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誘拐
我叫禾謠。
喜歡紅色,喜歡花枝招展,不喜歡衰老,不喜歡孤獨,不喜歡看人接吻。
沒有和任何男人談過戀愛,性情保守又渴望突破,是個矛盾的女子。
二十四歲那年夏末,我認識了簡凡。他給我一支煙,我跟著他,在深夜走了很遠的路。
自始自終我們只有三面的緣分。
和簡凡的第一次見面是在開往C城的長途巴士上。他坐在我的左手邊。
那次行程因為吃了暈車藥片所以大部分時間我都在昏睡。在少數(shù)清醒的時候,我側頭看右邊的年輕男子。我們隔著一條過道,我可以看到眼瞼處細小的紋路。他的眼皮薄薄的,讓整張臉看起來干凈又純粹,如同一張白紙。他也一直在睡覺,所以我有膽量可以這樣一直窺視他。
我不知道的是,簡凡也在此時窺視我。
我沒有留意到他。除了知道鄰座是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帶著眼鏡,眼神銳利。
我父母在C城謀生已經很多年。每年暑假我都會過去和他們一起生活一段時間。那年夏天我計劃著打暑期工,不過最終還是擱淺了,因為之前找好的工作突然出了變故,而再找的話時機已經錯過。所以那個暑假,我一直窩在爸媽的出租屋里。
因為線路老化,房東不允許裝空調。夏天熾烈的氣息宣泄地徹徹底底。晚上要一遍一遍拖地給地面降溫,然后打地鋪。所有風扇開到最大風力。白天我一邊吹電扇,一邊用手機上網。媽媽午覺起來,看到我還在上網,她怒吼,要我放下手機。她怕我把眼睛看壞了。我也怕,只是克制不了。我摘下眼鏡,把手機擱在涼席上,穿著拖鞋,到陽臺上去。陽臺被烤的很熱,甚至開門去陽臺這個過程也是折磨。熱浪撲門而入,我閉了閉眼睛。不遠處的高架橋被日光照射得十分晃眼,橋下穿梭的人群行色匆匆。過路車不多。我一邊避開透過玻璃窗照進來的陽光一邊把曬干的衣服收回來。我想起一句歌詞:我不是不快樂。
你就不能出去走走嗎?找份工作,或者只是跑跑步也好。媽媽說,你這么大了,要有自己的生活。我們不能養(yǎng)你一輩子。
我知道。這是我一貫的回答。不是敷衍,是實話。
妹妹說我是屬于春天和秋天的女子。夏天和冬天會帶給我折損。
我的皮膚在夏天不能化妝。簡凡所知道的我是連隔離和防曬都不做的女子,只隨身攜帶一把天堂鉛筆傘遮陽。而這時候的我也往往是冷漠的。化妝會直接影響我待人處世的態(tài)度。我曾經在一篇小說里提起,一個女人化妝可能并不是為了美麗。這種說法在現(xiàn)在看來是要被我自己證偽。我只是不明白,這樣姿色平庸的我為什么會引起他的注意。
和簡凡的第二次見面是在C城一家商場負一層的快餐店。
這一點我們誰也沒想到。
那家快餐店我不常去,當時只是因為逛了太久,帶的礦泉水已經喝完,才進去點了一杯冰可樂。這里盛可樂的紙杯比別處稍大,味道也比較醇厚,甜甜的,還可以續(xù)一次杯。我喜歡。
我是傍晚出的門,逛一圈,已經將近九點。爸爸已經打過電話來。
我購置了一些過季打折夏裝。我喜歡漂亮的衣服。這是我骨子里的情結。
簡凡端著餐盤走向我。他對我微笑。我確定自己不認識這個人,但我還是迎向他的目光。我常常在與陌生人對視時率先別開目光,所以像這樣勇敢實在少見。他在我對面坐下,用語氣熟稔地說,又見面了。
我有些迷惑,不知這是什么把戲。
我想你認錯人了。我澄清,接著又補充道,我不認識你。
事實上在一個月前從X城開往C城的巴士上我們見過。他說,你一直盯著一個男生看,所以給我很深的印象。
這樣啊。我點頭,然后低頭繼續(xù)喝可樂。這是拒絕進一步交談的動作。大學我選修過心理學,它讓我知道怎樣更加合理地運用身體語言。
他卻沒有開始他的晚餐。雙手交叉在前,他只是看著我。
我有些尷尬。我并不是善于和異性打交道的人。
剛才我一眼就認出你。他微笑。沒想到還能見到你。
他的話曖昧不清。
你喜歡那樣的男人嗎?他問。
我抬眼看他。
他的問題是逾越和沒有理由的,不過我突然決定回答他,就像突然決定來這里喝可樂一樣。我時常隨性而為。
我看著他并不表示我喜歡。我只是向往。我放下可樂,手臂搭在餐桌上,身體微微前傾。我渴望所有美好的東西,無法占有時,我就會向往。但是我太了解一些事情,所以很少會去喜歡。
是這樣么?
