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風吹過來。檐下風鈴細碎輕響。白色狩衣的清雅男子倚在床邊，對著床上男子微微一笑：
　　“第一次見你……真是相當有趣呢�！�
　　“晴明……”
　　源博雅已經(jīng)病重，臉色蒼白的躺在床上，想安慰，卻不知如何開口，最后只是呆呆望著他。安倍晴明沖他搖了搖頭，握住他的手。
　　“你啊。一直都沒變。”

　　二
　　已經(jīng)是春末。小雨纏綿數(shù)月，洗得天空明澈清新。回廊檐下的風鈴墜著雨，越來越重，最后“啪”的一聲迸濺在青石板上，空氣里散落露水與青草的芬芳，讓人心中安然。
　　是個讓人心情舒暢的日子呢。
　　安倍晴明半瞇了眼睛，一抬頭，卻見陰陽寮里一干同事迎面走來。他微微覺得有些奇怪，行了禮，還沒說話，對面的人就搶先開了口：
　　“啊，這不是從來都沒有參加過陰陽寮事務的安倍晴明大人嘛。”
　　安倍晴明聽了，只是微笑，也不開口了。終究還是對面的人沉不住氣，又說：“不過陰陽師嘛，最重要的還是本領。聽說晴明大人本事了得，不妨給我們見識一下？”
　　安倍晴明還是笑，眉眼彎彎，殊無意味，看起來倒是高深莫測。此時陰陽寮里另一人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地，驚嘆一聲，然后說道：“咦，這兒居然有只彩蝶�！�
　　先前的那人立刻道：“那么晴明大人不妨殺蝶為證？”
　　他指指蝴蝶，神色高高在上。身后眾人看笑話一樣笑作一團。
　　安倍晴明望向那人，又笑了笑。轉身間見廊下新葉翠碧可愛，便拂去葉間灰塵，輕輕摘下，往空中一拋。葉片悠悠蕩蕩，向空中飄去。
　　眾人見只是一片平平無奇的新葉，心下頓時有些竊喜，只等著嘲笑安倍晴明的浪得虛名。而安倍晴明望著空中新葉，以指抵唇，目中似有悲憫，語聲澈如琉璃：“真是殺孽。”
　　新葉忽而堅如利刃，彩蝶應聲化為兩半，自空中墜落下來。
　　“��！”
　　陰陽寮的眾人受這一驚，紛紛臉色慘白，連禮也顧不得行，只是急急忙忙倒退離開。安倍晴明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微微一笑。
　　烏合之眾。
　　他俯身拾起地上的彩蝶，用皮紙包好，放入懷中。正在這時候，有人在身后遲疑叫道：“你……”
　　連什么時候身后有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警覺性降低了呢。
　　轉頭去望，廊柱旁轉出來一名武官服飾的男子，濃眉入鬢，面若桃夭，若是按女子眼光，當真算得上是俊朗男子。那男子見他望過來，抿了嘴，默默別過臉去，又似乎是意識到什么，上前一步，眼中的慌亂卻無論如何也掩不去：“那只蝴蝶……”
　　也是癡兒呢。安倍晴明低頭微笑，擦肩而去。而那男子駐足身后，遙遙望著他優(yōu)雅身影，恍了心神。

