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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爍著熠熠光輝的兩根□□鳳燭中,映照出一室不合宜的清冷,鋪著精細繡工紅布的圓桌之上是兩只酒杯和一壺酒,杯里那一汪的盈碧搖晃著好像在冷冷地嘲笑著她——
這樣的夜晚竟無人問津。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發(fā)齊眉!
“三梳子孫滿地!
“四梳四條銀筍盡標齊。”
母親帶著殷殷期盼的溫柔笑語如同一道在空谷中不斷回響的魔咒,越來越大聲越來越大聲——
“少夫人,少夫人,您這是怎么了?……”耳邊一陣輕柔卻依然嘈雜的細碎聲音傳了來,她猛然從床榻上直直坐了起來,飽滿潔白的額面上布滿細細的汗珠,狹長的丹鳳眼里那一絲淡淡的驚惶茫然還殘留著,隨即卻已隱去無痕,仿佛未曾有過那神色似的。
她斂下眼眉,不顧貼身丫鬟紅兒略顯聒噪的關(guān)心詢問,她垂下雙腳穿上床榻下的那一雙白色繡鞋,然后在紅兒的服侍下默默地穿衣梳洗,神色一如往日的平靜溫婉,反而更引得一旁紅兒好奇的窺視,難道之前所眼見的那如同做了噩夢般惶恐的少夫人只是自己的錯覺而已?
云夢自然知道紅兒在偷偷地打量著自己,也猜得出她大概的心思疑問,卻沒有以一個主子的身份去怪責于她,也懶得去理會,昨夜余留下來的一些針線活還未曾完成。
忠心的紅兒亦步亦趨地跟著守在她身后,一雙稚氣未脫的眼睛滴溜溜地打轉(zhuǎn)著,她看著主子又坐在圓桌前做那件未完成的墨竹青色長衫,想法未過腦已忍不住多嘴道:“少夫人,紅兒聽東廂房的小墨說公子不知為何將行程提前,今兒個吃過午膳后就要離家進京了,您這衣衫——”
話音未落云夢手一滑繡針便刺進了手指肉內(nèi),嫣紅的血滴刺眼地在她指尖之上開出了一朵小小的蓮花,她失神著,渾然不覺身旁紅兒的大驚小怪喳喳聲,只是喃喃自語著:“這就要走了嗎?如此快。”
說著猛然站了起身疾步往門外走去,身后的紅兒連忙將那一件未完成的衣衫從地上撿了起來,正欲追上焦急的主子時卻不幸被小板凳給絆倒在地,一聲驚呼從她那微張的櫻桃小口中傳出,無奈主子已奪門而出,她撅了撅嘴,趴在地上哀怨地說著那來不及說出的話:“公子吩咐了,午膳會過來與少夫人共聚,您倒是等等紅兒嘛!
云夢并沒有在宅子里找到即將遠行的蘇荷,他的小書童小墨也不在,老管家告之,他方才有事出門去了稍后便回。
她沒說什么,只是微微笑了笑便轉(zhuǎn)身走回自己居住的停云樓,途中經(jīng)過花園假山,四周無人,她抿了抿嘴便迅速鉆進了其中一個僅僅夠塞進半人身的小洞穴里,雙手抱膝蜷縮著,嘴角那溫婉的淺笑卻漸漸化為了自嘲的頹笑。
蘇荷正是她那結(jié)發(fā)三載卻分房而居的夫君,他住在臥魚軒,她住在停云樓,一個在東一個在西,若要見上一面除了一大家子人難得齊聚吃飯以外,就是每個夜霧彌漫的深夜里她踮著腳尖,在竹籬外面癡癡偷望著那屋中俯首研習兵法的他,只有在那個時刻,她能感覺到自己與他靠得如此近,她能知道他都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而這些,連紅兒都未曾發(fā)覺到分毫。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她是不得不遵循聽話的規(guī)矩,而在蘇荷卻是違背自然天性的軟弱與平庸,若非當初母親床前的遺愿,他是斷然不會與素未謀面兼平淡無趣的自己結(jié)為夫妻。其實她深知真相,只是一直寧愿不知而已。三年了,云夢不過是蘇荷心中一個可有可無的陌生人罷了。
想著,她的心隱隱糾疼,手不自覺撫向云鬢間的那一支碧綠竹簪,生性淡然沉靜的她頭一次流露出無助的神情。因為,與以往不同的是他這次是真的要離開了,去一個她再也不能偷偷守望遙不可及的地方——
上京接受皇上欽點的鎮(zhèn)西大將軍的封號,然后遠赴西陲邊境的駐軍對抗外敵,一去便是經(jīng)年,再見無法預(yù)期。
