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早晨，普通得和他六十多年的人生里每一個早晨沒有任何區(qū)別。春日的朝陽帶著幾分慵懶灑在百葉窗上，星星點點的光斑爬上灰白的墻壁，好像歡笑著一般喧喧嚷嚷的把他喚醒。
　　室井慢慢睜開眼睛，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突然充滿了歡喜。
　　濕軟的嘴唇吻上他的額頭，那個人獨有的輕笑就響在耳邊。
　　“室井先生，起床了哦！”
　　室井愣了一愣，閃電一般摟住那個正要起身的綠色身影。
　　“青島！你沒有離開我？！”
　　青島輕輕笑了起來，那笑容和煦得好像是春日的陽光。
　　“室井先生你在說什么啊，我不一直都在這里嗎？”
　　室井的心好像被朝陽擁抱著一樣滿是溫暖和幸福，他也笑了起來。
　　“對啊，你看我都老糊涂了！青島你一直都在我身邊的……還好……還好我只是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青島笑著又鉆進了室井溫暖的懷抱中，然后以他獨有的撒嬌般的鼻音問道：
　　“室井先生做了一個什么樣的夢�。俊�
　　室井伸手緊緊摟住那個朝陽般的身體，長長松了一口氣。
　　“我夢見啊，青島你離開了我，我找啊找啊，找了整整一生，就是找不到！”
　　青島抬起水晶般純凈的眼睛看著室井，然后堅定的說：
　　“不會的！我絕不會拋下室井先生去別的地方！要是我們不小心走散了，我一定會拼命回來的！我一定會回到室井先生身邊的！”
　　室井慢慢笑了。

　　“父親！父親！”
　　一個急切的女聲在耳邊呼喚著，室井好不容易掙開眼睛，看到的卻不是那個綠色的身影，而是兩個滿臉憂慮的女子站在自己床邊。
　　“青島？！”
　　大聲呼喚著掙扎而起，窗外明媚的陽光急速褪去，只剩下一個壓抑著太多陰郁的天空。
　　“父親！您感覺怎么樣？有什么地方會痛嗎？”
　　年輕一點的女子急切的扶住自己，年紀大一點的那個則像被電到一樣顫抖不已。
　　“青島！青島去哪里了？”
　　室井抓住那個女子用力搖著，全然沒有注意到她吃痛的表情。
　　“青島？”女子疑惑的皺起眉頭，“父親您在說什么��？誰是青島？”
　　一把推開她，不顧一切的掙扎著下床。
　　“讓開！我要去找青島！你們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父親您究竟在說什么�。课沂乔缱影�！您不認識我了嗎？”
　　室井停住蹣跚的腳步，疑惑的看著眼前的兩名女子。
　　“你們是誰？這是什么地方？”

　　“她們都說不認識你！”室井撫摸著正安睡在自己膝蓋上的腦袋，柔軟的發(fā)絲在指尖滑過，平和幸福的讓室井有種落淚的沖動。
　　“她們居然都說不認識你！”有些義憤填膺的感覺。
　　青島輕輕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自我介紹時那樣笑著。
　　“看來我太久沒有自我介紹了！”他伸手做出掏名片的動作，“您好！我叫青島，和前東京都知事同名的青島！”
　　室井也笑了起來，暖暖的春陽照射在他身上，原本緊繃著的眉頭舒張開來，連最細小的皺紋都綻放出幸福的微笑。
　　“我還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總是用這句話提醒我你的名字，其實第一次見面后我就牢牢記住了你，就好像刻進遺傳基因一般，從此生生世世都不會遺忘！”
　　青島撫摸著愛人的臉上歲月的痕跡，好像施展魔法一般慢慢將它們撫平。
　　“因為那個時候的你看起來總是高高在上��！我好害怕你根本不記得我，所以就拼命拼命的介紹自己。那樣的我很令人生厭吧，沒辦法，那是業(yè)務員時代就養(yǎng)成的習慣了。為了讓別人記住我，就算讓人討厭也要硬著頭皮上哦！”
　　“怎么會讓人討厭呢？”室井抓住愛人的細長的手指慢慢一個一個吻著，“那樣的你最可愛了！就好像朝陽一樣讓人移不開眼�！�
　　青島做了一個鬼臉。
　　“一個大男人讓人說可愛實在不是什么值得高興的事！”
　　室井笑著吻上他的額頭，然后是顫動的眼簾。
　　“沒有人說過嗎？”
　　“什么？”
　　“可愛。”
　　閉著眼睛享受著愛人的輕吻，青島認真的想了想。
　　“好象有�！�
　　“是什么人？”
　　“住在隔壁的歐巴桑啊，以前公司的同事啊，啊，對了，最過分的是有一次偵訊的時候被一堆高中女生這么說！”
　　孩子氣的嘟起了嘴，室井就笑著吻上那漂亮的粉紅色物體。
　　“以后……”
　　“呃？什么？”喘息中掙扎著問道。
　　“以后只準我一個人說哦！可愛也好……愛你也好……”
　　像給自己的所有物打上烙印一般狠狠的吻下去。
　　“好……”
　　喉間吐出微不可聞的話語，卻像箭一般直射心扉。

