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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又到了一年的除夕夜,我和秦朗照例早早將酒吧打烊,又將買好的各種年貨堆滿后備箱,開車回了我家的老房子,與幾乎差不多同時抵達的我哥會合。他也同樣買了足足一后備箱的年貨,相視一笑后,我們?nèi)吮愣茧p手提著大包小包,走上狹窄的樓梯,然后進家門,簡單收拾下衛(wèi)生,鼓搗出一桌年夜飯來,再對著電視里的春晚和面拌餡包餃子,一如我媽還在時的那樣,就連餃子餡都一成不變,包括我媽生前最喜歡做的那幾道菜,也是年年都會出現(xiàn)在我們仨的餐桌上。動筷之前總是由我哥將每樣菜夾上一點,端至媽的遺像前,再點上一炷香。而媽也總是微笑著看著我們,就像她生前度過最后的那個除夕,有我們?nèi)伺阒,她臉上的笑容正是這般的燦爛,對她兩個兒子的未來充滿了希望,一心期盼著我們能找到合適的人生伴侶,步入婚姻殿堂,再給她生幾個孫男娣女,把老程家的血脈延續(xù)下去,獲得俗世的圓滿,縱不能轟轟烈烈,至少也平淡幸福……
一切似乎都沒有變?晌倚闹敲,有那么一些東西,再也回不來了。
我明白,秦朗明白,我哥,也是明白的……
吃完餃子后我哥便道了晚安,然后獨自回房,關(guān)上房門。我和秦朗默契地留在客廳,什么也不問,更不去打擾。盡管明知他不會睡下,明知他一定會靜立窗前,默默的向外張望。我知道,他還是在等著那個人,等著他風塵仆仆的出現(xiàn)在樓下,抬起頭和我哥對視,笑著問他:小辰,我回來啦,有沒有想我啊?
當年的那個除夕夜,因為顧忌我媽,我哥和那個男人只能隔窗相望。我知道,這一次如果那人再出現(xiàn),我哥一定會毫無顧忌地沖下樓去,和那人緊緊相擁,或許會放聲大笑,但更可能會淚落如雨,他會抱著那個男人,帶著哭腔一聲一聲地叫他:陸風,陸風……
他們會忘情擁抱,會瘋狂親吻,會做一切情侶間能做、該做的事。曾經(jīng)的種種阻礙如今都已不復(fù)存在,如今他們只是陸風和程亦辰,是一對相愛的眷侶,就像我和秦朗一樣。唯一的區(qū)別就在于他們已分開了很久很久,不像我和秦朗相伴多年,每天只要一睜眼便能看到彼此,雖然我倆在我哥面前從來都是小心翼翼,決不流露出半分秀恩愛的意思來,但他望向我倆的眼神總是充滿藏不住的艷羨,那種對于我倆來說最尋常不過的相處點滴,于他卻儼然是夠不到的奢望——除非,那個叫陸風的男人回來。
然而,大年初一的太陽準時升起,又是新的一年,我哥的窗下依舊是空空如也,陸風,他還是沒回來……
我和秦朗心照不宣的早早起床,和更早起床并為我們熱了餃子的我哥一起共進早餐,他的面色仍舊平靜,昨夜的空等似乎并不能讓他產(chǎn)生什么情緒變化,倒像是已經(jīng)習慣了。可我知道他還會繼續(xù)等下去的,他決不會放棄,哪怕我們心里都清楚,也許,我是說也許,他的等待,注定是——
說起這一樁恩怨往事來,我這輩子最最后悔的兩件事,一件是當初不該一時心軟,將媽讓我統(tǒng)統(tǒng)燒掉的陸風的來信保留了下來,并交給了我哥,若非如此,我哥當初可能真的就和陸風早早一刀兩斷,也就不會有后來的那些糾纏,以至于害死了媽。另一件是我萬不該一時沖動,奪了那韓國警察的槍射向陸風,我實在是沒有料到我哥對陸風的感情那么深,即便被他綁架,被他弄得遍體鱗傷,卻還是在生死關(guān)頭拼命將他推開,替他挨了那一顆子彈,從而直接造成了他們后來的分離——我們都很清楚,倘若不是為了早點趕回醫(yī)院,回到昏迷的我哥身旁,陸風就不會選擇乘坐私人直升飛機,也就不會趕上那場雷雨天氣,導(dǎo)致飛機失事、他從此下落不明……我無法否認在這件事上我所背負的責任,尤其是在我哥奇跡般的蘇醒、得知陸風出事的消息后,我簡直沒有勇氣去面對他,他卻只是輕輕地笑了笑,對我和秦朗還有卓藍說道:
“你們都別擔心,新聞里不是說他只是暫時下落不明嗎?說不定再過幾天,他就回來了呢!