蘇家是世襲的將軍府,這樣的命運與安排其實是早知道的,但她就是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么快,快得讓她措手不及,而她連一件像樣的長袍都沒給他做過。
就算,他從來不喜歡自己出現(xiàn)在他面前,起碼有她做的衣服能代替自己時刻陪在他的身邊,如影隨形,她已滿足了。
而現(xiàn)在她卻連一件衣服都沒辦法送與他,這樣笨拙的她,難怪他連告別都不愿當面留下一字半語。她陷在自責低落的情緒里,嬌嫩的下唇早已被她咬得破了皮卻不自知。
“少夫人,少夫人,你在哪里呀?紅兒還有話要跟你稟告呢,少夫人……”隨風傳來的是紅兒清脆的呼喊聲,被自己有意無意慣出來的嬌憨與沒大沒小的脾性,這紅兒竟在園子里不顧一切的大聲喧嚷。
她連忙整理了下情緒正待爬出洞外,卻又聽到紅兒沒心沒肺地繼續(xù)喊道:“少夫人,紅兒想要稟報,公子說了要與您一起共進午膳的,他還說,有話要與少夫人你說——”
云夢張了張嘴,一激動就忘了尚在洞中竟站了起身,于是頭便狠狠地撞上了一塊堅硬的大石塊,灼熱的痛楚迅速傳來,她卻豁然露出了會心的笑意,不顧形象地從洞中爬了出來,剛好紅兒正尋到此處,與爬出洞中狼狽不堪卻笑盈盈的云夢撞了個正面,頓時雙目圓睜張大了嘴,神情仿佛是撞見了黑白無常般呆然可笑。
云夢拍拍衣裙上的灰土,邊拉起她的手邊輕聲斥道:“發(fā)什么傻?快跟我去廚房準備些公子喜愛的小菜。”說著便拽著呆呆的紅兒匆匆往東邊碎步跑去了。
風燈懸掛在門口處,隨風便微微搖擺似一位含羞的少女,屋內(nèi)蘇荷與云夢面對面坐著,氣氛有些局促凝結(jié),蘇荷尷尬地側(cè)臉輕咳了兩聲,指著桌上幾道精致的小菜道:“看來王安的手藝日有精益,一起嘗嘗!蓖醢彩歉系恼茝N大師傅。
云夢但笑不語,反而是立在一旁的紅兒沒分寸地翻了翻眼。
蘇荷夾箸嘗了一口菜,隨即滿意地微瞇著眼露出淡淡的微笑,一抬頭正好看見云夢正帶笑安靜地望著自己,愣了那么一會兒,心里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慢慢地漾了開來,微移開視線他說道:“別光坐著,你也吃!
云夢低聲應(yīng)了,卻是往他的碗里又夾了幾箸鮮蒸鱈魚,如此斂眉婉笑的嫻靜發(fā)妻偏偏讓他自在不起來,她越是這樣他就越是煩躁,忍不住沖口而出:“好了,你給自己夾吧,我自己來就行了!
她夾菜的手微微一滯,隨即又平靜如常地收回了手,溫順道:“好的!
他頓感煩悶不堪,呼吸有些亂了,手一揚袍便站了起來,背對著云夢,他聲音微悶,“這次,是來與你道別的,昨日皇上又下了緊急召見的口諭,今日我便要啟程上京。以后,你自己好好照顧自己。”
她臉上完美的微笑終于緩緩裂開了一條縫,卻仍勉強道:“是,家里我會打點好的,你只管安心去做你的事!
身旁的紅兒卻將她的隱忍認定為委屈,急躁的脾氣一上來就又顧不上主仆尊卑,仰著下巴道:“公子,您只管安心去做您的國家大事,可曾想過少夫人此刻的心——”
這一番話成功勾起蘇荷詫異地轉(zhuǎn)身回望,卻仍是讓云夢手一拽狠狠壓了下來,她低聲斥道:“紅兒,不可放肆,你先出去屋外守著!
紅兒眼一紅嘴一撅,滿是不甘愿地走出了屋去。屋里又剩下了他們二人,氣氛頓時更是死一般沉寂,蘇荷眼里迅速掃過一絲淡淡的失望,而忙著整頓情緒的云夢卻沒有發(fā)覺到。
當她重新帶著淡雅的笑容抬頭望向夫君時,卻只得到一句冷冷的話,“我還有些瑣碎事要處理,你保重吧!闭f完便匆匆抬步離去,丟下已僵硬如冰的云夢在原地佇立。
踏出那房門的一瞬間他忍不住輕聲嘆息,云夢云夢,空有如此詩意動人的名字,為何卻偏不懂得一絲婉轉(zhuǎn)情趣?
云夢呆呆地凝望著他漸遠的背影,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卻被自己咬唇狠狠咽了回去,連紅兒急匆匆奔到她身邊嘰嘰喳喳她都完全沒有反應(yīng)。在他心里,自己真讓他如此無法忍受嗎?連一點點眼光的留戀都不愿多施舍一分?
