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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柯記(短篇)
1
快腳走如風(fēng),一徑里刮將出竹籬笆,驚動起蹲巷首鳥雀啊啊撲楞飛。作美的天公出日頭,灑將來光亮堂堂,晃得人眼睛疼。恁般時(shí),是不掐算的黃道吉日,天奉承的美景良辰,宜動土,宜做親,宜說媒。
說媒的是即即世世老媒婆,柳府街上姓王無二家,面上足有半斤粉搽將來,一笑撲簌簌落:“恁般好兆頭!出門見鵲喜,敢莫是應(yīng)著柳員外家宅該當(dāng)招女婿,進(jìn)人口?”
“呀,是喜鵲?王婆恁好眼力,俺小閑只道是晦氣,大早起便要叩齒,劈頭見一群烏老鴰來!”
王婆聽得,不見火起反生笑,當(dāng)面庚帖拜盒塞入手:“小閑哥,則數(shù)你頭一個(gè)會數(shù)黃道白,開口無好話!休,休,有道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昨夜你娘怎生吩咐來?柳員外的事體推不得,也只索走一遭咱!
俺娘說話?寡婦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落腳怕踩死螞蟻的小膽兒,指望聽她甚底主張,可不是苦也苦也!倒不若借居俺家的阿遠(yuǎn)哥,一開口冷笑微微:“柳員外也好生下得!當(dāng)年欺人家孤兒寡母南來無依,強(qiáng)昧了祖房契,硬悔了指腹婚,這時(shí)節(jié),又翻轉(zhuǎn)面來去求倒插門?呀啐,誰吃得恁般回頭草!”
王婆和他也笑意微微:“柳員外要說的則是姓王,非是姓安。各人各色心頭意,安秀才敢莫是王小舍肚皮里蛔蟲,曉得個(gè)句句清,字字明?”
媒婆的嘴,閑漢的腿,天底下第一使喚便當(dāng),第一招惹不得。阿遠(yuǎn)哥,你敢是呆!
這場面俺娘只索說滴溜話,便苦她不滴溜的兒子俺:“王小舍同你并肩齊眉,打小的交情兒比人密。柳員外要說親,則怕他心底犟,央及咱娘兒說話。你須索陪王阿婆走一遭,大家都好了也。”
媒婆的嘴,動動唇皮兒;閑漢的腿,跑跑轉(zhuǎn)筋兒。
罷也罷也,誰教俺安小閑,數(shù)柳府街頭一個(gè)閑漢無二家!
柳府街,喚作個(gè)顧名思義,大半街面都落屬柳家宅院。要說親的王家挨最近,斜側(cè)小巷不幾步,大槐樹下轱轆井,小籬笆后茅草房,合眼都走不訛錯(cuò)。柳員外做親煞是便,開了后門就招女婿,草房順手兒改馬廄,車水用不著尋腳夫。倒大來合算哩!
要說親的王小舍開門奉迎著,破落戶也要拿住大家門風(fēng),言談舉止無造次。不虧了柳員外要說親,十分好人品:全身都是俊,不見一點(diǎn)村。
王婆孜孜說,俺只索冷眼瞧,立地觀。
卻不道——
虧阿遠(yuǎn)哥慷慨激昂說甚么“誰吃得恁般回頭草”,虧俺娘憂心忡忡說甚么“則怕他心底犟”,幾番話來去,王小舍,街頭巷尾通錯(cuò)識了你!
你不記南來投親恁凄惶?他強(qiáng)昧你地契奪你宅,氣殺你寡母悔你婚,滿街人嗟嘆,是人都?xì)鈶,不都是代你恨?卻原來親的還是親,有財(cái)動人心。
你有骨氣,有性兒,便不到得橫眉立目,也須索謝客關(guān)門,如何聽畢了,顛倒笑吟吟,說甚么“從長計(jì)議”!