　　“父親居然連我們都忘了！”
　　是誰在耳邊高聲喧嘩？
　　“他生病了�！逼胶偷呐暎孟癫粠б唤z感情，“醫(yī)生也說這是病情發(fā)展的必然�！�
　　“可是他卻記得那個青島！”痛苦扭曲的聲音，“為什么？為什么他連你這個妻子我這個女兒都記不住卻還記得那個青島！”
　　“那才是他最重要的東西，對于這一點晴子你應該早就了解了啊。”依然平和的沒有任何起伏，猶如冬日冰冷的湖水。
　　好冷，青島在哪里？我的春陽呢？
　　“我恨他！”開始有些歇斯底里。
　　“晴子！”冷靜的聲音制止住這種情緒的蔓延，“那是你父親！”
　　“我沒有這樣的父親！這么多年來他把我們當成什么？當成一個死人的替身！那個時候，即將高升的他為什么放著警視廳副局的女兒不要，執(zhí)意娶無權無勢長相平凡無奇的你？因為你和那個青島一樣原來都是做業(yè)務員的！因為你和那個青島一樣總是掛著人畜無害其實虛偽之至的假笑！因為你和那個青島一樣也有一雙淡褐色的眼睛！從小到大，他為什么對我疼愛有加？因為我也會那樣子笑，因為我也有那樣一雙眼睛！”
　　清脆的耳光聲，好像打碎了某種一直以來覆蓋著的平和幸福的假象。
　　“晴子，”微不可聞的嘆息，“你沒有權利責怪你的父親！無論從任何角度而言，他都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一個不可多得的好男人！你我都沒有任何權利向他要求更多，沒有任何權利……”
　　空氣好冷，春天應該到了吧，為什么還這么冷呢？
　　“何必呢？”抽泣的聲音，“為什么要嫁給一個根本沒有愛過你的人？你的人生究竟算什么？我的人生有算什么？”
　　“晴子，”依然是嘆息，“等你到了我的年齡你就會明白了，你的父親……他對當時的我而言就好像救世主一般的存在，如果沒有他，我大概一輩子都會在現(xiàn)實的泥沼中掙扎�；橐鲞@種東西，并沒有你想象中那么神圣偉大。對于我這樣卑微平凡猶如螻蟻一般的女人，婚姻是這一生中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我們是互相利用的，他利用我來延續(xù)生命中最重要的幻影，而我，則利用了他來改變我的人生。這樣的我，有什么立場有什么權力來責備他沒有愛過我？”
　　她們在說什么？為什么沒有一句能聽懂？
　　“晴子，”那個冷淡的聲音仍然在冰冷的空氣里回蕩，“托你父親的福，我的人生終于不再充滿欺騙和謊言，我也不需要再為生計向那些骯臟卑躬屈膝。是你的父親把我真正的人生還給了我，讓我在余下的時光中享受平和安寧，我對你的父親絕對是充滿感激的。至于你，我們賦予了你生命，我們也給了你我們最大限度的愛和關懷，但你的人生是屬于你自己的，與我，與你的父親，都無關。所以你的人生算什么是由你自己做主，只是不要懷疑我們對你的真心。尤其是你的父親，無論他是不是在你身上尋找什么，他都是真心愛你的。”
　　她們在說什么？為什么睜不開眼睛?很累，想繼續(xù)睡過去。
　　“你……”聲音漂浮著，離得越來越遠，“從來沒有愛過他嗎？”
　　“也許……但可能同情更多一點……而現(xiàn)在，則是羨慕�！�
　　好累，思想也麻木了。就這樣睡吧，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我的青島就會回來，還有滿室春陽吧。

