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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漆黑一片。
探出一只手去,觸摸到的是一片虛無;蛘卟皇翘摕o,指尖被什么東西裹住,濕滑粘膩。那種輕輕而微妙的感覺順著指尖往上溯游,身體有如被雷殛了一下,忽然戰(zhàn)栗。猛然睜眼,以為睜眼就可見到光明,可是沒有。
一片孤墻。
凹凸不平的女墻上爬滿了蒼翠的爬山虎,可是似乎并不是那種藤蔓植物。因為轉眼間,它就開了花,大朵而艷麗。像一只只小手往前伸著,就像嬰兒啼哭著索取母親的乳汁?赡且恢恢皇郑茄t的,顏色猩紅刺眼。
繼而聽到聲音,簌簌。好像有蛇在游動,鱗片硌在地面,發(fā)出了持續(xù)不斷的低微聲響。往后退了幾步,仰頭。那片墻似乎有生命一樣,一直長一直長,直到與天相接。那深沉的灰,散發(fā)著如同死者一般的氣味。
有著晦澀顏色的高墻,血色盛放的花朵,以及和花色一致的天色。
看不到盡頭。
忽然身后傳來了一聲唿哨一樣的聲音。轉頭,只見一枚金箭挾著勁風而來。心頭大駭,可是動彈不得。天空忽然間雷聲大作,你看見那個人。
他千里奔襲而來,卻仍衣袂飄飄。青衫白袍,巍然屹立,氣度清雅。他朝你微笑,向你點頭,神色溫柔,如同故人久未見面,再見時總有那種釋然的味道。
他向你奔來,足下一柄利劍迸射出耀眼光輝。他如同暗夜中唯一光芒,璀璨奪目。而你見到,那鳴鏑箭正是朝了他后心而去。
你大駭之下驚叫出聲,他神色詫異,懵然回頭,動作很奇怪,遲緩到虛無不真實的地步。你聽不見自己的尖叫,一道白亮曲折的光芒劈開了鮮紅天空,你看見他箭矢沒入了他的心窩。你大慟,心中一片死寂。
他就那般慢慢倒下了,忽然間你凝視著他,脫口而出的那句,玄震師兄。凝滯在唇邊。因為你發(fā)現(xiàn),你并不認識他。那個簇沒胸口伏尸當場的道士,并不是你認識的師兄……
嘻嘻呵呵……
身后高聳入天的灰暗墻壁中間忽然響起一陣嬉笑打鬧聲,就好像真的有孩子在玩鬧一樣。驚異之下你回頭,那盛開著的手掌們陡然變大了一圈,花瓣向外蜷曲起來,這花你認識——曼珠沙華,花開不見葉,葉盛不見花。生生相錯,永不得見。
下個剎那,花瓣揚起了頭——你在旁相看,驚得目眥——花蕊竟化作了一顆顆人頭。高聳入云的女墻,凹凸不平的女墻,爬滿了人頭的女墻。不是地獄,勝似地獄。
掌門……璇璣很冷啊。
小姑娘淡青膚色,聲音依舊甜甜,只是嘴角不自然往上咧著。
掌門、掌門,我們就要升仙了……呵呵……
你看見虛卿、虛卿旁邊是虛邑……
夙瑤,你資質不夠,掌門的位置你坐不穩(wěn)……
你聽見那個蒼老的聲音對你說話,他聲音有些飄渺,更加沙。簺]那般能力卻偏要癡心妄想,惹下了多大禍端,你知道嗎?