負(fù)重任的王婆還要敲釘轉(zhuǎn)角,俺閑漢也來插口亂道。俺可也笑瞇瞇,不數(shù)落,只揶揄。
“王小舍,今朝來王阿婆和小閑這差事,奉承的是柳員外家勾當(dāng)。說將出來好教知,俗話道‘說媒’,恁秀才家掉文稱道是‘牽紅線’,又道甚么‘伐柯’。俺無紅線,則也有斧頭,到你家山來砍你家柴,不消含糊,不消忸怩,只討你一個(gè)準(zhǔn)信兒:肯也不肯?”
2
俺則問你肯也不肯,你卻要俺信也不信。
打小兒一千遍賭咒拉鉤,好兄弟發(fā)誓指過日頭,俺待不信?不信你是桌兒底下狗!
舊年里砍柴掉了斧頭,盤山探谷替你尋將回來,小孩兒家口沒遮攔,便許甚“茍富貴,莫相忘”。俺不識字,你會讀書。太史公朗朗寫文章,你可也知糊弄煞人?
讀書人十年寒窗苦,掙挫得一舉成名天下知,因此上你終究惦念著富貴不相忘。卻忘了俺安小閑是甚么人,一世里蹲街角、走門戶,趕閑活、吃閑飯,只道“富貴于我如浮云”!
你指日青云上,俺依舊黃泥里。你不相忘?俺敢待信!
來做媒的王婆你春風(fēng)般待,合八字的庚帖你流水價(jià)收。送出門還殷勤挽留步,和俺道:“小閑哥,你信我不信?”
你扯淡,俺訕笑。叉手一別秋風(fēng)里,踏踏靸鞋兒自家去。
家去巷頭見人探頭探腦,禁不住騰地火發(fā):“阿遠(yuǎn)哥,恁賊頭賊腦好模樣!特特地奔省城來赴甚么秋試,不用心讀書考功名,干折了俺娘兒閑飯?”
阿遠(yuǎn)哥莫得志氣,只將脖頸扭,撇一句:“用功抵甚底?今秋的解元穩(wěn)穩(wěn)姓了王,不聽得四下人說王小舍詩文詩文數(shù)一流,‘才子王風(fēng)’美名兒學(xué)道里都傳遍,柳員外忙不迭重攀親——安遠(yuǎn)有甚么指望來!”
噯,阿遠(yuǎn)哥,曉得你秀才心眼小似針眼,也休要說話恁般酸溜溜,敢莫是醋!
撇了這酸丁繼續(xù)行,到門首第二番火發(fā):“張屠!俺只賒你三斤肉,你倒跑了七八遍,大古來討債,不似恁勤快!小閑無爺,家門只得寡婦娘,誰作興踩破寡婦門檻?”
張屠人似肥油,性好綿柔,摸頭只會尷尬笑,娘在門里喚:“小閑,休無禮張阿伯!
俺欠債不氣長,無禮行不得,悻悻然踏入門去。張屠,你只管一天幾遍討債來,好笑你做阿伯也無阿姆,磨穿了草鞋底,看誰給縫補(bǔ)!
嘀咕著過幾日,重新趕閑活,又是王婆來攛掇:“小閑哥,還索再走一遭兒!只道王小舍懂禮,收了人家庚帖,便該趕去拜門合親,卻不道他全無動靜,教老媳婦怎地回得柳員外?”
嘖,柳員外,你好急!趕腳兒地要成親,敢莫是柳千金“女大不中留”?
俺做閑漢恁些年,常冷眼看世事,曉得有一句不作美:“急驚風(fēng)遇著慢郎中”。
柳員外急匆匆,王小舍慢騰騰。柳府緊催著邀人去,王家安然落一道“鐵將軍把門”。
尋遍了學(xué)里,問罷了相識,到處是無影無蹤,一問三不知。直找得月上柳梢頭,俺獨(dú)自歸家,恰遭遇人約黃昏后。
破門戶里油燈豆兒也似燃,娘絞著衣擺欲鉆地縫也似慚:“小閑,休錯(cuò)怪你張阿伯,娘索是情投意合……”
呀,你們是一雙心意兩相投,趕忙地配佳偶。偏瞞著俺在鼓中央,好道是賒三斤肉恁地討債奔忙,卻原來便宜拐俺娘!