我哥說這番話的時候,語氣是無比的堅定,一時竟讓懸著心的我也感到了一絲踏實。盡管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很快便打破了我的這點踏實,我不斷地從新聞報道中得知,陸風乘坐的直升機是墜落進了海里,陸家為了找他,不惜花費重金雇傭了全國乃至全世界最頂級的專業(yè)團隊,在出事的那片海域開展了為期數(shù)月的搜救行動,用盡了一切手段,卻始終是一無所獲,聽藍姐說最后陸家甚至求助于玄學(xué),請了什么高僧、大師之類前往海上作法招魂,也沒有任何成效,陸風始終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這期間我哥傷愈出院,我不放心他,便搬過去陪他同住,他每日只要醒著,便一刻不停地刷新著新聞,隔三差五還會和陸風的姐姐電話聯(lián)系,向她打聽搜救工作的最新進展。我怕這樣會影響了他的康復(fù),每次都設(shè)法勸阻他,他卻總是笑笑,溫和地對我說:
“不要緊的,我沒事,陸雨姐是個好人,她說她不怪我,其實她一直也都知道我和陸風的關(guān)系,只要陸風愿意,她就尊重他的選擇,也尊重我的選擇……”
我哥對于陸風姐姐的評價倒是很準,陸風出事后這么長的時間里,他的家人從未為難過我們兄弟分毫,陸雨姐還曾親自登門來看過我們一次,我一見到她那張和陸風頗多相似之處的面容,頓時便被勾起了往事,又見她神情滿是悲傷,上好的脂粉也掩蓋不住眼角眉梢的憔悴,不由也跟著心酸起來。但見她即便內(nèi)心悲痛焦急,言談舉止卻也依然大方得體,不失大家風范,還主動問候起我哥的傷勢,叫他千萬要養(yǎng)好身體,她弟弟雖然尚無消息,但她相信他也一定不希望我哥為他擔憂,他也一定愿意看到我哥健健康康、平安快樂……
那天我一面安慰著同樣強顏歡笑強忍淚水的我哥,一面替他向陸雨姐道謝,陸雨姐走后我哥便靜坐窗前,我買來他愛吃的飯菜,他也沒怎么動。我知道他心里難受,知道他在牽掛陸風,我卻毫無辦法,一時間竟對陸風生出了一腔怨恨——我雖不愿他出事,但說實話我對他這個人的好感也實在有限得很,虧他還是個富二代、大老板,能憑借自己的本事短短幾年間便做大一家上市公司,按說雙商和處理問題的能力都該在線才對,就像他姐姐那樣,可事實是這貨一遇到感情問題就各種拎不清,五年前在與我媽的博弈中堪稱昏招出盡,一手好牌打個稀爛,生生將我哥逼走,五年后他又為報復(fù)我哥鬧出這么多幺蛾子來,不光害了我哥也害了他自己。即便在他出事前,他也還是那么冒失,也不問我哥愿意不愿意,就不顧一切的在電視上公開了自己的取向,幾句話便把我哥暴露于萬千觀眾面前,害得那陣子我哥沒少被各路記者圍追堵截,正常生活全被打亂,甚至不得不辭去在設(shè)計院的工作,靠積蓄和在網(wǎng)上接活賺些外快維持生計……在我看來陸風那混蛋簡直是我哥的命中大劫,說他毀了我哥的安穩(wěn)人生一點也不為過,我甚至希望我哥干脆把他忘了算了,甭管他是死是活,就算他過去對我哥有什么好處,我哥替他擋了那一槍,也算還清他了,從此兩不相欠,大不了改個名字換個城市生活,我和秦朗陪他一起去,反正酒吧到哪里都能開,我到哪里都能唱歌,橫豎餓不死咱們仨?墒俏腋缑鎸ξ业慕ㄗh,卻仍然只是笑笑,說:
“我既然問心無愧,就不怕面對任何人。記者也好,還是別的什么人也罷,隨便他們吧!至于陸風,他還沒有消息,我總不能再一次說走就走、說離開就離開啊,我總得給他個交代呢,一切都等他回來了再說吧!