你抬頭去找,往人墻里找,找聲音的來處。未等你找到,忽然聽見一聲狠厲的嗤笑——瓊華在吾手,你的性命也一樣。違背吾,就是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然后所有人跟著他一齊笑,笑聲錯落,回蕩在廣闊的空間里。
你還我們命來!還來!呵呵嘻嘻……
忽然間,女墻迸發(fā)出一陣令人難以忍受的尸臭味道,你忍受不了,以袖掩鼻,卻陡然發(fā)現(xiàn),自己衣裳襤褸,披頭散發(fā)。再看那女墻,滿墻彼岸花瞬間糜敗。你終于看清那高墻真面目——那是一具具瓊華弟子尸身壘砌的尸山。
猛然睜眼,滿身大汗。
“醒了?”身邊有人柔聲問道。
那人從枕邊擇了一條絲巾,拭去夙瑤額頭冷汗。夙瑤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任那人手掌順著臉頰游走——很軟的掌心,柔滑似水。
“又是,同樣的噩夢!蹦侨舜浇俏⒙N,放低身子,跪坐在寒玉床前,卻是將身子前傾,湊到了夙瑤耳邊。“要不要我吃掉它,嗯?”
夙瑤眼神直透過她,看向不知名的遠方;袒毯龊,不能聚起精神。她略略撇嘴,虎牙透出微微光澤。一翻身,已將夙瑤壓在身下。不等夙瑤有所反應,她已將嘴唇覆在了她唇上——動作快得令人側目,如同一種獸類本能。
一直覺得自己幾乎沒有了溫度,浮現(xiàn)在眼前的還是那金箭,雷殛,甚至是尸山。修羅場一樣的地方,是夢還是真?自己好像再也分辨不清楚,心里惴惴,只是覺得天怒,是自己一手造成,逆天而行,必遭天譴。心頭思緒紛亂,忽覺唇上火熱,有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適才大驚,伸手猛推。
那人卻不依,抱得更緊了。從來沒有想過,妖怪也有體溫。一直以為妖精就是冷血獸類,不過是畜生,要殺也是如同切瓜斬菜一樣簡單。而現(xiàn)在,很奇怪。
很奇怪的感覺浮現(xiàn)在心頭。這妖物好暖和,比自己暖上千倍萬倍。就好像,其實自己才是冷血的那一個。
可是還是厭惡。時光一瞬,思量三千。最終還是厭惡般狠狠皺眉,手里捏了寒冰訣往妖精背后擊去。那妖精倒也從容,只晃了晃身型,反手就捉住了自己的手,握住了腕骨,明明捏的不松,卻又覺得她是小心翼翼抓握著。
“嬋幽,放開我……”狠厲瞪了那張臉,妖精雪色長發(fā)落下幾縷,掃著自己下頜,有些發(fā)癢。
妖精倒是聽話,就這么移開了身子,但是那雙紫眸卻一瞬不瞬盯著自己看。四目交接,如同看到了靈魂最深處。不知不覺間竟無法與她對視,是因為自己眼底,盡是污穢,反而她的眼中卻是澄澈的緣故嗎?
“你又做夢了!眿扔膫乳_身子,往床鋪內側倒去。伸手理了長發(fā),后腦上別著的銀色發(fā)卡被她摘下,復又用它挽起頭發(fā)!澳憧偸窃谧鐾粋夢!
“唔!逼鋵崨]有回答她的義務,更沒有回答她的必要。可不知道為何,竟是自然而然接上了她的話茬,應了她的話。就好像,兩個人是對等的,沒有人與妖的隔閡。人妖殊途,這樣的話好像就是前世說過的一樣?蓪嶋H上,不過才九十年。
九十年,對凡人來說,也許就是一輩子。對幻瞑界之主而言不過白駒過隙,寥寥幾十年光陰,在綿長的生命里,只是不值一提的短短時光。
那么對她呢?
東海漩渦,苦寒森冷。她在那個苦牢里待了五十年。只是她五百年囚徒生涯的十之一,然后那個奇才偉絕的師弟搗毀了囚籠,是這樣吧?
其實并非如此。
囚籠是自己崩壞的。就如上界神仙新一輪洗牌,權力游戲,不只存在于人道。天道自恒常,神界卻也有著這般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權力更迭。是他們太像人了,還是神與人本質上的類同?
