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歸，字令朝，封號懷化將軍，元豐四十八年，戰(zhàn)死沙場。

　　我叫明欲安，自少時便喜歡一個人。遇到他的那一天，我隨家中姊妹出游，那是一個春日，陽光撒了滿地，溫暖而不刺眼。

　　那時桃花開得正好，我便跟在姐姐們后面賞花，我生性安靜，不喜言談，倒也插不上什么話。

　　偶然抬起頭，看到了一個身穿鴉青色長袍梳著高馬尾騎馬路過的少年，他似是回頭看了我們一眼，那一眼，使得一些人羞怯的低下頭，他卻不以為然，依舊那樣笑著離開了。

　　我自幼便生活在院子里很少出門，更不必說如此張揚耀眼的少年，那日我看到他，便記了好久。那年我十二歲，說不上什么是喜歡，只覺得那般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應(yīng)該很多人都會喜歡吧。

　　后來偶得一機(jī)會和娘提起，娘跟我說，他是鎮(zhèn)國大將軍賀承佑的嫡子賀歸，自幼便隨父親習(xí)武，是個很好的將才。娘問我為何說這個，我頓了頓說沒什么，也不知道為何，就是想再了解一下他的事情。

　　我爹也是一位將軍，名聲雖沒有賀大將軍大，但也是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打過不少勝仗的將軍。但我并不怎么喜歡爹，他有很多小妾，我娘雖是正室，但爹并不經(jīng)常來看她。我娘是個很溫和的人，她不爭不搶，甚至在妾室們生下孩子后才生下的我。小時候我問她為何不去找爹爹，娘只是摸摸我的頭告訴我，做我們自己就好。

　　漸漸長大后我才知道，爹在娶娘之前便是一個很風(fēng)流的人，有了不少妾室。我娘家道中落才不得不嫁于他，嫁過來也并沒有得什么好，至今只生下了我一個女兒。

　　雖然我娘家道中落，但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那些沒有什么身世的小妾自然不敢過分為難我娘，我們過得倒也自在。

　　娘自小便教我琴棋書畫，我自然每一樣都很擅長。有時那些夫人們會調(diào)侃我，說我好得也是個將軍的女兒，倒是個不會武的，我只是笑笑。

　　后來，我到了及笄之年，那些夫人便會來和我娘談親事，我娘一一回絕了，說還想讓我多陪她幾年。我自然也是不想嫁的，我心里藏著一個人很多年了，其實后來我們也見過幾面，只是都沒有交談，他還是那樣意氣風(fēng)發(fā)。

　　賀歸長我四歲，我十四歲那年，聽說他去打仗了，打了好幾場風(fēng)光的勝仗，世人都說，他的風(fēng)采說不定會抵過鎮(zhèn)國大將軍。圣上大喜，賀歸獲封懷化將軍。賀承佑怕當(dāng)今圣上忌憚，便以身體不適的理由漸漸退了，賀歸便漸漸頂上了賀承佑的位置，世人都說，這是一個難得的少年將軍。

　　十六歲那年，許是因為爹的地位在節(jié)節(jié)升高，引起了皇室忌憚，我爹想自己功名身退，但家中有沒有可以頂上的男子，我有個庶兄并不擅武，走文臣路子我爹也幫不上大忙而且并沒有武將的權(quán)勢大。而我二叔與爹早已分家，鬧得不怎么愉快。所以爹意識到了，他不退，皇室會削弱他的勢力可能會影響到我們，而他退了，我們家的勢力就大不如前了，那些之前得罪過的人說不定都會找上門。

　　于是，爹便想出了與賀家聯(lián)姻的法子，賀歸是新秀，至少因為鎮(zhèn)國大將軍退的很干凈暫時不受到忌憚，而且正是婚配的年紀(jì)，他家中長輩也在尋找適齡女子，這時把我嫁過去，是個很好的方法。于是便托我娘去拜訪賀夫人，但我娘不愿，她只愿我可以幸福，不走她的老路。

　　那天，娘回來的時候一臉嚴(yán)肅，我不知道怎的，我便去詢問。開始，我娘并不愿意說，我問了良久，才知道是因為我的婚事。

　　是他。

　　我與娘說，女兒愿意嫁。娘愣了一會對我說：“娘無能，打小你就乖巧，現(xiàn)在又有這種事情。你若不愿，不必強(qiáng)求，娘已經(jīng)如此，不愿你再走娘的老路了�！�

　　我說：“我見過賀小將軍幾面，他很好。我想……嫁與他，或許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娘輕輕拍了拍我的背“說得倒也有道理，賀家人口簡單，賀將軍和賀夫人又是好相與的。賀家那孩子，倒也是為人正直。娘只希望，你嫁過去，不要受委屈�！�

　　“會的，娘，女兒不會受委屈的�！�

　　翌日，娘從賀家回來，告訴我：“賀夫人人不錯，是個隨和的。聽賀夫人說，賀歸也沒有心悅的女子，就算你嫁過去，也不會很快納妾的。賀夫人過幾日拜訪，要來見見你，你也不必過于緊張。”

　　聽娘的話，倒是與賀夫人相處的還算不錯。我心中也是歡喜，畢竟，也不是誰都能嫁與年少時喜歡的人的。

　　五日后，賀夫人前來。賀夫人生的極好，幾乎看不出歲月的痕跡。她眉眼帶笑，與我娘交談著。

　　“欲安，來�！辟R夫人輕輕的叫著我，我走過去，她拉著我的手，“之前就與明家姑娘見過幾面，是個美人坯子，如今張開了，近看更是明艷漂亮，說是這京城最漂亮的小姐也不為過了，倒是隨了你娘，還勝過你娘�！�

　　我對著她笑，倒也不怯�！坝仓x賀夫人夸獎，京城最漂亮欲安不敢當(dāng)。”

　　“你這女兒我是越看越喜歡，倒是便宜了令朝了。”賀夫人對我娘說到。

　　“欲安，我再和賀夫人說說話，你可以離開了�！蹦赣H對我說。

　　我向兩位行了禮，就離開了，至于之后發(fā)生了什么，我是一概不知曉的。

　　十日后，賀將軍與賀歸前來提親。我又看到他了，他看起來十分正式。他對我說：“又見面了，明家丫頭�！蔽覍λ辛硕Y，“好久不見，賀小將軍�！�

　　成親的日子定在了次年春日。賀夫人和我娘說要讓我們二人多相處相處，多給我們一些時間。

　　那日晚上，在我關(guān)門前，我看到了賀歸在我門口。

　　“賀小將軍……你為何在這里？”我有些驚訝。

　　“找你啊，還有，別叫我賀小將軍了，叫我名字就行，不讓我進(jìn)去坐坐嗎？”他倒是隨意，一副進(jìn)自己家門的樣子。

　　這……畢竟我們也是才剛剛定親，這不合規(guī)矩，我思考了一會兒，有些遲疑。

　　他開口了“反正也沒人知道，別在意那么多規(guī)矩了，我進(jìn)去了啊。”于是他就走了進(jìn)來，順便關(guān)上了門。

　　我頓了一下，“你有什么事嗎？坐吧�！�

　　“沒什么事，就是來看看，沒想到咱們沒講過幾面，這就是要成親的人了�！彼α诵�，看了看桌上的糕點，順手拿起來就往嘴里送，“你做的？”

　　“嗯，別吃了，還是白日做的，不新鮮了�！蔽艺f完后他已經(jīng)把糕點放在嘴里了，“還不錯，沒想到你還會這個�！�

　　我笑了笑，“咱們又沒見過幾面，我會什么你自然不清楚，不過……”他打斷了我，“不過沒關(guān)系，來日方長嘛，咱們還會見很多面的�！�

　　他回頭看了看我的書架，“都是書啊，我自幼便不怎么喜歡讀書，我娘就逼著我讀�！蔽亦坂鸵宦曅α顺鰜�，“每個人都有愛好啊，就像你習(xí)武一樣。”

　　“也對。我還想告訴你，咱倆相處不多，沒什么感情，雖然我也沒有什么心悅的人，但能不能做一個合格的丈夫也不一定，你多多擔(dān)待啊，我知道你也有你的身不由己，我不會為難你的。嫁過來后做你想做的就行，我經(jīng)常出征，估計也沒什么時間陪你，你要是覺得寂寞……”

　　“不會的，我不會有什么抱怨的，你干你的事情就好，不用過多在意我�！蔽掖驍嗨�。

　　“沒想到你也和我一樣，我還以為你們這種嬌小姐，婚后就會天天抱怨我沒時間陪你呢，看來是我多想了。你倒是稀奇，不過倒也從了我的意�！彼f話間就起身了，“那我們下次再見面，早些休息�！�

　　“好。我送送你�！�

　　之后的一些日子，他時不時就會過來，有時候會帶點新鮮的小玩意給我，我說他幼稚，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會喜歡這種東西。但他依舊給我?guī)В乙捕甲凶屑?xì)細(xì)的收藏起來。

　　新年夜，與家人吃過團(tuán)圓飯后，我獨自在屋中守歲。這又是一個不怎么和諧的新年，姨娘們雖是不敢明面招惹我娘，但也是暗地里為難我娘，我只能反駁上幾句，卻也會招惹我爹不喜。之后，娘同我說，不要出頭，娘可以解決。

