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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柳
我離開大宅才一天,就遇到了他。
他看上去年紀比我大一些,相貌有點好看,沒什么表情,顯得沉郁。他走到我隔壁的位子上要了一碗炸醬面,鮮綠鮮紅的辣椒拌著濃香赤黑的醬鋪在面條上,很是誘人。但他沒有吃,在向伙計打聽事情。
他打聽的東西和我要打聽的一樣,所以我只需要靜靜地聽著,并記在心里,同時記下他的樣子。
然后基本上我們就同路而行。有時他在我后邊,有時我在他后邊,有時會撞見對方。
他的劍狹而長,用布緊緊裹著,和包裹一起背在肩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個劍客。但是我并不擔心。我的劍繞在腰間,三尺軟劍,薄利無匹。而且,在最近幾次比拼中,我的劍術在大宅排名第一,而大宅,在江湖上人稱江南第一家,每代高手盡皆驚艷江湖。
我們一路往北走。偶而同行的時候,我一般遠遠走在他身后。他的腳步不象普通劍客那樣輕盈,反而很扎實,一步、一步,仿佛要印在地面上一樣。
江南的風光漸行漸淺,走到蘇州府以北時,風就顯得有些冷厲。楊柳不再垂煙,天色不再輕紫,我一邊默記得家中背下的地圖,一邊詢問路人,知道自己走的是正確的路。
姑姑曾經問我要不要騎馬北上,殘疾的叔叔制止了她:“樂兒并不急。”我的確不急,何況江南第一家的內功心法獨出一則,沒有人知道,江南柳家最上乘的內功在走路時也在自動緩慢運行,每走三個時辰,運行一個周天。何況,叔叔微笑:“我們家早就不需要招搖!
最招搖的是我的曾祖之父,據傳昔年他一襲輕藍衣裘,襯輕藍天色,腰繞三尺軟劍,御供高頭白馬,縱馬橫行江南疆北,加上他的英俊容貌,風頭武功一時無兩。江南柳家遂成江南第一家。
盛名至今已過三代,雖已衰退遠不及當日,但大宅仍然是大宅,江南柳仍有余威。
我深深吸入一口氣,一個周天已結束,前方是一大片樹林,我準備拿出干糧來吃,正低頭翻包袱,眼前一花,多了四個人。一個瘦一個胖一個高一個矮,似戲場上小丑作出惡狠狠架勢,刀劍錘刺齊齊指向我:“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從此路走,留下買路錢!”
不象是開玩笑。我只一猶疑,那瘦的便□□:“咦,原來是個俏生生的小姑娘,陪爺兒們玩玩吧。”刀鋒調戲地留在我胸前。我倒不怒,有什么好怒的,自幼便知真正痛苦悲慘是什么,自幼便勤奮苦練多過同齡人三倍時間,日日夜夜自愿接受非人生涯,有什么好怒?
我抬起手,只一瞬,他們便各自倒地。我從他們來不及露出詫異的臉旁跨過,繼續(xù)往前走。
但是我察覺到有一雙眼睛看著我,是那個人。
然后我看到有四枝樹枝飛過,回頭,樹枝已準準插在那四個人的死穴上。
我一怔,不假思索便飛奔到若無其事前行的那人面前,喝問:“為什么殺他們?”
他停下腳步,沉默,然而我似乎從他的沉默中聽到:若你身無武功,結果會是什么?
可是我從未殺過人,我勤練武功十二年日夜不休,可是我從未殺過人。我側身,站住,讓他一步一步走遠。叔叔說:樂兒,不要管閑事,江湖中事繁雜交織,人事更加如蛛網分拆不清,你不要管。
我此行,只有一個目的。姑姑說:你若想要行俠仗義,且待日后再說。
可是當我看到山東十二鬼圍攻一行鏢車,而軟轎中少女已奄奄一息時,還是忍不住出手了。軟劍自腰中閃出,如匹練白光乍亮,在半個時辰內,山東十二鬼十鬼伏尸二鬼逃逸,但那少女也已失救。我看著一地修羅場,忍不住想嘔。我想我日后也不會想要行俠仗義。
我在繼續(xù)往前走出二里時,看到了另兩鬼的尸體,劍痕猶新,窄而快。我慢慢地想,那人比我早見到這件慘事,然而他沒有出手,可是為什么他卻又殺了這兩人?
越過黃河,天地已顯出疏落,大道更寬,風更勁。
我看到他的身影在前方的面店停了下來。
還是一碗炸醬面,鮮香熱辣。我不由也要了同樣的一碗,很辣,但很好吃,我從來沒有這樣開過胃口。為了練劍有體力,我一向吃得多,但只是吃得多而已。
然后面店開始打。一幫黑衣人和一幫白衣人打得不可開交。我們遠遠避開。
黑衣人獲勝,他們拿住了老邁的店老板和小女兒,因為死傷眾多遷怒,臉色猙獰。我看一眼他,他側身而立,殊無動手之意。
我忽然憤怒于他的無動于衷,看著他:“你眼睜睜看著不出手?”
他沉默,然后轉身走到一邊,冷冷地說:“我只會殺人,不會救人!
那小女兒哀凄的眼令我想起幼年的自己,拍腰,出劍。
我殺到一半,已經開始嘔吐。白衣人黑衣人縱橫一地,血肉模糊,就象,我剛才吃的炸醬。于是我一邊嘔吐一邊揮劍。
后來他終于出手了。
劍式古樸,一招一式重如砍柴,然而迅速似電光閃過,非常怪異。
那天開始,我們結伴而行。所謂結伴,距離也不近。
他經常沉默著看天上,天上星子閃爍。
我還是說了一聲:“謝謝你!