玄鳥,九天玄女。不論是什么,神佛漫天。三尺之上就可能有神明,所以,玄鳥由萬人膜拜,變到無人問津,也沒什么奇怪。
所以末代瓊華掌門就是趁著這樣的機會從東海潛逃然后逃往了幻瞑么?
簡直是作死吶。
嬋幽其實并不清楚她是怎么從東海牢籠逃出的,她也未曾問過。她是夢貘,食夢為生。她只知道,又一年,幻瞑過瓊華。俯瞰人界,看不到曾經的金碧輝煌,看不到之后的衰頹傾圮。只是一陣綠意盎然,蒼翠欲滴,生機勃勃。
半個百年。原來就可以湮滅一切痕跡,一切仿佛從未發(fā)生。那些血淚,那些鐵血,硝煙也好戰(zhàn)禍也罷。最終留不下什么蹤跡。那些兵戎相見短兵相接的日子,只會變成虛影存在在活物的心底。就好像寄生,而宿主死,那些往事也就成了云煙,說散就散,絕不停留。
這一次俯瞰有些不同,正是這一個區(qū)別,讓多年前的仇敵相逢。
“你是我撿回來的呢!背醭鯇⑺龓Щ鼗妙,便將她鎖到了水牢里。擇日萬剮——妖類從來都恩怨分明。難逢這千載難得機會,定要牢牢抓住。
“母親,不可。”勸住了自己的是自己的女兒。后來想了想,仍是不明白,究竟為何就照了女兒的方法去做。
留住了她的命,卻勒令她在幻瞑做最低賤的工作。就好像,人間的牲口牛馬。風水輪流轉,這位高高在上自矜自傲的瓊華掌門,也要嘗試一下被萬人厭棄,被視為異類的感覺。
“異類么?”
“異類嗎?”……
這個道士很奇怪。她就如同萬年不融的寒冰一樣,幻瞑就算是初生的小貘亦可上前掌摑她,她卻鎮(zhèn)定自若,不怒不嗔。她少言寡語,令到嬋幽也為之咋舌——在她來到幻瞑之后,幻瞑又臨人界兩次。而她說過的話,不超過兩個巴掌。
她最常說的話只是自言自語——三次質問自己是否異類,五次輕輕念了道號。
而剩下的兩次,最是令嬋幽印象深刻:每一次幻瞑經過瓊華時,她都會默念。嬋幽命人在旁盯著,辨清了口型,她說的是,對不住啊。
另一件令嬋幽詫異的事情是,她似乎無法入睡。每每驚悸而醒,都是滿身大汗瞪著雙眼不知道在看哪里。直到過了很久,她才能回神。
每次透過水鏡看到這里,嬋幽總要思索很久。她明明看見水鏡中的她淚流滿面,可下一個瞬間她又恢復如常,六識清明得讓人覺得她簡直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真是奇怪,因為和自己記憶里那個爭強好勝的人再對不上號,有的時候嬋幽會質疑自己,捉回來的這個,或許根本不是瓊華末代掌門。那個女人城府極深,韜光養(yǎng)晦,好大喜功,自私自利。而這一個,不太一樣。
是拜東?嗬嗡旅矗
這許多年,嬋幽作了千百種假設。始終猜不透她心里想的什么,念的什么。而她的夢,嬋幽不止一次去后幻瞑透過紫晶石觀看。一樣的內容,一樣的人物,夜夜都做。若要從源頭溯起,那就是整整八十八年。
那是人界耄耋老人才能擁有的壽數(shù),在人界是一件幸事?扇粢谶@萬千晝夜里,一直做同一個噩夢,那該是多大的負罪感,多深刻的內疚?
