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就好了嘛，走嘍就變成天上的星星嘞�！�
　　晚上十點，父親坐在床上，抽了最后一口煙，把煙頭捻在她小床的欄桿上。
　　“早晚的事嘛，也不能怪誰。走了就享福了�！�

　　母親不說話，只是抽了抽鼻子，眼睛的紅腫和臉頰上的紅痕混成鮮艷的一片，她現(xiàn)在倒是比剛才要安靜的多了。

　　至于這件房子里的第三個人，是一個兩歲的孩子。
　　她眨了眨眼睛，也不哭，也不鬧。她才兩歲，雖然已經(jīng)會走會跳，可最近她已經(jīng)越來越難跑跳了。
　　她小名叫星星，是母親給起的。沒有大名，如果招娣也算是的話。

　　夜很深了，星星又困了。她比比劃劃吱吱呀呀的示意母親自己要睡覺，可是母親在角落里團(tuán)成一個比自己還要小的團(tuán)，一動不動，怎么招呼也不肯理。

　　她困極了，又難受，只聽見父親一邊抽煙一邊如往常那樣發(fā)表自己對一些大事的高深見解。

　　“……要我說，這事兒也不能怪誰。要怪就怪命不好……”
　　“……你哭什么？你還好意思哭？死活非要抱醫(yī)院去！花那些錢！還不是白費……”
　　“要我說就等兩天，送去我二叔家那位給看的地方，那可是后山的好地方！咱妮兒走了也能變成福星保佑咱。這也是全了咱們對她一段生養(yǎng)恩情……”

　　母親還在流淚，也依舊一言不發(fā)。
　　星星也聽不懂，星星也不會說話。

　　可她抬眼，看向窗外漆黑深遠(yuǎn)的夜色，她看見天上那些一閃一閃的，那些被人們稱作是星星的東西。
　　那些星星，一身黏膩流淌的黃色膿湯，它們濃稠地糊住那些應(yīng)該發(fā)光的晶體，一點點包圍，一天天吞噬，一點點腐爛。
　　然后。
　　變成一顆一顆，一粒一�！�

　　變成——她下意識往身后摸了摸，卻被流著眼淚紅著眼眶的母親惡狠狠拍了一巴掌。

　　“別碰！”她凄慘地大叫，全然不復(fù)面對父親時的沉默和順從，“你還嫌不夠爛嗎！你還不夠爛��！還不夠爛��！”

　　她被嚇了一跳，小嘴巴一撇，眼看著就要哭出來了。

　　她害怕，她疼痛。
　　可她不會說，連抱怨都不能。

　　她害怕，她疼啊。
　　可她什么都說不了，只有被堵住的眼淚。

　　就像是此前無數(shù)個同樣夜晚撕心裂肺的疼。

　　*

　　再一次從醫(yī)院回來的山路上，母親不住回頭望去。
　　她走過田間地壟，揮著鋤頭的矮壯男人看了眼她，濃稠的目光又慢慢流向她懷里的星星。

　　會是他嗎。
　　母親忍不住想。
　　那天丈夫出去喝酒，她在田間做活時，把星星放在了地里大樹下的竹籃里。
　　后來催賭債的找上門來，她不得不一個人回去應(yīng)付，再回來時，星星正被他抱在懷里，啼哭不止。

　　可是她沒有證據(jù)。

　　母親繼續(xù)向前走。

　　她走過村長家的大門，這里高門深戶，是方圓幾里難得的富貴門庭。
　　村長前幾年剛給家里不學(xué)無術(shù)的無賴兒子結(jié)了一門親事，那姑娘真漂亮啊，就是家里不太行，好像是外地來的，爹娘都不在了。剛?cè)⒒貋頃r這姑娘哭哭啼啼，好像腦子也不太好使，瘋言瘋語的。
　　而這一陣子呢，村里人已經(jīng)連續(xù)幾個月沒見到那姑娘出門了。

　　母親想起來那家兒媳婦第一次出門那天，一路上連滾帶爬，就是躲進(jìn)了自家院子里。
　　她聽不懂那姑娘說的話，星星當(dāng)時被她放在家里，讓她爹看著，自己要去地里干活。
　　所以她只能把那姑娘往外推，后來去地里的路上，她看見村長家的兒子和一群平日里和他交好的年輕人正急忙忙往自家方向趕。

　　那天她回家的時候，星星并沒有哭，可是身上卻多了幾處莫名的傷痕。

　　那么，會是他——不，他們么？

　　可是星星爹明明在家呀。

　　母親狐疑地看了一眼村長家的門戶，似乎隱隱約約聽到豬圈里傳來沉悶的鎖鏈聲響。

　　母親繼續(xù)向前走。

　　家越來越近了，她有些擔(dān)心丈夫會在家，不安地把孩子往懷里抱了抱。
　　她路過鄰居家的大門，鄰居家嫂子剛好一盆臟水潑了出來。

　　母親嚇了一跳，一下子站定，剛要開口。是先聽見那鄰居嫂子怪聲怪氣的說道——

　　“喲，又回來了�！�
　　她還拎著木盆，倚在門口。
　　“你倒是知道回來，可我家的已經(jīng)好幾天沒回來了。”