他不語,我以為他會沉默下去,忽然又說話了,聲音冷淡:“你會成為一個女俠!
我忍不住告訴他:“我并不想鋤暴安良,也不想做什么女俠。其實我最喜歡住在這樣熱鬧的市集里,有空時逛逛街買胭脂水粉,隨處都可以買到好吃好玩的東西,然后在家里的時候就畫畫看書,一邊吃零食。”
他的目光閃了一下,看了看我。我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可是現在不行。我總得把自己必須做的事做完之后才可以隨心所欲。我一定要報仇。不單單為我家族里的人這些年的屈辱和對父母的孝敬。我愛我的爹娘,所以我不能讓殺了他們的人逍遙法外。”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對著他說這些。
他終于開口:“冤冤相報,無止無盡,到時對方的后人一樣會來找你。”
我微笑:“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傆行┦,明知后果,也一樣要去做!
他的眼中泛起一絲悲哀。
江南柳,江北葉,世代為仇,十年前,我八歲,父母為柳家最出色雙劍客,出馬與葉家人對敵,慘死。家族再受重創(chuàng)。而姑姑有病,叔叔殘疾,從此我日夜不休苦練武功,為父母為柳家,我在我這一代柳家人中天賦最高武藝最精。
我要為柳家、為父母,報血海深仇。所以我萬里北上,找尋江北葉家。
第二天,我終于忍不住,站在他面前問他:“你的劍法,嗯,我有幾處想不明白!彼诮墑,一聽,遂沉默地緊了緊手,不出聲。我心中的疑竇使我沒有再顧及武林規(guī)矩,就又問:“劍,可以那樣出嗎?劍身輕盈,象你那樣,內力貫注稍有不慎,劍便斷折,危險豈不太大?”
他仍然沉默,然而看著劍的眼神變得很奇怪。
我只好自嘲地笑:“你的武功好過我太多,或者我達不到你的境界,不會明白!
我正要轉身,他忽然一字一字地說:“你想不明白,是因為,這本來是刀法!
我一時僵住。他的劍招一式一式從我腦海迅速流過,只是劍化成了刀。不錯,不錯,難怪我覺得眼熟,那是刀法!葉家刀法!
他解開衣領,一枚三寸長兩寸寬的紅玉牌嵌入我眼中,那是百年前曾經號令武林的葉盟主親傳標志,玉牌在,人在,代代相傳!
我后退,厲聲問:“你是葉家后人!你為什么一直跟著我?”
他微微一笑,卻毫無笑意,一字一字:“看你的武功!
我冷冷一笑:“你還沒有看全呢!
柳劍,家傳絕命一劍,若遇敵太強又脫身不得,只好同歸于盡。只是練成的人太少。這一招不止一式,綿綿不絕共有四十四式,式式與敵同歸,難度不說,練者若無令人膽寒的必死之志只會教人練到十式已氣餒。就如自殺,一個人可以一次兩次試圖自殺,但若老是死不成,他就斷斷沒有勇氣嘗試四十四次的自殺。
我輕一拍腰,軟劍瞬間矯若游龍脫身而出,劍勢直奔他前胸,四十四式已呼之欲出。
但是。
只一式,那一劍便直接貫穿了他的胸膛,血慢慢泱出,沿著劍的血槽流到地上。我錯愕地望著他,一時忘了拔劍。
他低頭看了看胸前的劍身,忽然笑了笑,笑里帶了一聲輕微的嘆息,似釋放無盡疲憊,一直冷漠的眼里忽然充滿了感情。那不是我熟悉的他,但是,竟有種說不出的風華。
我問:“你為什么不還手?”
他伸手握住劍身,微笑道:“我從十二歲起就在等你這一劍,還手做什么?我們的父母決戰(zhàn)之前和之后我都見過你。之前你活潑嬌嗲,之后你日夜練劍再無笑容!
他說:“我的父母已病癱在床。我不曾娶妻,沒有子女,我也早就決定不收徒弟,而且我從不出手救人,也從不施恩惠給別人。我想,這樣就不會有人找你和你的家族尋仇。然后,你可以去熱鬧的市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終于聽不見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流眼淚,事實上我沒有。我在他的尸體旁坐了很久,然后我把我的劍和他的尸體埋在了一起。他的玉佩我寄回給了叔叔。這是標志,告訴他我完成了柳家的使命。
然后,我找到一個很熱鬧很熱鬧的市集,住了下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天晚上我畫畫到一半忽然想吃炸醬面,就出了門,慢慢向左拐,走二百米就到了最有名的面館。面館老板一看到我便笑著招呼:“柳姑娘,又是一碗炸醬面?”
我微笑著點頭,坐下來。過半晌,熱熱的面碗放在桌子上,老板笑道:“柳姑娘好心,小乞丐小陸子自從吃了你一碗炸醬面,如今天天打工賺了錢便也來吃這面呢!
我微笑,看著鮮辣美味的醬滿滿鋪在面條上,溫暖的春風在長街緩緩吹拂,吹動了我靠窗的衣袖,星子在一笑一笑地眨著眼睛。
這是我最后看到的星星。
一把劍自我胸前穿出,居然是我的軟劍,身后有聲音冷冷道:“好教你得知,我是來為葉大俠報仇的!
我沒有回頭,只輕輕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耳際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柳姐姐,我看到殺你的人的樣子了,你放心,我會替你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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