“可是,哥——”
我望著我哥那淡然的笑意,心里只是難過,但我怎么也開不了口勸他做好最壞的準備,盡管我不信他當真認為陸風還有生還的可能,畢竟距離飛機失事早已超過了72小時,墜毀的地點又是在茫茫大海,誰都清楚陸風已是兇多吉少了。而我哥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竟又笑著說道:
“你有所不知,他曾經(jīng)對我說過的,不管我跑到哪里,他都會不擇手段的把我抓回來、鎖起來、打斷我的腿,讓我再也跑不掉……他一向都是個言出必行的人呢,這次又怎么可能例外,只要他還活著,他就一定會回來找我的,我只管按兵不動,靜靜等著就是啦!
我哥的語氣篤定得令我害怕,也令我徹底失去了提醒和勸說他的勇氣,我能做的就只有全天候地陪著他,關(guān)注搜救的消息,應(yīng)對接二連三或登門叨擾或電話轟炸的記者,不管那些人怎么挖空心思打探他和陸風的情事,問出的話有多過分,他也從不發(fā)脾氣,只用他的禮貌和淡定將那些人一次次勸退,對于那些問題他永遠只有一句話,就是:
“我和陸風的事只能由我倆自己來負責,所以請恕我無可奉告,多謝理解!
我對我哥的狀態(tài)是怎么都放心不下,他卻反過來安慰我,還讓我回到秦朗那里去住,別因為陪他就忽略了秦朗的感受,他一個人沒問題的,他還說他一定會好好活著的,作為一個已經(jīng)死過一次的人,他比誰都珍惜生命,不論陸風回不回來,他都會活下去——他肯這樣說,倒是讓我松了口氣,但讓我把他一個人留在家里,又叫我如何安心,最后還是秦朗出了個折中的法子,在他的公寓所在的小區(qū)里租下一套房子,和我一起住了進去,這樣總算能離我哥近一點,隨時方便過去照看他,我哥這才沒再反對。而自那之后他的生活節(jié)奏依然一如既往,每次我見到我哥那平靜無波的面容,心都會抽痛一下,但見他從不主動提起陸風,我也就不敢多說,連安慰都無從談起,那種懸著心卻又只能強裝糊涂的滋味別提多難受了。直到那年的中秋節(jié),我和秦朗提著酒和月餅去找我哥小酌,原本酒量并沒那么菜的他居然一杯便上了頭,眼淚嘩嘩地掉,嚇得我和秦朗丟了酒杯圍著他又哄又拍,他卻怎么都止不住淚,仿佛不認識似的盯著我倆瞧了半晌,終于怔怔地冒出一句話來:
“你們說,陸風他會不會是墜機之后受了傷,導(dǎo)致失憶了?”
我和秦朗全都愣住,他又繼續(xù)道:
“一定是這樣的,對嗎?因為他失憶了,他記不得我了,所以他才不來找我,其實他還活著的,他只是忘了回來的路,一旦他恢復(fù)記憶了,他就會回來的,你們說對不對?”
我和秦朗誰也無法回答,我心慌得厲害,本能地低了頭,不敢看我哥的臉,只聽見他抽泣了幾聲后,忽然又破涕為笑,像是想通了什么,語調(diào)輕快地道:
“要么就是這世上真有‘平行空間’的存在,飛機墜落的時候他進入了另一個宇宙,所以他才回不來。我雖看不見他,他卻看得見我,也就是說,他其實知道我的一切,他知道我在這里等他,也知道我始終是孤身一人,我沒有過別的人,從來都沒有過……”
我仍然不敢抬頭看一看我哥的表情,只聽他柔聲道:
“……這份愛就是原罪,是陸風的原罪,也是我的……既然我們?yōu)榱诉@份愛都傷害了太多的人,那又怎么可能逃得掉上天的懲罰,所以我們受苦受折磨,也都是理所應(yīng)當……”
“亦辰你別這么說,陸風的事是個意外,不能怪你的——”
聽不下去的秦朗終是開口相勸,我哥卻好像什么都沒聽見,不等秦朗說完,便自顧自地念道:
“我不怕受苦,我一點都不怕,老天要怎么折磨我,我都承受得住,可陸風他呢,他會不會受苦啊?從那么高的地方掉下來,他是不是很害怕?他受了傷的話,會不會很疼?要是周圍沒人幫他一把,他該有多絕望,他那么要強的一個人,怎么受得了這個?為什么當時我不在他的身邊,為什么我?guī)筒涣怂,為什么我救得了他一次卻救不了他第二次,我連子彈都幫他擋住了,我寧可自己死了也不愿他有半點危險,為什么他還會出事,為什么他還要丟下我,為什么,到底是為什么啊……”
