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

　　窗外的雨下得很大了。
　　錦瑟坐在床前，心神不定，已經(jīng)是深秋的時分了，空氣中彌漫的涼氣使她的心收縮著，很緊很緊，有點血液停止流動的痛感。
　　中午爹爹的話還在耳邊回想著“他已經(jīng)有心愛的女子了，是青梅竹馬長大的女孩�！钡鶕�(dān)憂的眼光看著她，“你還是要•••••••”，其實不用問，他就已經(jīng)知道了女兒的答案。這是女兒自己的選擇。只是他還是希望可以看見女兒猶豫的神色，他絕望地搜尋找那樣的神情，那預(yù)料之中的失敗還是深深地刺傷了他的心，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罷了，只是如果有天放棄了，要記得回家來�！�
　　錦瑟笑了，這樣的選擇對于自己來說不是已經(jīng)無路可退了嗎？

　　一

　　今年的冬天早早地來到了西城，樹上來不及落下去的葉子，孤零零地掛在樹梢，早晨的時候，還掛著夜間的霜露，白亮亮地晃著人的眼睛。街面的塵土被風(fēng)吹得干干凈凈，像是洗過的一樣的清爽，只是干燥的風(fēng)吹在人的臉上會隱隱作痛。錦瑟坐在喜轎中，雖然隔著簾子，卻也感覺到了這樣的痛，她覺得自己的眼睛都干澀地痛了，眼淚不停地流出來，感覺到了面頰上的溫暖，那是自己的體溫，她覺得安心，突然又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慌，她真的做好一切準(zhǔn)備去迎接那個完全陌生的家了嗎？她有點想轉(zhuǎn)身逃開的感覺。淚還是不停地流，眼睛卻干澀得更加痛了。
　　“我真的可以見你了嗎？”錦瑟的眼中浮現(xiàn)出的是那個清晰的背影，“真的可以相見了嗎？”
　　送喜的隊伍一路上吹吹打打，可是聽起來，錦瑟卻覺得十分遙遠(yuǎn)，是我一個人了吧，從此以后就一個人了吧。以后自己就不是自己了，自己去愛一個男子，讓他愿意把我留在他的生活中，那就是我的全部意義了，只是這樣，這樣而已，只是錦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的眼淚更加地洶涌而來了。
　　讓他愿意把我留在他的生活中就好了，這樣就好，錦瑟覺得心中的絕望已經(jīng)快要讓自己窒息了。

　　二

　　喧鬧的婚禮圍繞著錦瑟，可是錦瑟不知道為什么卻覺得自己像個陌生人一樣在旁觀著。在客人的起哄聲中，新郎慢慢走近了她，錦瑟覺出了緊張，她的胸口快要爆裂了，隨著他的腳步聲越近，她越來越能聞到一股血腥的味道沖著自己而來，她快要失口喊出來，“不要靠近我！”可是她卻是如此喜悅，她終于可以再次見到他。
　　空氣停止了流動，身邊的聲音瞬間停止了，一切安靜得不可思議。但是錦瑟還是聽見了他的呼吸的聲音，真好，那么熟悉，像是熟識了一生那樣。他挑開了喜帕，眼神肆無忌憚地看著她。眼神中沒有任何感情的變化，微微下垂的嘴角顯示出了他有些不耐的感覺。錦瑟感覺這樣的見面似乎隔了千山萬水的漫長，可是那只是他的一瞬而已，他看了一下，就淡淡放下了帕子。身邊的人也停止了喧鬧，新娘素凈的面龐使得他們突然安靜下來。他們也不知道為什么，卻突然覺出了難過，那么素凈的臉，卻是滿臉的淚意，沒有眼淚，沒有悲傷，可是為什么所有的人都覺得那眼淚就向他們鋪天蓋地而來呢。

