肢體上的動作有些僵硬,并且,我好像化不成風了。
我抬臂,發(fā)覺這雙手好生熟悉,卻不是我的手;我握拳,它大而有力。
我后知后覺地看了看身上的衣,是最后見到他時他穿的那件,也是我最熟悉的那件。紅色的衣擺似血然,奪目卻刺眼,勾起我記憶中大婚那日的玉冠紅綢。
我…變作了他。
他——不,我緊閉雙唇,胸膛不住地上下起伏著,眼前不斷變得更加模糊,支離破碎,盡管我不停地拿袖子抹著,但這無濟于事。
“公子,到底怎么了?說話啊公子!”
我沒有理會,放聲大哭。
嵚言,你棄我。
嵚言,這又是何必呢!你和我,誰活著不都一樣嗎…
嵚言,你那日明明許諾過我,若我沒能挺過那場病,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嵚言,你怎能食言?
縮骨散魂之痛有多難耐,嵚言,你傻嗎!
嵚言…魏嵚言……!
我稍鎮(zhèn)定后,在嵚言的衣物中掏出些銀兩,留給那人家,道了聲謝,在他們疑惑而擔憂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我回到了我們的小茅屋。
屋內(nèi)簡樸卻精致,屋外正綠意清瘦,流水浮花,雨早已停歇。
我的尸身被他葬在了后院金錢榆下,我們曾常爬上去看日頭,猜測它到底離我們多遠。
我坐在我的墳前發(fā)呆。榆葉落在積了灰的碑上,我的下裳鋪滿日光。
我的魂,他的身。
其實,如此也好。
也算我們能相伴到老。
嵚言,我定會護好你,不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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