堵住門磨牙冷笑,張屠軟不搭地敢待討?zhàn)。其?shí)俺也無話,俺也無火發(fā)。俺那死鬼爺早已不記面,小閑可也無心替他正綱常,討貞烈。最終迸一句:“張屠,你也須是安眉帶眼男子漢,做甚么不走正,偏則要跳墻鉆穴,丟人現(xiàn)眼?”
張屠沒口子許愿:“便去請王婆,花紅羊酒來提親,哪可不堂堂正正……”娘道:“小閑,只怕你計(jì)較,你不計(jì)較時(shí)……”
俺不計(jì)較,俺掉頭走。心底不知是喜還是悲,是多了一個(gè)爺,還是少了一個(gè)娘?
胸臆亂,心氣沖,腳步忙。到街面滿天星光燦如銀,勒一把眼,撲面秋風(fēng)醒,才知覺走到王家井巷。
那巷里白日間關(guān)門閉戶,那巷里黑夜中細(xì)語喁喁。星光下雙人影不分明,一輪廓卻刻骨銘心,夢里也記省。
他是才子,合配佳人,戲場上扮演俺可也看來熟,熟悉知此情此景。
呸,不道今夜,俺恰是有捉奸運(yùn)!
3
說書人安排風(fēng)月事,不是墻頭馬上,也則是花園后院。俺常笑道是扯淡,親眼里看見才曉得不爭差。王家井恰巧在柳府后門,開門好來往,關(guān)門好做親。
卻納悶,你接了人家庚帖好走正道兒,做甚么披星戴月,明來暗往,敢莫是天生賊風(fēng)流,要做傳奇話?
傳奇里道千金小姐,大家門拘束得緊,小梅香服侍得勤,尋常幽約不能夠親身臨,常則是梅香一一來訴分明。
“只道志誠種,誰承望狠心薄劣……再不介,俺姐姐投河吊頸,只索一個(gè)死,也則是你作成!
聽情話聽見人命誓,俺左腳兒前挪,右腳兒倒躲,進(jìn)退維谷,非禮勿聽。
小梅香哭哭啼啼,俏書生殷殷切切:“梅香姐稍安勿躁,小可行事,當(dāng)?shù)梅判!?br> 你道放心,便放心,古人般一諾抵千金。俺非君子,是小人,也不合半夜悄步聽壁根。
罷,罷,好風(fēng)光休攪擾,有道是:“破人好事如殺人父母!卑持凰魍茖(gè)不知聞,一道煙,走他娘!
不提防急迭迭驚動巷墻烏,作死的扁毛畜撲棱棱飛,攪散了秋夜會,做下來對面案。一道煙的是小梅香,走不脫的是安小閑,伴隨在背后叫一聲:“小閑哥,且留步!
便留步!當(dāng)面鑼對面鼓,俺可也一一說分明,便問你這個(gè)留情不留情。
“王小舍,你不是耍!普天下男子漢,誰有恁般劣心性?你常道是要博朱紫貴,須從勤里得,哪可有不勞而獲?”
“你姻緣早定將,要回頭也喚作個(gè)合舊約,順理成章,恁故意的拿腔拿調(diào),做張做勢,你卻為著甚底來?左不過覷著柳員外心急慌忙,要招贅了你,便自抬身價(jià)。俺勸你仔細(xì)!沒做親,便想要爭個(gè)家宅姓王還是姓柳,可不是未過門先拿大,便不怕事有未成,鬧個(gè)決撒?”
“你休一味地笑!俺也知你不怕決撒,好事兒做出來有四星,柳千金羞答答,深閨里女兒家教你哄了,墮胎藥都沒處贖去,不嫁恁,卻嫁誰?逞得你有恃無恐,只顧逼勒殺。呸!俺便祝你心想事成,莫鬧得雞飛蛋打!”
不喘氣說將來,一徑里話音砸顏面,王小舍,俺也不顧忌,能肆意,倒看你可羞慚,怎抵辯!