　　“……所以說，這就是那位晴明大人的府�。俊�
　　這地方四處蔓延荒草，大門也破敗不堪，唯一不同的，大概也只是兩扇大門上各有一個五芒星印。源博雅心中遲疑，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敲門，誰料門還沒摸到，“吱呀”一聲，門居然自己打開了。
　　“博雅大人，晴明大人已久候多時�！币粋�小巧的女孩沖博雅行禮后一路小跑迎向他，笑起來臉頰上兩個小酒窩若隱若現(xiàn)。
　　源博雅有些呆愣，道：“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女孩子只是掩嘴偷笑，引著源博雅一路進入府邸。一路上仍然荒草遍布，可是荒草叢中卻竄升出半人高開得正好的深紫桔梗來，幾乎有一種蒼涼而華麗的美感。而路的盡頭，卻是他將要拜訪的陰陽師。
　　衣著華麗的妖姬圍繞中，雪白狩衣的男子單手執(zhí)酒盅，依在欄桿旁，衣袂臨風飛舞，眉目淺淡若畫。他見博雅前來，回眸一笑，眉眼彎彎：“博雅大人，我真的長得那么像狐妖么？”
　　博雅一個踉蹌，無比窘迫。
　　“沒，沒有�！�
　　“大人說謊呢�！卑脖肚缑鬏p輕晃動手中的檜扇，掩了帶笑臉面，只留下一雙狐貍似地細長雙眸望著博雅，“是誰說的？啊，‘我不喜歡那些陰陽師，尤其是安倍晴明，相傳他是狐妖呢�！疄槭裁匆欢ㄊ俏襾碚野脖肚缑靼　！�
　　源博雅聽他一字不漏的復述自己在來之前的喃喃自語，臉上通紅，不自在的的四處打量，卻無論如何也不敢和晴明的目光對上：“你怎么知道……我說了那些話？”
　　晴明“啪”的一聲合起手中檜扇，豎在唇邊，輕聲道：“秘密�！�
　　不遠處的花叢里方才引路的女孩子“噗嗤”一下笑出聲來。晴明也終于忍不住，跟著大笑，前仰后合。博雅這才明白自己被捉弄了，漲紅著臉，可是意外的竟沒有生氣。

　　兩人相坐對酌，廊前櫻花繁盛，恍然如夢。女孩子歡快的在庭中撲蝶，姿態(tài)輕柔，彩衣翩翩。
　　“博雅大人喜歡這孩子？”
　　源博雅頓時又漲紅了臉。
　　“蜜蟲可是您曾經(jīng)見過的哦�！�
　　晴明向著蜜蟲伸手。漂亮的女孩子笑著轉了個身，立刻變成彩蝶停在晴明指尖。
　　“我知道了！”博雅輕呼，喜形于色。“是那只蝴蝶。你沒殺死她？”
　　安倍晴明笑而不語，將手一揮，蝴蝶輕盈的飛出去。
　　“那真是太好了。”博雅不住的念叨著。晴明搖搖頭，輕聲道：“癡兒。”

　　不遠處，蜜蟲重又化為人形，聽了博雅的念叨，笑著轉身，采了一大把花，遞到博雅面前，說道：“博雅君，是個好人呢�！�
　　安倍晴明覺得好笑，也學著蜜蟲的小女兒口氣，話語后拖曳著長長的尾音：“博雅君，是個好人呢�！�

　　哎呀哎呀，怎么臉又紅了？

　　其實博雅前來，無非是要除妖驅邪。近日來智山異象頻生，眾人都為此而苦惱不已，連陰陽寮里眾多的陰陽師也束手無策。想來想去，就想到了安倍晴明。
　　源博雅一路上一直苦惱著該怎么請動晴明，畢竟就大家所說，安倍晴明個性冷清淡漠，幾乎不問世事�？墒菦]想到自己一開口，晴明居然爽快答應，并且馬上出發(fā)。
　　也沒有傳聞中那般不好相處嘛。
　　但是，真是意外的喜歡捉弄人呢。

　　三
　　“晴明大人，‘咒’是什么？”
　　走在路上，源博雅這么問安倍晴明。
　　“‘咒’，是羈絆呢�！�
　　安倍晴明慢悠悠的解釋：“名字就是最短的咒語。就比如說，您的名字是源博雅，那么，這個名字，把您和您身邊的所有人聯(lián)系在了一起。也許有人和您長得一模一樣，也許有人和您的身份一模一樣，可是我認識的，和我結交的源博雅，始終只是您呢�！�
　　人與人之間的羈絆，就是“咒”啊。