　　我坐在床榻上思索，若是我嫁到賀家，我娘應(yīng)當(dāng)怎么辦呢？我嘆了口氣，便叫來了春畫一起出去走走。

　　天氣有些冷，今年的冬日，似乎格外寒冷。走在路上，倒也沒有心情去觀賞新年夜的燈火通明的景色了。

　　“這是誰家的小姑娘，怎么愁眉苦臉的。”不遠(yuǎn)處穿來了一個聲音，我向那邊望去，是賀歸。

　　“賀小將軍怎么來了？”我很疑惑，這個時間，應(yīng)當(dāng)守歲吧。

　　“我娘說讓我給你送個平安符，給你�！彼f過來一個平安符，上面的刺繡很精致。

　　“替我謝謝賀夫人，改天我去看她�！蔽沂障缕桨卜�，對賀歸說。

　　“行了不用了，她順手的事。想去屋檐上嗎？”他突然這么問，我有些愣，從小到大，我自是不會屋，沒有去過那種地方。“走啦，我?guī)闵先ァ！彼p輕攬住我，雖是沒有什么無理的動作，但我自小第一次與男子離得這么近，倒也是有些不好意思。

　　他似是觀察到了什么，輕咳了一聲。我反應(yīng)過來，看著他。半晌，無言。

　　“啊，對了，今天不開心嗎？”他突然問我，打破了寧靜。

　　“沒有�！蔽荫R上否定，不希望他看出來我的心情。

　　“行了別裝了，我都看出來了，若是不想同我說就不說，難過還是不要裝開心了�！彼剖前参课乙话�。

　　“不是不想同你說，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你也知道，我爹對我娘不好。我們家姨娘多，我娘也不強(qiáng)勢，今天，她們?yōu)殡y我娘了，我雖是做不了什么，但也能反駁幾句。我在想，我嫁去你們家后，我娘一個人怎么辦呢？”我仰頭看著天，對他說。