他卻也無羞無慚,不抵不辯,依舊一味笑,燦星辰映入清波眼,真?zhèn)十分俊,不帶一點(diǎn)村。
他道:“小閑哥,王風(fēng)可也伏了你!恁般拐彎抹角、七竅玲瓏的好心肝,怎地不去做個(gè)書會才人,編本蹊蹺雜劇教子弟們演做場,也好教千百人齊喝一聲彩,卻不強(qiáng)似張口編排我?”
呀呸,你才是拐彎抹角話,七竅玲瓏心。好個(gè)王小舍,忒聰俊,忒機(jī)靈,忒浪子!
俺撒手走,他拔步追。追將來勾肩搭背,恁親熱俺消受不起,劣身軀不爭氣生戰(zhàn)顫,迸一聲:“休胡鬧,快放手!
他道:“小閑哥,你我效過桃園拜,喝了金蘭酒,當(dāng)初你怎生道來?弟兄們無二心,誰受氣便索要出頭,打抱一個(gè)不平。今朝怎地外人倒無事,卻是你將沒影子的事來冤栽我,當(dāng)?shù)煤巫??br> 恁睜眼說瞎話!一樁樁實(shí)事體,硬說道沒影子。那影子卻是小閑胡扯硬拿,眼花繚亂,看錯(cuò)了你來?
這辰光影子好道是不見,俺待望天仰不起首,待俯視低不了頭。溫柔軟款,情迷意亂。他投懷來送抱,俺兵敗如山倒。
猛可里驚鴉炸耳飛,燙顏面吃不住秋風(fēng)勁。掙挫了甜意兒向井欄奔。方才接唇做呂字,如今傾桶變水鬼。一吊桶清涼倒在身,倒大來激靈靈!
他依舊笑:“小閑哥,恁急性兒!要淴浴怎地不待燒滾湯,便自傾冷水?秋夜里寒,好不凍殺人哩!”
呀呀個(gè)呸!
4
“小閑哥,司鄉(xiāng)闈好道是文昌星,怎地扯將我來東岳廟?判官哪管得筆墨事,白白地叩首燒香做甚么?”
東岳神司生死,判善惡,將入場的秀才,要出挑的解元,你則須拜禱。
俺日常聽閑話,都說科場里有鬼神鑒照,朗朗的善惡分明,賞罰難逃。你則道風(fēng)流罪過輕如鴻毛,他便教天道好還不爽分毫。傷陰騭的王魁負(fù)桂英,天雷打的伯喈拋五娘,誰是有好下梢?
你不來時(shí)扯臂強(qiáng)逼著來,你不拜時(shí)劈頭揪領(lǐng)兒拜。明日也進(jìn)場,俺驀地心慌,干折了氣分,只索將你央。
“你則聽俺勸一言:好好地下場,莫走心邪!柳員外千般不是萬般不應(yīng),總歸吃了兒女虧,打落牙齒和血吞,同你重新敘了翁婿份,你只管掯勒做甚底?便做得爺娘舊仇,當(dāng)不起姻緣好合,柳千金哪曾經(jīng)得罪了你?可也勾銷,一床錦被遮蓋了罷!”
“老人說道,場里古怪多哩!暗有神靈監(jiān)管著你善惡簿,正待在賬上一筆筆添刪清算。做下了陰騭事,折落了功名福也合罷了,卻不道萬一抹殺了生人祿,哪有命在?舊年聽說某家秀才,誘騙過好人家閨女,當(dāng)不起舉頭三尺有神明,考場上失心瘋了,自家寫了招供狀,活活縊殺在號房里。則是有前車之鑒,你莫當(dāng)是耍!”
“你笑也則笑,笑這一樁婆婆媽媽,絮絮答答。俺實(shí)話來,安小閑一世不曉得負(fù)人,則敢道天不怕地不怕。你若身正,愁甚么影兒歪哩?”
亮晃晃日頭照臨,霧蒙蒙香煙繚繞。俺可也虔誠心,只為你一點(diǎn)前程事。
你道:“小閑哥,你放心,王風(fēng)世不曾負(fù)人來,你信也不信?”