　　“吁……”深深呼了一口氣。
　　“怎么了？”青島坐在金色的余輝里微笑，細小的光粒在他眼中旋轉，那原本就比常人顏色淡的眸子此刻更像透明了一般，散發(fā)著水晶般的純粹的光亮。
　　“又作了個噩夢……夢見你不在我的身邊，而我已結婚生子�！�
　　“那也算噩夢？結婚生子不好嗎？”
　　青島笑盈盈的坐到愛人身邊，像只小狗一般把頭蹭在他的肩窩。
　　“不好……”沉默了片刻，“我只要你，這個世界上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宣言一般的把他的頭摟住，卻引來對方吃吃一陣笑。
　　“很好笑嗎？”皺了皺眉頭。
　　“不是……只是好高興！”青島依然在微笑，"室井先生以前從來不說這么肉麻的話哦！”
　　“是……是嗎？”
　　好像要確認什么一般不斷不斷說著，好像今天不說就會來不及一樣。為什么？來不及什么？他不一直都在自己身邊嗎？
　　室井又皺起了眉頭，自己是怎么回事？好像有種不安總籠罩在身上，到底在害怕什么啊？！
　　“室井先生的眉頭又皺起來了哦！”青島撫摸著愛人的眉心，“不是答應過我不隨便皺眉頭的嗎？你看，皺紋都起來了！”
　　緊緊握住他的手，室井仔細的端詳著依然年輕英俊的愛人。
　　“我已經很老了嗎？”
　　“才不老呢！”唇角微微向下扯動，青島伏在對方的肩頭撒嬌一般的用鼻音說道，“誰說室井先生老啦？！室井先生永遠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樣子！”
　　笑著把他拉起來，室井用微微顫抖的雙手捧著他的臉。金色的陽光為他完美的臉龐鍍上了一層圣潔的金色，好像神坻一般散發(fā)著光芒。
　　“青島……青島……”無意識的喃喃呼喚著。
　　不要離開��！我會活不下去的，離開你，我會活不下去的！
　　是誰在心底發(fā)出悲鳴？明明笑著幸福著，為什么還會有撕心裂肺般的痛苦？
　　“咦？”
　　將手覆蓋在捧著自己臉頰的那雙手上，青島突然疑惑的問：
　　“室井先生的戒指呢？那個白色圣誕節(jié)我們一起買的定情戒指，你一個我一個，上面還刻著我們名字，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室井電擊一般的顫抖起來。

　　“戒指呢？你們把我的戒指藏到哪兒去了？把戒指還給我！”
　　室井大叫著抓住眼前身穿白大褂的人，狂暴的搖動對方的身體。
　　“慎次！”年紀較長的女子沖過來阻止，“你在說什么啊！快放開醫(yī)生！”
　　“戒指！我一直戴在左手的戒指！快把它還給我！”
　　一把推開那個女子，室井開始在屋內狂亂的走動。
　　“慎次！”女子從身后抱住室井，悲傷的聲音又如流水一般緩緩流淌過來，“慎次你在說什么�。∧愕淖笫帧皇窃谀谴伪ㄖ惺チ藛�？”
　　心臟像裂開一般的痛起來，室井呆呆的看著自己空蕩蕩的左袖管，徑直向后倒下。

　　“室井先生為什么哭了？！”
　　青島慌亂起來，笨拙的用指尖抹去愛人眼角的淚珠。
　　“又做噩夢了嗎？”
　　淚水仿佛開了閘的洪水一般在干涸的臉頰上宣泄著，自孩童時代開始就沒有這樣子哭過吧，無法停止的哭泣。
　　“爆炸……”哽咽著，“你被炸得粉身碎骨，我被炸掉了左手，所以我找不到我們的戒指……我拼命的在廢墟中尋找，像瘋了一樣日日夜夜的尋找，可就是找不回來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讓人喘不過氣的痛苦壓過來，室井捂著心口倒在青島懷里。
　　“室井先生！”青島嚇了一大跳，用力搖晃著他，“你在說什么�。�！”
　　“你看！”他指著室井的左手，“戒指不好好的戴在你的無名指上嗎？”
　　室井疑惑的看著自己的左手，有些不敢相信。
　　“啊，好痛！”
　　青島惡作劇的在他左手上捏了一把，室井立即痛的縮回了手。
　　“看吧，不是夢吧！”青島像只小狗用舌尖輕輕舔著愛人臉上的淚痕，“根本沒有什么爆炸，我活得好好的，室井先生的左手也好好的！”
　　室井欣喜若狂的把他拉進懷中親吻著，從眉間到唇角，如同相濡以沫的魚一般，在彼此的呼吸中生存。
　　“我的青島！我的青島！”室井微笑著閉上眼睛，“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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