　　智山不大，但是清幽。循著石階一步一步的深入山林，只見陽光透過繁密的枝葉閃爍著，斑斑駁駁的灑在腳下，映襯著石縫中的苔蘚，暖而不烈，這就是唯獨屬于暖春的柔情了吧。
　　博雅正一個勁的悶頭向前走，突然晴明攔住了他。
　　“來了。”
　　“嗯？什么來了？”
　　晴明嘆氣，并指在博雅眉間一劃，源博雅只覺得眼睛似乎被浸在熱水里，有暖融融的感覺。定睛一看，一個身姿窈窕的女子緩步而來。倒并不似普通惡鬼的青面獠牙，只是在丁香色浴衣的襯托下顯得皮膚蒼白，一頭黑發(fā)愈發(fā)顯得涼滑如墨色，一低頭，順著肩膀滑下，遮了大半容貌。即使如此，也能看出來是一個難得的美人。
　　她見了兩人也不驚訝，只是緩緩道：“原來竟是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嗎？”
　　語聲輕若飄絮，綿然無力。博雅抽出背后背著的羽箭，作勢要射，卻被晴明摁住手。
　　“是地縛靈么？……到底有什么心愿沒有完成，所以一直等待呢？”

　　女子悲傷的說：“我不知道啊�！�

　　安倍晴明悲憫的望著她，拿出符咒。女子突然驚慌起來，大聲喊著：“我不要，我不要被消滅！我還有心愿沒達成，我要等他！”
　　晴明搖搖頭，道：“連羈絆都沒有的人……怎么有理由活在這個世界上呢？”
　　女子望著他，突然安靜下來，慢慢道：“所以葛葉大人的羈絆……就是您吧�！�
　　這句話來得太過突然，安倍晴明大驚之下，連扇子都沒拿穩(wěn)，掉在地上，發(fā)出“啪”的一聲響。他幾步搶上前，握著女子的肩膀。心神激蕩之下連自己的力量都有些失控，險些灼傷了鬼魂：“你見過她！她在哪里？”
　　“我只是知道這個。所有鬼魂都知道的歌�！迸由n白著臉色，慢慢吐出一句話：“如果思念的話……就來尋找吧……和泉最深處信太林，葛之葉�！�
　　是這句歌謠，又是這句歌謠，是的，就是這么唱的。
　　晴明的雙手暗中緊緊握成了拳，身體搖搖欲墜，似乎馬上就能倒下。就是她。沒錯的。
　　身后源博雅沉默了片刻，抽出腰際的長笛，橫于唇間。閉上雙眼，曲調宛轉微揚，宮商角徵羽，靈動的音符翻飛著隨著流云和清風走遠。是真正的，能洗滌人靈魂的樂音。
　　安倍晴明在這樂音中終于平靜了下來。
　　綿長笛音也傳入女子耳中。她似有所感，呆立在原地，直到笛聲漸遠，才醒過神來，面上濕涼，已是淚流滿面。她低聲輕道：“博雅大人的笛音果然是仙樂。妾身斗膽，可否請大人再奏一曲？”
　　何者醉眼無終曲，
　　何以看得韶光賤？
　　源博雅沉默片刻，清雅笛聲再次揚起。女子微微嘆息，對晴明道：“大人，我想起來自己的羈絆了呢。”
　　是誰在笛聲里說過，等到下一個滿月，就會重來尋找？
　　月滿月虧，是月亮的輪回。我會跟隨輪回的腳步，再次前來。
　　可是歲歲年年朝朝暮暮，多少次滿月過去了，她卻再也等不到那個說要回來的人。
　　人世間兜兜轉轉，終究不能以無情明月做比。誰知道，下一個滿月，還是不是當初映照我們歡喜無憂歲月的那輪明月？
　　一期一會啊。

　　博雅張了張口，無言。
　　是說“他會回來的�！边@樣顯而易見的謊言，還是“你別等下去了，你再等也是徒勞，況且人鬼殊途�！边@樣殘忍直白的真相？
　　這世間的愛，永遠永遠不平等。
　　她說：“我只是想有人叫我的名字。叫我的名字好不好，博雅大人？”
　　源博雅啟唇：“云姬。”
　　女子帶著微笑逝去，身形漸漸化為虛無。
　　“博雅大人，是個好人呢�！�

　　晴明在一旁看著，突然想，這個男人，意外的受女孩子歡迎啊。

　　三
　　“哎，晴明大人，等等我啊！”
　　源博雅見晴明欲走，連忙跑了幾步跟上去，追到他面前。雪白狩衣的男子微微轉臉，容顏溫潤如玉，已經(jīng)見不到方才的失態(tài)：“嗯？”
　　“你的扇子啊�！辈┭虐亚缑鲃倓傔z落的檜扇遞上去。
　　“呵，謝謝。”夕陽灑在晴明的臉上，嘴角的弧度似乎在這一刻定格。

　　兩人并肩前行，細長的影子在身后搖曳。
　　“喂，我很好奇，誰是葛葉大人啊�！�
　　晴明微微笑起來�！澳蔷褪莻髡f中的我的狐妖母親哦。”
　　“嘁。誰信啊�！�

　　“你的母親是白狐！”
　　那時候的自己，七歲還是八歲？已經(jīng)能冷靜淡漠的對著陌生人回答：“啊，是的。我的母親就是狐貍。”
　　當事人的反應太過索然無味，傳說的人就失去了興趣。到了最后，謠言也只是一個謠言而已，甚至有人懷疑是他為了提高作為陰陽師的神秘感而自己捏造了這么一個身世。
　　可是，那是真的。
　　他在五歲時看見了自己母親的白狐真身，從此永遠的失去了她。
　　臨走的時候，她告訴他：“如果思念的話……就來尋找吧……和泉最深處信太林，葛之葉�！�
　　于是他真的去尋找了。
　　可是，一直到懵懂的孩童變成驚艷的少年，淡涼的男子，他再也沒有找到她。人鬼殊途，人妖又何嘗不是。
　　某種程度上，他只是不愿意相信。
　　不相信遇不到她。所以終究有一天，他會見到她。

　　四
　　“……所以說晴明就是這點不好，老是愛捉弄人啊�！�
　　博雅喃喃，張開惺忪的眼，卻發(fā)現(xiàn)天色暗了下來，自己正躺在牛車上，車輪骨碌骨碌，不知駛向何方�！罢O，我們剛剛不是還在你家的嗎？”
　　晴明微微的笑，沒說話，眼底波光瀲滟。博雅迷迷糊糊的，說：“晴明你在哭啊�！�
　　“才沒有。”
　　晴明很快的轉過頭去，再見時眉眼彎彎，也看不出半分淚意�！霸律芎媚亍！�
　　“是嗎是嗎？”博雅撐起身子，明明年紀不小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莽撞�！笆菨M月啊�！�
　　“月亮的……輪回嗎？”
　　其實輪回，也不過是一個永遠不可能實現(xiàn)的諾言吧。
　　“是啊……即使錯過了，也會有下一個滿月吧�！辈┭艊@息一聲，“呀，被云遮住了呢�！�
　　晴明沿著幕簾的縫隙看去，偶爾一陣清風吹過，流云萬千，絲絲縷縷的陰云遮掩了圓月的無暇，更顯得月色朦朧。
　　可是，我只想留住這一輪滿月啊。
　　“是么。那怎么辦呢？”晴明將自己的臉埋在了陰影中。

　　蜜蟲掀了簾子，探過頭來：“晴明大人，博雅大人，我們到了呢�！�

　　博雅的身影減去漸遠，最終消失在火紅的曼珠沙華中。晴明放下手，手中的五芒星印漸漸隱去。
　　身已死而己不知。
　　對于博雅來說，這也是一種幸福吧。
　　安倍晴明，平安京最出色的陰陽師，可是，同樣對人的生老病死無能為力。
　　所以，請一定要忘了我啊。

　　五
　　天空剛剛破曉，泛著獨屬黎明的白色。案幾上還放著兩杯沒有喝完的涼茶和一盤散亂的棋局。
　　安倍晴明佇立在自家庭院里，這么多年過去，還是雪白狩衣，容顏依舊如玉。
　　“蜜蟲，他們都走了啊。平安京的興衰干我何事？為什么，我還要在守在這里呢�！�
　　“因為您是安倍晴明啊�！�
　　多少年前對人說過的，名字，是最短的咒語。而咒語，是羈絆。
　　“羈……絆嗎？”晴明輕搖檜扇，掩嘴而笑，眉眼彎彎�！笆前�。是安倍晴明呢�！�

　　六
　　浮生，一夢。

　　-完-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