是的。
一個人過于肯定的事情,往往與真相背道而馳。我知道你懂。
我當然懂,所以不需要你的醍醐灌頂。我靠在椅背上,你的晚餐快要冷了,我要是你,會選擇先吃飯,而不是和一個陌生女人浪費口舌。
你是不是要走了?他一邊問一邊吃飯。他吃飯的速度不快,動作稱得上優(yōu)雅。
是的。已經九半點了。
在你走之前我想告訴你一個比喻。
什么?
那天巴士上的你,像是渴望被誘拐的少女。
我愣了下,然后綻放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笑容。我喜歡你的比喻。我說。
我們的第二次見面,糟糕透頂。他試圖解讀我,而我討厭他的自以為是。我討厭所有自以為是的男人。除了他最后的那個比喻,他一無可取。當然這也可能是他接近我的方式。
回去的路上在一個站臺中轉。我提著半價買的棉布裙子在站臺等待?諝獬睗,有雨的味道。旁邊有用方言打電話的上班族。不遠處垃圾桶散發(fā)出腐壞的氣息。車輛在單行道上疾馳。燈光迎面打來。我的額頭有細小的汗珠。
我突然想到一些事情,比如那個男人可能是個商人,比如他的來路不明。我也突然覺得,要是給我這樣一個大叔也很好。我的靈魂獨自生活的太久,被迫一再降低標準,饑不擇食。
或許我可以任性一次,稍微背離我那謹慎的處世哲學。
我有了某種預感。
我記得有人說過,有些人擁有很強的愛情識別能力,幾乎是相處的第一個十分鐘,就能判斷自己會不會對對方產生愛情。我就是這種人。
他給我的名片上寫著他的名字:簡凡。
這個中年男人,比我大一輪還多。長相還算不錯,但性情世故又寡情,心思過分細膩,并不是我可以駕馭的品種。
我知道我不會愛上他。
但他確實是個特別的男人。我愿意和他再見面。
我們很快見面。與前一次見面間隔一天。他發(fā)短信給我,說會搭乘凌晨的火車回去,這之前想再和我見一面。
寂寞的女人往往是好奇的。我沒有拒絕。
我穿上才買的藍色棉布連衣裙。頭發(fā)全部梳起,腳上穿著夾拖。依舊是傍晚出發(fā),帶了傘。天氣悶悶的,可能會下雨。媽媽對我傍晚出門已經習慣,只叫我注意安全。
我一直很乖,他們很相信我。
到達約定的飯店門口,沒有看見他。我打電話過去,你如果5分鐘之內不到,我不會等你。
他輕笑,這是我第一次在電話上聽他的聲音,低低的,算的上好聽。
你來找我吧,他說,就在對面的7天賓館。
我笑,如果你想爽約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他嘆口氣,禾謠,你總是對人這樣戒備。
這是必要的。
其實,他頓了頓,慣常的要吊人胃口的伎倆,而有一瞬間我居然真的被煽動。
其實我可以教你一些事。他說。
比如?
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事。他調笑,我知道你很向往。
“向往”這個詞從他口中說出來,無端多出些諷刺。
是嗎?我從來不知道一個陌生人會這么了解我。
不是陌生人了。禾謠。
或許吧。但是,我也頓了頓,即使要人教,對象也不會是你。我不喜歡中年大叔。
哎,你的話真讓人傷心。他說,你等下,我會在5分鐘內到。
和他一起來還有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可能是他的同事。就近找了家店面吃飯。三個人的飯局要讓人自在的多。他們在聊一些工作上的事。我有些吃驚,他既然這樣忙,就不應該有時間和我消磨。我一邊手機上網一邊默默吃飯,并不插話。
簡凡轉過頭來?粗。
吃飯的時候不要總是看手機。他伸手拿過我的手機擱在桌子上,不然會讓我覺得你很無聊很不耐煩。
手機只有一格電不到,我沒準備繼續(xù)玩了。于是我說好。順便朝他對面的青年抱歉地笑笑。
對方也笑了笑:你叫禾謠?
是,禾苗的禾,歌謠的謠。
很好聽的名字。
謝謝。我也很喜歡。我笑。
對方的眼睛亮亮的。之前簡凡介紹過說他叫程樂;蛘呤顷悩贰N覍τ袩o后鼻音分辨不出。不過我也不準備去探究。陌生人,多半是可以在下次遇見直接擦肩而過的。
你是在這里工作么?