是啊,那樣豐神俊秀的他又怎么會青睞于她這樣平庸的無鹽女呢。
她緩慢地伸手撫向臉頰,嘴角滑過一絲慘淡蒼白的笑容,從心里滲透到掌心中的刺骨寒冷卻讓她感覺很安靜,安靜。
“紅兒,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紅兒擔憂地看著她,嘴巴動了動,最終仍是無言地走了出去,留下她一個人坐在桌前對著那一桌子精心準備的菜肴。
她說不出來此時此刻的心情,只覺得很想努力微笑卻就是擠不出一絲的笑容,心也感覺不到痛楚,麻麻的,淡淡的。
為什么一滴滴眼淚仍不由自主地滾落在青翠鮮嫩的菜肴之上?
透過淚眼她看向榻上的那一件墨綠袍子,仿佛看見了當初洞房花燭那一夜的情景——
身穿大紅色喜服的蘇荷喝醉了,踉蹌地倒在她的面前,她披著長長的紅蓋頭,低下頭的視線剛好能看到他茫然中帶著醉人笑意的眼角眉梢,那一刻,心跳快得仿佛就要從口中跳了出來。
他沒有動,只是靜靜地趴在床沿邊上,歪著腦袋抬頭看她,困惑問道:“你是誰?怎么會在這里的?”
過了好久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微微顫栗著,“我,我是你的妻子,云夢。”
“哦,對了,今天公子我娶娘子了!彼眭铬傅剡种煨Γ劾飬s是一片冷冷的灰色,揚手指向羞怯無措的她,“云夢,好名字!大夢如云!大夢如云!”說罷竟自顧哈哈大笑起來,她更是手足無措,咬著唇雙手絞成一團。
正當她慌亂之際,他卻神秘兮兮地朝她招了招手,道:“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到現(xiàn)在都還不清楚我的這位新娘子到底叫個什么名字,你說好笑不好笑?”
“我,我告訴你了啊!彼偷驼f道,聲音卻如蚊鳴般細小,而他也根本沒想聽到她的回應(yīng),雙手撐著床沿就要爬起身來,轉(zhuǎn)身又踉蹌地走像點著打紅蠟燭的圓桌去,腳下卻一滑,立刻跌個四腳朝天躺在地面上。
見狀她忘了所以的禮節(jié),慌忙丟開紅蓋頭上前一把扶起他,焦急問道:“你,你還好嗎?有沒有摔著?”
“沒事!彼麚]手推開她的扶持,只聽“哐啷”一聲,有個什么東西應(yīng)聲掉落在地上,她抬眼一看,是一支翠綠素雅的竹簪。
她撿了起來,贊嘆道:“好漂亮的簪子!”
“你喜歡?喜歡送與你又何妨!”蘇荷終于平穩(wěn)地站了起來,一揮手爽朗地笑了。
她卻傻愣愣地抬頭望著高大威武如神祗的他,有點不敢相信,“真的,送給我了嗎?”
他皺了皺眉,似乎不高興自己的話被質(zhì)疑,更是斬釘截鐵地說道:“真!比珍珠還真!就送給你了,以后好好戴著,不可丟棄!
“是,我一定會好好保存,一日都不會讓它離身的!彼龤g喜地握著竹簪置于胸前,感覺有一股陌生的情緒像波浪一樣不斷涌了上來。這,就是他們結(jié)為夫妻的定情之物嗎?那她也應(yīng)該要回送他一件飾物,但送什么好呢?
她一時間竟想不起自己有什么可以相贈的物品,抬頭想問他喜歡什么,“你喜歡什么——”話語哽在了喉間。
此刻正躺在地板上睡得香沉的蘇荷又怎么能回答她的問題呢?
她望著紅燭光下那俊雅無雙的容貌,癡癡地笑了。
沒關(guān)系,來日方長,待明日她再細細問他,總要送他一件相稱合意的禮物的。
之后,喜娘進屋時看到的就是她那不顧儀態(tài)坐在地面上傻看著醉倒的新郎官的羞人場面——
之后,便再沒有了之后。
第二日睜開眼那一刻,已不見了他的身影。從那日起,他對著她再沒有那爽朗純粹的笑容,刻意的疏離,拘謹?shù)亩Y節(jié),甚至當望向她發(fā)鬢之間那支碧綠的竹簪時,他也是一臉的淡漠,他已經(jīng)忘了。
于是,他搬去了臥魚軒,而她仍繼續(xù)留在空蕩蕩的停云樓里。
就這樣三年了。
云夢閉上了眼睛,眼淚順著眼角滑落下來,她手中緊緊握著那陪伴了自己三年的竹簪,久久未曾動彈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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