　　三

　　離大婚之日已經(jīng)過去了三天，錦瑟還是呆坐在新房中。她的心里還是不敢相信，她已經(jīng)見過了他一面，雖然只是那短短的一瞬，她心里的眼淚卻一下滿溢，只是她知道這不是悲傷的眼淚，這樣眼淚陳載著她多少的歡欣啊。她是真的快樂。雖然不曾再見過他。
　　三天的快樂，她來不及感覺被刻意冷落的悲傷。
　　午飯剛剛吃過，一個年邁的女人走進(jìn)她的房中，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夾雜了很多的銀絲，卻仍然非常整齊，身上的衣服在錦瑟看來有些樸素簡單，卻恰到好處地陪襯出了老太太的高貴大方的氣質(zhì)。她臉上是微微的笑意，但是錦瑟卻感覺到了這笑容下面有著不安。她并不認(rèn)真去想，只是微微還以一笑，屈膝行禮，“婆婆安好�！甭曇羟謇蕫偠蠇D人顯然被媳婦同樣打動了，慌忙攙扶起她�！笆蔷齼翰缓茫瑢Σ黄鹉�，這三天委屈你了�！薄安�，是媳婦不好，早該去拜見的，卻托至今日•••••••”，錦瑟突然說不下去，是啊，這不是自己的錯，他始終不再出現(xiàn)，她能做的不就是在新房等他嗎？等著見他，等著他把她帶進(jìn)自己的家。是自己從一開始就做了這樣的選擇的。
　　“是君兒對不起你•••••••”婆婆忽然哽咽了起來，“可是你要怎么辦呢？”
　　是這個家真的沒有我的位置嗎？即使我拿出全部的真心以對。
　　錦瑟，這不是你早預(yù)料到的嗎？
　　錦瑟，為什么要悲傷？

　　四

　　一個月后。冬日的清晨。
　　錦瑟坐在窗前，桌上攤開的是一張未畫完的畫卷，殷紅的梅花盛開著，枝干是烏黑的，越發(fā)襯托的梅花的鮮紅如血，錦瑟仔細(xì)凝望著窗外的花兒，那么鮮艷的生命，她完全被吸引住了。她感覺到了某種歡快的東西，在自己的身體中流動，她仔細(xì)的觀察著，然后畫下來，她想記住這種感覺。
　　她沒有看見他，他已經(jīng)來到了她的背后。突然她感覺到了某種低壓，她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她猛地回頭，看見了他，他顯然也有些驚慌失措，錯愕的看著她，她的臉色蒼白如雪。只是嘴唇灼然似火，他忽然感覺到她的美麗，像那盛開在蒼白的冬日的梅花，那么鮮艷的火焰。
　　而他只是讓自己陷在沉默中。
　　“那個，謝謝你••••••”
　　錦瑟慘然地笑了，是的，早該知道他來是因為這個，她從家中帶來的豐厚的嫁妝在一次次挽救他家的危機，她能嫁到他家不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嗎？想到這里，她冷冷地對他說：“你不用對我說謝謝！”他又一次沉默了。他似乎有些煩惱的低下頭去。
　　而錦瑟抬起頭來，認(rèn)真的看著他。她連這樣的機會都是不多的，雖然已經(jīng)成婚，但是他卻一直住在書房，而照顧他的丫鬟就是他喜歡的女子書琪，她還知道書琪這個名字就是他取給她的�？墒撬B嫉妒都不能，因為他連嫉妒那樣的親近感都沒有給過她。她只是感覺到了那么的遠(yuǎn)。現(xiàn)在的他一如印象中的那樣，一身的白衣，俊朗清秀，只是那一直想看的眼睛卻被他深深的沉了下去。錦瑟記得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也是這樣，他就這樣站在人群中，她卻只看見了他，直到自己的淚水流出來，打濕了衣襟，她才驚覺自己已經(jīng)沒有退路。
　　“你為什么選擇嫁給我？”這是他一直以來就想問她的問題。
　　錦瑟很奇怪，現(xiàn)在的她不再有那樣洶涌的眼淚。她驚異于自己的冷靜，一如當(dāng)時驚異于那樣不知從何而來的洶涌的眼淚。
　　“我也不知道。”她聽見自己這樣說，聲音沒有半點溫度。