沒有。我還是學生。不久就要去B城,要開學了。
這樣啊……
這樣的語氣,我是了解的。
誒,這樣可不行哦,簡凡的右手伸過來扶住我的肩膀,她可是我的哦。
我看了看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長有力,皮膚白皙。手指的溫度讓我有一瞬間的恍然。我沒說話,也沒有掙脫。
程樂或者陳樂趕緊擺擺手,解釋道:我沒有那個意思……
他的樣子稚氣十足。
簡凡的這個朋友在飯吃到一半就被一個電話叫走了。
現(xiàn)在只有你送我啦。送他朋友回來,他盯著我笑嘻嘻地說。
幾點的車?
凌晨一點半。
太晚了會沒有回去的公交車。
但是,他說,我們可能從此不會再見面了。
我看著他。你會在意這些么?我問。
會。雖然聽起來可笑。
你這樣到底是為什么呢?
可能是我一個人走了太久,想停下來找人說說話。
可是你不像需要傾訴的人。
任何人都需要,禾謠,不要把人想得太堅硬。
我知道了。
我們出來的時候外面刮起了大風;覊m漫天飛揚。頃刻間雨嘩啦啦猛地下起來。天已經黑了,城市的燈光熱鬧起來。
還好我?guī)懔恕N艺f。
他沒有接話,眉頭輕輕皺起。我們等會再出去吧,現(xiàn)在雨太大。
我和他一起在餐廳玻璃門邊站著。我們誰也沒有想到進去躲雨。這大概是我們唯一想法一致的時候。他從口袋摸出一包煙,是我不認識的牌子。抽一支遞給我。要么?
我接過放在鼻子上聞了聞。
要點上么?
不了。我說,我只是喜歡煙草燃燒之前的氣味。
本來準備和你再逛逛的。他靠在門上,姿勢有些慵懶和頹廢。我突然覺得他可能是個有故事的人。他不說我也不會問。
我?guī)懔。我說,我們可以打傘出去。
他笑了笑,說,你真誠實,不過以后會改變的。
有些東西會堅持一輩子。
禾謠,不要絕對化。他笑,什么都不是一定的。太過堅持會很累。
那你累么?
不累。我不堅持任何東西。他狠狠吸了口煙,然后吐出來,煙霧在我們上空盤旋。
他的樣子很寂寞。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只是這樣寂寞的感情我可以感應到。我伸出右手握住他的左手。他的食指上有戒指。
他有些驚愕地看著我,然后將煙扔到腳下碾滅。我們去一個地方。他說。
我們一直牽著手走到他所說的地方。
是一段火車軌道。已經廢棄很久。
沒想到你喜歡車軌。
我曾經在這個城市生活好幾年,那時候常常來這里。他輕描淡寫。
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我去上學,妹妹送我,一邊奔跑一邊哭。等到我大二,她就再也沒有那樣。我說,人會很快適應離別。
他沒有說話。
我們一直往前走。周圍沒有任何燈光,城市似乎一下被隔絕得很遠。
雨停了?諝夂芮逍。昆蟲的鳴叫清晰。他打開手電。我所有可以看到的路只有手電圈出的光斑。鐵軌上兀自生長著稀疏的雜草。
我們沒有走到盡頭。他說,我送你回去吧。
夜里十二點,只有出租車。我們坐在后座,手已經松開。
我們在我家馬路對面的超市下車。超市已經打烊。
我和他告別。
我可以抱抱你么?他說。他的眼睛在路燈下仿佛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暈。
我沒有這樣的準備。
有些事情是準備不了的。
我微笑,上前抱住他然后迅速撤離。
再見。我說,然后轉身穿過馬路,到達對面。我知道他在看著我。
很久以前我就構思和陌生人牽手和擁抱。與愛無關。
我想他了解。
我看到我的父母,他們在昏黃的路燈下焦急張望。他們看到我。
爸爸走向我,狠狠地拍打著我的手臂。
你怎么這樣。∷蘖顺鰜,聲音像是爆破的氣球,沙啞又破碎。這是我第一次看他哭。
我忽然間淚流滿面。
媽媽就坐在馬路邊,她手撐著頭,眼睛紅腫。
你是想讓我們死么?這么晚不回來,電話也沒有一個……我們打不通你的電話……你知不知道我們快死了?!她劇烈地哭泣起來。
我的手機在吃完晚飯不久就沒電了。我無法這樣解釋。
我看著對面的馬路,那個中年男人已經不見。
這是我們的第三次見面。
我想他已經了解,我無法被誘拐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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