嬋幽勒令幻瞑眾不得碰她的夢——要讓她做一輩子噩夢,到永恒。讓她受一輩子折磨,直到她死。
——這是夙瑤初到幻瞑,嬋幽立下的規(guī)矩。
可是,嬋幽沒有料到,她竟又活了這么久長的時光。就人來說,她的壽命已經超出了常人應有的大限。而她卻不見老,仍是近九十年前那副模樣。嬋幽有時想,她也許早就不是人了吧。
可要是不是人,又是什么呢?她有實體,她雖然少進食不代表滴水不沾。她雖表面波瀾不驚,但每逢夜深都可見到她那副惶然失措模樣。
“你是什么呢?”一直盯著自己看的妖精忽然這么問了一句。這話她問過很多遍,自己從來沒有答過她,是不屑與她說話?是覺得她荒謬?其實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了,不知道自己變成了什么了。
“我吃了你的夢吧……”妖精紫色的眼眸里閃過一陣光亮,有些銳利。自己百多年前好像見過的……嗯,就是在妖界大戰(zhàn)那一役中,自己站在卷云臺上,眼睜睜看著妖精偷襲成功撕裂了師傅。那個時候并未覺得悲痛,因為師傅是障礙。礙著自己,是阻滯,阻擋了自己前行,妖精替自己料理干凈了,其實更好。
可是夢境中,師傅說的很清楚:你坐不穩(wěn)這個位子。
想想也是,坐上瓊華掌門這個位子之后,長老離散,門派凋敝。后來覺得自己真是撿了個爛攤子。
連爛攤子都沒辦法好好保有,真是志大才疏。以為放手一搏就能替自己正名。而這近百年過去,忽然覺得自己愚蠢至極。沽名釣譽,最后都是竹籃打水。
真正如同烙印烙在了心底的,卻是仰仗自己的弟子盡皆死亡的現(xiàn)實。所謂東海漩渦,十個人進去能活著出來兩個已是萬幸。
只是一個人的欲望,就毀滅了百千人。
“不要你管!弊约恨D了身,背對著那個妖精,閉眼。祈望能稍微得到片刻寧靜,可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那雙紫黛眸子。純色同紫晶石一樣曼妙,總是會把人吸進去一樣,真是漂亮。
“嗯……今晚再做噩夢,我可不管你。”嬋幽嘴里說著,卻是起身掀了絲被蓋在那道士身上。
八十八年,又二年。九十年的夢,一樣的夢。嬋幽也蹙眉,她竟也能忍受?
兩年,她在幻瞑宮住了兩年。兩年前的那夜,她一次又一次驚悸,渾身被汗水濡濕。醒來,昏睡,昏睡,醒來。醒來……其實她根本醒不過來,夢中夢,一個套一個。永遠在夢中面對殺戮,面對死亡。最可悲的是,自己居然無法死去,只能作一個永恒的旁觀者,直看到衣衫毀壞。衣不蔽體,蓬頭垢面,也得不停重復,看師兄弟,門徒弟子一個個去死,聽他們一次次埋怨……
夢破的時候,她睜開眼,眼角潮濕。妖精橫抱著她,順著螺旋而下,走到最底就是她的宮殿——淡紫色的夢境,一切好像浸在水中,氤氳著,浮動著波光。太過虛幻,反而顯得真實可觸。就如同抱住她的妖精那樣,她嗅得到那精怪身上散發(fā)著的淡淡香氣,也許是熏香?更可能是自然而成的體香吧。
兩年,她在自己身邊躺了兩年。今夜方作出這般出軌動作。奇的是,自己那厭惡妖怪的心情竟壓不過心底那渴求暖意的情愫。
“……嬋幽……”她背對著妖精,卻是第一次主動開口,喊了妖精的名字。
“嗯?”自己能夠感覺到妖精在身后的喘息,很輕,非常非常輕。本來應該察覺不到,可是,大概是自己太敏銳。
“今晚很冷,靠近些吧。”自己盡量把語氣放得平和,沒有高低起伏最好。
嬋幽盯著夙瑤的脊背,她知道這道士清瘦。此刻她竭力顯得語氣平靜,嬋幽卻抿嘴笑了——從這個角度恰好可以看見道士的眼角,那里躲了一顆幾乎看不見的淚痣。
嬋幽靠近那個道士,將她攬在自己懷中。輕吻了她的眼角,那是一顆淺痣,宛如淚滴。
夜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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