那天的酒就在我哥無盡的淚水中匆匆結(jié)束,他抱著雙臂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醒來。而那是陸風出事以來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聽到我哥那么直白地傾訴對他的牽掛,從那以后他便再沒說過類似的話了,他不再提起陸風,也沒再掉過一滴眼淚。隨著時間的推移,陸家已逐漸接受了陸風再不會歸來的事實,群龍無首的創(chuàng)元公司被陸家父女聯(lián)手收購,沒讓它落入那個什么郝總之手,也算是替陸風保住了他親手打下的江山。那些整天騷擾我哥的媒體記者也都漸漸消停,轉(zhuǎn)而去追逐其他花邊新聞,無人再記得那位年紀輕輕便在商場叱咤風云的陸總裁,也沒人再對他和程亦辰的故事感興趣,連我哥也重新找到了一份設(shè)計師的工作,從此正常上班下班、升職加薪,好像一切都已重新回到了正軌。他大概是怕我擔心,平時總是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無論我什么時候看到他,他都是平平靜靜,也常對我露出笑容,他的這種狀態(tài)一度連秦朗都騙過,以為他真的走了出來,有一次背著我哥,秦朗竟然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我提議道:
“你哥他總這么一個人,也不是個事呀,不如給他介紹幾個對象試試看?甭管男的女的,只要感覺對了,倆人看對了眼,那就有個人陪陪他,好過他獨守空房,也免得他胡思亂想,你說是不是?”
我對秦朗的提議自然是雙手贊成,其實不用他說,我也早有此念,我比任何人都盼著我哥能夠?qū)⑦^往放下,重新覓得真愛,好好地度過他的后半生?晌移智宄煤埽瑢τ谶^去,我哥根本就忘不了,也放不下,自從陸風出事以來,這么多年過去,除了我這個親弟弟外,他再也沒在感情上親近過任何人,無論女人還是男人,就連對藍姐母子他也疏遠了,即使他過去是那么的疼文揚。而且他一直住在他那間小小的單人公寓里,無論曾被那群記者如何狂轟濫炸的電話騷擾也堅持不換手機號,我清楚他還在等著那個人,怕一旦那人一朝歸來聯(lián)系不上他,因此他不會尋短見,他會保重身體,但只要他還活著,他就一定會等他,直到生命的盡頭……
我理解我哥的執(zhí)拗,假如把陸風換成秦朗,我會是什么樣的心情,簡直想都不敢想。但我又如何能夠做到不心疼我唯一的親人,放任他在苦海里沉淪?然而事已至此,作為蕓蕓眾生的我們,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媽和陸風,這世上最愛我哥的兩個人,卻都成了我哥一生痛苦的根源,可他們錯了么?他們對各自愛我哥的方式的堅持,究竟孰是孰非?
我控制不住自己內(nèi)心對這段“公案”的審斷,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根本無法找到罪魁禍首。只能說在針對我哥的這場愛的爭奪戰(zhàn)中,媽和陸風都贏了,卻也都輸了——媽用她的死亡斬斷了我哥和陸風的一世姻緣,讓我哥對陸風許下的“無論貧窮富有都永不分離”的誓言成空;而陸風也用他的失蹤斬斷了我哥后半生的塵緣,同樣讓我哥在媽臨終之際對她許下的“一定聽她的話結(jié)婚生子,過正常人的生活”的諾言徹底成了泡影。只是,若他們能看到我哥如今的樣子,又會是,怎樣的心情呢?
這世上有些感情,果然越是深刻,便越是傷人。
歲月還長,而我今后能做的,就是一面珍惜來之不易的幸福,好好愛秦朗,永不負他一腔深情;一面陪著我哥繼續(xù)等下去,不管要等多久,也不管有生之年能不能等到一個確定的結(jié)果,是好的,還是壞的……
只不過,哥哥,至少這一次,你終于是自由的了,你可以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不必再為了成全他人的感受而委屈自己,只要你愿意,那就很好啊。
而這也是,我唯一的欣慰了。
歲月無路可退,惟愿,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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