又教俺信也不信,俺只推心口相問。
小竹籃蓋牢布幾層,揭開來一一數(shù)分明。長短燭,肥瘦肉,夾絮衫。做文章統(tǒng)統(tǒng)鎖將在貢院里,無人照管,餓要自加餐,冷要記添衣,黑要多燒燭。
俺幾曾恁小心?娘都道:“小閑,備物事怎不捎帶你阿遠(yuǎn)哥?他則也要下場考試來。你們可也一筆兒寫不出兩個(gè)安,莫教人笑‘胳膊肘兒朝外拐’!”
咳,娘不瞧見,阿遠(yuǎn)哥則是鬼頭鬼腦難見影,失魂落魄不讀書,下場也好道是“曳白”,成甚么器?待理會,可怎生理會來!
直待得忙亂亂起行往貢院,閑雜人不得踏秀才地,只和街坊鄰居送行囑咐你。娘道:“王小舍定奪頭名,盼拖帶俺家遠(yuǎn)哥咱!”張屠道:“一雙秀才囫圇出場,便割大塊肉,沽一葫蘆酒,好好賀喜來!蓖跗诺溃骸傲Ы鹄C閨里雙眼也盼穿了,不一日出場報(bào)中,可不道雙喜臨門?”
你待問俺言語,俺則也無話。
王小舍,你從小真顛沛,成人忒才子,做場子弟都唱道:“投至得云路鵬程九萬里,先受了雪窗螢火十余年。”最堪信,信你筆陣兒掃倒千軍,穩(wěn)奪魁首,直上青云。
上青云哪好再踏腳底泥?俺抬眼望,烏老鴰兀自的草屋上蹲。你則是云里鸞鳳,怎和這鴉雀同群。
鴉雀不同群,恰還要同路到發(fā)榜時(shí)。好幾日磨磨折折,悄悄冥冥,喜事兒不見,劣形跡忽驚。
驚起來是街坊鬧吵,直把俺走外街賣閑貨的忙人叫將回:“小閑哥,禍?zhǔn)!柳府不見了千金女,說是奸人拐將了去。員外道,王小舍騙了庚帖,私寫婚書,助了狗男女私逃哩!便要尋王家不是,咱街坊好生不忿!”
蹊蹺事聽來如驚雷打,俺卸貨擔(dān),抄扁擔(dān),大踏步奔回,則也是波查。
王家井無人影,鬧熱卻在安家門,擠擠攘攘,口口聲聲:“拐了柳千金的是安秀才,做私媒寫婚書的是王小舍!一繩兒螞蚱,都休想逃脫,從速交付人來,否則經(jīng)官動府,揭你個(gè)片瓦不存!”
5
嚇!好蹊蹺,真波查。
俺只見王小舍明修棧道,誰承望阿遠(yuǎn)哥暗渡陳倉?怪道你圣賢書無心讀,說話兒常帶酸,卻原來恁般小鬼祟,沒掂三,書生家偷將風(fēng)月犯。白責(zé)備王家弟兄,不提防安家哥哥,則教你們干柴遇烈火,才子佳人做一窩!
這一刻,笑不得,哭不得,喜不得,惱不得,橫扁擔(dān)直入去,人群兩下分,但聽得折辯聲:“老爺家行事,敢莫好笑!俺家則只得茅草頂,要揭瓦,你可也尋得出一片瓦兒來?安遠(yuǎn)只是俺遠(yuǎn)房親,要經(jīng)官則好去他老家尋,做甚么攪擾俺寡婦家門!”
娘也,平日價(jià)小膽小心,不道你可也口齒伶俐,慣會嗆聲,便做十分不是,也須要駁回一個(gè)不應(yīng)。
那壁廂站滿街坊來攔勸,最來事的張屠揎袖兒放狠:“員外家萬貫家私,敢莫覷咱螞蟻兒般小民好踩殺?看不住閨女,便來欺寡婦,朗朗乾坤,哪可有這道理?要經(jīng)官動府,大家便和你們?nèi)タh老爺案下打這場異樣官司!”
俺入來便喝彩,再幫腔。
“你則要經(jīng)官動府,俺便奉陪你家出乖露丑。柳千金尋將回來,便斷離了阿遠(yuǎn)哥,員外也則怕是要做了便宜外公哩!好不好,曉不曉,大伙兒走一遭咱?”