　　“關(guān)、關(guān)我什么事�！�
　　母親忍不住瑟縮。

　　誰料那女人竟一下子瘋狂起來，橫眉立目指著她的鼻子就沖了過來。
　　“你說關(guān)你什么事！你說關(guān)你什么事！”
　　她一把揪住母親的頭發(fā)狠狠扯下，嚇的懷里的星星也大哭起來。
　　“你們什么好地方！誰家跑人了不向你們家去！你這賤——”

　　好在公爹及時從隔壁趕了過來，連忙從她手中救下兒媳。

　　母親蓬頭垢面，嚇得不知所措，又忙著安慰懷里啼哭不止的星星，一路踉踉蹌蹌向家里趕去。
　　關(guān)上門前，她似乎是聽到公公正在和鄰居家的嫂子說著什么。

　　“……管不好你們家的兒媳婦害得全村都是那惡心……”
　　“……上梁不正下梁歪，爛了老的爛小的，爛了你還要爛別人……”
　　“……大的會發(fā)騷小的也不是好東西，還好意思抱著天天往外跑，指不定是她勾引的那幾個……”
　　“……活該，都是活該！你以為你又是什么好東西……”

　　那么這回，母親聽懂了嗎。

　　她低著頭，咬著嘴唇，緩緩的搖了搖頭。

　　她聽不懂。
　　她不想懂。

　　村長家的男人又去豬圈里叫罵了，在地上趴著和豬搶食的骯臟齷齪蠕動呻吟，牽動起冷漠金屬鐵鏈的零丁。

　　*

　　晚上九點，天黑，星星醒了。
　　母親在隔壁屋子里慟哭，父親和爺爺在房檐下說著什么。

　　說完了，他們進(jìn)到屋子里來。母親掙扎著想要進(jìn)來，又被父親一腳踹了回去。
　　爺爺在炕頭上坐了一下，不太舒服，又換了個姿勢。父親坐在板凳上偷偷瞥了一眼自己的父親，眼里全是不屑。

　　“我找你二叔花了兩千，給招娣看了個地方�！�
　　爺爺這樣說。

　　父親皺起眉頭，倒像是心疼自己的錢。
　　“咋這么多？”
　　然后他又問。
　　“是我二叔看的嗎？還是隔壁家那個娘們兒騙了——”

　　爺爺一腳踹在父親胸口，他惱火，卻又不敢頂撞。只是低下頭去，嘴里不清不楚的嘟囔著什么。

　　“找了個好地方！”
　　爺爺重重地敲了敲煙袋。
　　“后山的好地方也不多了！兩千你還嫌多呢！本來隔壁村死了個男娃，咱家這過幾天是能賣上幾萬的！還不是怪你！怪你！”

　　星星突然笑了起來。

　　爺爺和父親像是被嚇了一跳似的，立刻向她看去。

　　差點忘了。
　　其中一個人說。
　　我還以為咱妮兒已經(jīng)去了呢。

　　*

　　這個月十五，他們說是好日子。

　　*

　　那天去的人不多，出門的路上鄰居家嫂子還吐了口吐沫。
　　她家的男人還沒有回家，她自己身上卻也越來越不舒服了。

　　路過村長家的時候，他家的男人還在豬圈里罵罵咧咧。院子里擺了幾桌酒席，一群年輕人在那吃吃喝喝摔酒瓶。鏈子響了又響，最后干脆也不響了。

　　路過田地的時候，在那除草的是一個瘦弱的女孩。好像她應(yīng)該管那個矮壯的男人叫一聲爹�？墒沁@又有什么呢。她學(xué)習(xí)很好，馬上就要考出大山，可她望著這層層疊疊的群山懷抱，寸步難行。

　　于是她望向星星。
　　她們都望向星星。

　　可星星如此沉默。

　　隔壁村來人看過了，說不干不凈，他們家不要。
　　父親很憤怒，和他們理論。把星星從被裹里扒出來，指著已經(jīng)切得干干凈凈的鮮紅皮肉，最終理論到了六千塊。雖然少，但好歹是有的。對不對？

　　于是星星就從二叔看的位置挪到了另一個山頭。

　　最后一捧黃土蓋好，熱鬧的鞭炮聲響起。

　　母親的哭嚎聲越來越大，大得撕裂了后山的夜，也撕裂了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的心。
　　父親一開始還呵斥，可眼看著揪掉了一縷又一縷的頭發(fā)也攔不住她。也只能跟著勸說。

　　再生一個吧。他說。
　　倒也不是怪我，你就生個兒子嘛。要是兒子咋會這樣。
　　閨女來也不該來咱家，這不走嘍走嘍，也是她福氣大，這好地方也不是人人都有。我可花了不少錢給找的地方。
　　咱們星星啊，上天上做星星去咯……

　　說完，父親跪在地上，放下手中煙卷，滿臉神圣的虔誠。

　　咱們招娣在天有靈，保佑咱們家族再出個男娃吧……
　　咱們招娣福氣大，在這么好的風(fēng)水寶地里，肯定會保佑咱們順心如意的……

　　順心如意。
　　福氣大。

　　她看了看她，她看了看她，她又看了看她。

　　星星眨了眨眼。
　　星星不說話。

　　*

　　天上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顆星星，已經(jīng)腐爛了九萬顆。
　　天上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顆星星，這夜幕的大半都散發(fā)著腐爛的腥臭。

　　被吞噬的，寄生的，流膿的，星星們。

　　可星星沒有嘴巴。
　　可星星不會說話。
　　可星星的一生是如此順?biāo)炱桨病?br>
　　而人們跪在地上，竟向這星星祈禱，祈求星星的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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