　　五

　　春天來的時候，她聽見了外面河流解凍的聲音。嘩嘩的水聲在冰下歡快地流著。她的心情感到和這聲音一樣，很歡快的感覺。她獨自一個人走出了房屋，站在河邊，她忽然很想觸摸那冰涼的感覺。她慢慢朝水流走去�！暗鹊�，你干什么！”
　　忽然一個人影從旁邊閃出來，緊緊拉出了她。她有些莫名其妙的回轉(zhuǎn)頭去，看見了他，他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她，她居然從中發(fā)現(xiàn)了一絲緊張，她有些慌亂，“我只是想••••••”，是啊，她想干什么呢？她發(fā)現(xiàn)自己說不出口，“我想•••••••”，他顯然在等著她的回答，可是他也不知道他要什么答案呢。
　　她被他有些狼狽地拖回路上。她等著他再說話，可是他卻只是沉默著。不知道為什么，錦瑟覺得這樣的沉默，她開始覺得親切。她很想唱歌，很想說，和我一起去河邊，她覺得她在對他說這樣的話。而她只是跟在他的身后走在回去的路上。錦瑟從未希望過時間在這一刻停止，可是現(xiàn)在這是她唯一的愿望。
　　而她不知道，當(dāng)她出現(xiàn)在河邊的時候，是怎樣吸引了他的眼神。她紅色的短襖，似一朵紅蓮盛開在空寂的園林中，素凈的面龐上面流動著靈動的色彩，看不見她的眼睛，卻覺得她身上的某種東西就這樣散發(fā)在林子中，流動著，他完全沉醉在這樣的光彩中了�？墒撬恢罏槭裁匆悴仄饋恚m然自己一直冷淡著，雖然自己一直躲避著這個女人。不，自己不是在冷淡，不是在躲避，自己是在害怕，自己是在怕什么呢？

　　六

　　錦瑟看見君的次數(shù)更少了。她甚至開始感覺到他在躲避著她。他躲閃著她的眼睛。她不知道君開始感覺到了恐懼，他不明白自己的改變，為什么會被那個嬌小的身影所吸引。他感覺到了自己的改變，他知道書琪也感覺到了，他常常會聽見書琪哭泣的聲音。他深深的苦惱著，他開始憎恨自己，甚至開始憎恨錦瑟，是她嗎？是她讓自己發(fā)生著這樣的改變。他不安并憎恨著這樣的改變，他同樣憎恨著錦瑟總是冷冷的身影，她總是躲在他視線的邊緣，他相信她不愛自己，可是她為什么要到這里來呢？來這里改變他整個的生活。他在面對她的身影時，開始感覺到了深深的無力。
　　河上的冰已經(jīng)完全融化，河水自由的流動著。錦瑟靠著窗子聽著這樣的聲音。她看見他走了進(jìn)來�！拔覑鄣娜耸菚��！�
　　“我知道�！�
　　“知道為什么要到這里來？”
　　“你沒有必要知道�！�
　　君覺得自己的心完全被這樣的對話掏空了。他想轉(zhuǎn)身逃開，可是他卻動不了自己的身體。
　　“我已經(jīng)沒有愛可以給你，我答應(yīng)了她這輩子的女人只能是她�！�
　　“這個我也知道�！�
　　••••••••••
　　“那請你離開我的生活�！�
　　錦瑟聽見了巨大建筑崩塌的聲音，他終于還是說出了這句話，連站立在他生活的一角也終于不可能，是自己離開的時候了吧，她笑了，她聞到了自己身體里濃烈的血的味道，芬芳而迷人，為他而散發(fā)，可是得不到他的愛，無法停駐的生活，終究還是離開。然而他不知道，她早已經(jīng)沒給自己任何退路。
　　他在她的笑聲里狼狽而逃。
　　她推開了窗子，看見他離去的背影，一如她第一次見他那樣，那么明晰的畫面，刻在心上的烙印，怎么樣去忘記。低沉溫柔的水流聲在耳畔輕輕地響起。是回去的時候了吧。她聽見了一聲深深的嘆息之聲。
　　水流冰冷而溫暖。它們輕輕在她的身邊蕩開，她感覺到了它們對她的呼喚。她敞開自己，讓自己完全進(jìn)入到那片陌生溫暖的水域中去。
　　如果必須離開你的生活，如果這已經(jīng)是你的愿望，那么我就愿意離開。早已經(jīng)知道這樣的結(jié)局，只是不愿意就此承認(rèn)。這里就是我的歸宿吧，我將不再在你生活之內(nèi)，卻仍然可以看見你，見你一面，這就是我的愿望，那樣對我來說，才是最好的選擇。那么輕柔，那么明亮的世界，在那個世界中，也可以見你一面嗎？我將在那樣的溫暖中沉睡。在夢里，我也是與你如此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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