柳府管家□□臉兒氣咻咻,大罵刁民不絕口,也放出員外的家長狠話兒:“潑窮鬼,無賴戶!休夢想騙帖詐婚,生米做熟飯,員外便認(rèn)了這親!安遠(yuǎn)那廝,一世也發(fā)跡不得的窮餓相,員外道:‘咱閨女便是送去做姑子,也不便宜那窮斯濫!’”
“員外家狠誓言,咱們多聽熟爛了,休再道!騙契帖的勾當(dāng),你家則也做過,詐婚姻的事體,我們誰曾干來?安秀才和柳千金庚帖合婚,有媒有契有證有據(jù),則怕員外這番,即使再嫌貧愛富,打起官司也悔不脫!”
王小舍,恁般利口舌,十分好氣勢,雖則不是親身還,卻也吐氣揚(yáng)眉,教他一報(bào)還一報(bào)!
管家聞言,赤緊的怒發(fā),滿口的亂岔:“胡言!你串通安遠(yuǎn)騙了帖去,則也只是一紙庚帖,哪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成真合婚?私鹽敢待做官鹽賣!”
賣官鹽的斜刺里鉆出來插話,老面孔笑哈哈:“管家爺,王家積世的老媒婆,官廳上常走動,滿府城都認(rèn)賬,哪誣得咱賣私鹽?這親事還是員外吩咐說,婚書親手寫,老身的說媒,王小舍的干證,齊齊全全,略不差些!
正主兒全不在,陪客的吵翻天,拉扯著待要上公堂,忽一聲:“鄉(xiāng)試放榜!
一聲驚散,群涌街衢,忙看解元屬誰家。耳輪里只余聲亂噪,是人散時(shí)驚飛屋頂鳥,俺揉眼看,這回不是烏鴉,則是報(bào)喜的鵲兒叫喳喳。
報(bào)喜的訊息來也快:“恭喜安遠(yuǎn)秀才中鄉(xiāng)榜第一名,穩(wěn)坐著榜首解元。明年好順風(fēng)扯帆,連中三元!”
俺面面相覷待怎覷,念念欲問無處問。
脫出人堆,走去柴扉。新眉月臨照小院落,秋風(fēng)蕭瑟。
俺道:“你可也不歸家?報(bào)喜人勢利眼,全不管甚真才實(shí)學(xué)。俺和你看名次去,料也在榜上,只比頭名差些,也不干妨!
他道不必去,給四個(gè)字?jǐn)蒯斀罔F:“名落孫山!
俺覺有五雷打,卻又似醍醐灌。俺道:“你道俺不猜覺?為作成阿遠(yuǎn)哥和柳千金,便不惜拱手讓功名,好道是虧,好道是鬼!俺出首你們場上舞弊,偷換試卷去來!”
他也不來扯,俺也行不得。瞅眼兒笑嘻嘻,莫名地歡騰騰。
鄉(xiāng)試誤一期,也不到終身誤。俺道:“呆,呆,下一場休再做傻角!”他一味笑:“天然傻角待怎生?雜劇人好道是:‘但得一個(gè)并蒂蓮,強(qiáng)煞如狀元及第!’
手指著天,腳踏著地,可憎才偏將閑話講:“你前日里道伐柯,可伐得一枝兒來?做事體憑不得口頭響,你待看安遠(yuǎn)秀才,你待看張屠阿伯,悄沒聲就對對雙雙,哪用著湊熱鬧的撮合山!”
俺不愛湊熱鬧,俺則待愛冷清。阿遠(yuǎn)哥明日里衣錦還鄉(xiāng)大團(tuán)圓,張屠伯后日間牽羊擔(dān)酒小求親,俺可也不管顧。把心兒都不想,把眼兒都不瞅,心眼里只瞧定你。
“‘做事體憑不得口頭響’,好話兒,你也休說賬!俺此刻也不尋井,正是那潑不熄的無明火,待和你砍柴到山慢慢兒講。”
——伐柯記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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