　　“沒關(guān)系，就算你嫁過來，也可以常�；貋砼隳隳铮吘�，我也不是經(jīng)常在家�！�

　　“這不合規(guī)矩的……”我有些為難，因為如若這樣，必定會被市井的一些人批評和指責(zé)。

　　賀歸似是看出了我的疑慮“我都不說什么，別人能說什么。就這么決定了，我?guī)闵蟻硎强葱切堑模裉斓男切歉裢饬�。”他指著天上的星星�！耙灰獙χS愿？”他問我。

　　“這有什么用�！蔽倚α顺鰜�，但還是照著他的說法，雙手合十許愿了，我希望賀歸……可以喜歡我，我娘在家中也家中也順順利利的。

　　我睜開眼，側(cè)頭看，發(fā)現(xiàn)賀歸在看我。

　　“看，煙火�！蔽铱吹教焐系臒熁穑R歸說。他不說話，只是看著我笑。

　　坐了一會，他帶著我下來了，對我說：“元宵節(jié)我?guī)闳タ椿舭�。�?br>
　　我確實是沒看過花燈的，我爹不喜我們出去，也不知為何。

　　“好！”我很是期待，很快就答應(yīng)了，那次，我笑的很開心。

　　他告訴我，那天晚上他過來接我，去看花燈。

　　正月十五，那天月亮很圓很圓。賀歸如約來找我去看花燈。

　　走在街上，我興致很高，我從未來過這種地方。

　　“你沒來過嗎？”賀歸問我。

　　“沒有，我也不知如此，我爹并不喜歡我來這種地方�！蔽掖瓜骂^。

　　他笑著“那好說，以后咱們每年都來�！�

　　那次我玩的很盡興，放河燈，猜燈謎，賀歸陪著我，似是待了很久。

　　那日過后，賀歸出征了，說實話，自從我同他訂婚，他偶爾會來找我，這段時間，倒是寂寞了不少。

　　再次回來，就是我們成親的日子了。

　　那日很正式，也很順利，拜天地的時候，我想，我是幸運的，我嫁給了年少時喜歡的人。

　　我在房間里等著他，他回來的時候并沒有醉，還是那般意氣風(fēng)發(fā)，一切完畢后，喜娘和丫鬟都已退下。我有些許緊張和為難。

　　他似是看出，對我說：“我去外面睡，你好好休息�！彼p輕摸了摸我的頭，走了出去。

　　婚后生活很是自在，賀歸很尊重我，賀將軍與賀夫人也很好相處，很是疼愛我。賀歸經(jīng)常出征，我常常去陪母親，賀夫人也是同意的，她知道我母親的處境。

　　婚后第二月，賀歸出征，我在出征前給他繡了一個平安符，讓他隨時待著身上，保平安。他自是不信這個，倒也是乖乖地戴在了身上。

　　他回來的時候已是秋季，那日賀夫人來和我談話。

　　“欲安啊，你與令朝已成婚五個月了，感情怎么樣了？”賀夫人拉著我的手問到。

　　“娘，我們……感情還算和睦�！蔽也恢獮楹钨R夫人會突然問這個，但我還是回答了。

　　“那我就直說了，你看令朝也是經(jīng)常不在家，也該有個孩子陪著你了。我看別的夫人都已經(jīng)抱上孫子了，我倒也有點羨慕。”賀夫人讓站在門外的丫鬟進(jìn)來，我看見她拿來了很多上好的補(bǔ)品“當(dāng)然，這還是看你們的意愿，畢竟你年紀(jì)也不大，這是一些補(bǔ)品，你補(bǔ)補(bǔ)身子也是好的�！�

　　我一愣，繼而臉一紅，賀夫人像是意識到了什么，眨了眨眼睛，說：“我還得找令朝談?wù)劇！彪S后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離開了。

　　那日晚上，賀歸來到了我的房里，不等我開口，他先說話了：“我娘估計也是找你了，其實你不用在意的，她就是看到別的夫人羨慕了些，那個，我……總之你不用為難了，我去跟我娘說�！蔽业谝淮慰闯隽怂木狡�，他繼續(xù)說：“我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那我先出去了，你……”

　　我打斷他，“賀歸，可以的，我不介意的�！蔽依∷囊滦�，他顯而易見的一愣，然后坐到我旁邊，看著我的眼睛，我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

　　“咱們也成婚了，有些事情早晚得面對，娘說的也對，你出征，有個孩子陪著我，倒也是不錯，賀府也不會那么清凈了�！�

　　“那……可就沒有后悔的機(jī)會了�！痹掗g，他拂袖熄了燈……

　　日子過得很快，秋天很快就過去了。又有了賀歸要出征的消息，十月末出發(fā)，賀歸說，爭取要在除夕前回來，陪我守歲。我想，回來就告訴他，我自年少，就喜歡他了。

　　可是，一切好像并不從人意。

　　臘月二十四那天，傳來了賀歸戰(zhàn)死沙場的消息，賀夫人一度暈了過去，我心猛的一沉，不能接受，我也不肯相信，那么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怎么會死呢？

　　那日我一夜未眠，總是想象著，是不是消息傳錯了，他說回來陪我守歲的，他怎么可能不守信用呢？

　　天亮之時，我早已把眼淚苦干了。我聽說那場戰(zhàn)爭勝了，敵軍退了，大魏安全了，可是……我的賀令朝呢？從此，大魏失去了一個年少盛名的少年將軍。

　　軍隊回來了，帶著賀歸的尸體回來的，他沒有了生氣，蓋著白布，就那么靜靜地躺在那里。

　　身邊的將士將一個帶著血跡的平安符交給我，他告訴我這是賀將軍身上唯一帶著的，賀將軍是在最后一場仗，萬箭穿心而亡的。這場仗之前，賀將軍還說，等我們勝了，就可以回家和他夫人一起守歲了，元宵節(jié)去看花燈，他還高興了好久。

　　我再也崩不住了，萬箭穿心，賀歸，你疼不疼��？

　　是夜，我躺在床榻上，久久睡不著。我起來尋找了梯子，自己坐到了屋檐上，那天沒什么星星，只剩下我一個人看著帶著血的平安符，眼淚一顆一顆的掉，可是賀歸不在了，沒人再管我開不開心了。

　　那年的除夕，陽光正好�？傆X得，賀歸在勸我們開心一點。

　　賀夫人找到我，跟我說，你還小，等一切完罷，就改嫁吧。

　　我拒絕了，我放不下。

　　元宵當(dāng)天，我一個人去賞了花燈，那天看不見月亮，但賞燈的人依舊都很開心。賀歸，你看，大魏安全了。

　　那天晚上，我坐在鏡子前，看到自己有些消瘦的臉，心里想著這么見你會不會不好，于是我靜靜梳妝了半個時辰。

　　我拿來了一把匕首，慢慢的放在脖子上。閉上眼睛的時候，恍惚間，好似看到了那個春日，穿著鴉青色長袍梳著高馬尾的耀眼少年在對我笑。

　　可惜，再沒有下一個春日了。
　　月亮好似出來了。
　　真遺憾，還沒有告訴你我有多愛你。
　　賀歸，我來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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