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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TERNITY
我喜歡L很多年。
L是我的中學同學,坐在我的斜后桌,安安靜靜的。我們當了三年的前后桌,但是說的話不超過三十句。
L長得不好看,我是知道的,正如我也長得不好看一樣。我中學的時候在整牙,戴著金屬的牙套,說話時嘴里閃著銀光,少女的心思敏感而多疑,因此除卻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我很少說話。
他是那種掉進中學生堆中找不到的男生,從主教學樓頂樓往下扔一塊磚頭,就能砸到五個和他差不多的男生。中等個頭,瘦瘦的,裝在寬大而丑陋的純色校服里。梳著最普通的短發(fā),兩個月剪一次頭發(fā),我最喜歡他剪發(fā)前的那幾天,劉海長得略長,軟軟地搭在額頭上,有時候會遮擋住眼睛,他就不耐煩地用手把劉海撩上去,但是它們會倔強地再次受到地心引力而落下來。他有點近視,但是不太愛戴眼鏡,看東西的時候看不清楚會瞇起眼睛。
晚上放學的時候,我會在座位上再假裝寫會兒作業(yè),等著他慢騰騰地收拾書包,然后聽著他往后一推椅子,椅子腿在水泥地上摩擦發(fā)出刺耳的響聲,我就知道他收拾好了要走了。一只肩膀松松垮垮地背著雙肩包,低著頭,從我身邊走出教室。
他走路的時候有點駝背,老愛低著頭,腳步也很拖沓,似乎鞋底離不開地面似的。我看著他的背影,像一只孤獨的海鷗,慢慢地,滑翔般地飛過大海。
我喜歡他什么?我也說不上來,可能就是他的這份孤獨感。
中學生——尤其是男中學生,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令人討厭的群體,沒有之一。他們有著可怕的永遠揮霍不完的精力,并且不會把這份精力用在正途上。男中學生,開始性發(fā)育,好奇心旺盛,但是道德心和素質(zhì)并沒有得到相應(yīng)的發(fā)展,因此表現(xiàn)出各種人類身上可以追溯幾十萬年的動物性。早熟的女生們厭惡這些動物。
但是那并不包括L。
他不參與男生們熱衷的叫“阿魯巴”的游戲,也不會一下課就在教室外的走廊上,靠在欄桿上互相“猴子掏桃”,更不會偷偷翻來月經(jīng)的女生的書包然后和朋友們大呼小叫,研究衛(wèi)生巾的構(gòu)造。
這樣的L并不是沒有朋友,他的同桌,也就是我的后桌,是一個最典型的男中學生,上述的所有事情都是一把好手。這兩個格格不入的人關(guān)系倒是相當好。
他的同桌姑且稱之為S,個子很高,并且每年都在像竹子抽條一樣長得更高,S和L居然當了三年同桌而沒有被拆開,也是很奇怪的事。S說是他跟老班要求的,姑且相信他。
S話特別多,嘰嘰喳喳個沒完。我坐在他前面,每天要被迫聽他和L的對話——幾乎全是S在說,L只是聽著,幾分鐘附和一下。S說的大多是沒有營養(yǎng)的廢話,沒有任何值得聽的必要,我會分一點點精力去聽只是為了聽L的那幾句回復。
有時候S說的嗨了還會用筆戳我的后背,“Z你怎么看?”
“不怎么看,你好無聊。”我就會說。
L在一旁笑一下,“你別打擾Z了,人家忙著學習呢!
我的成績很好,比他們倆好太多。L成績在班里中等,S比他還要差一點點。
小縣城的女生,長得又不好看,家里還有兄弟,唯一的出路就是讀書,我是很早就知道這個道理。漂亮的女生可以嫁人,男生可以靠家里買房娶媳婦,但是我什么都沒有,只有讀書——讀書是我望向井口的天空的唯一途徑,只有靠自己才能逃開這里。
我很努力,盡管我不聰明,但是還好,中學知識并沒有到需要拼天賦的程度,僅僅憑著努力,我就能輕松獲得年紀第一的成績,得到所有老師的青睞和父母的褒揚。
“Z你教教我怎么學英語嘛!盨拉長聲音說,“我單詞怎么也記不住怎么辦呀!
“背的少了。”我回答說。
“我不想背單詞,”S嬉皮笑臉,“你幫我聽寫我就背!
“你背不背單詞我關(guān)我什么事!蔽依渲樥f。
“哎呀哎呀,學習委員怎么不關(guān)系同班同學的學習!盨說,他趴在桌子上,玩弄一柄小刀。
我懶得理他,轉(zhuǎn)過身整理我的數(shù)學卷子,余光瞟到L,他沒有聽他同桌對話,而是拄著下巴發(fā)呆,望著窗外。窗簾只拉了一半,于是有陽光瀉下來,落在他半邊臉上,半明半暗的臉龐和捉摸不透的心思。
我們的日常就是這樣的。
那個時候“耽美”這個詞剛在中學生之間興起來,女生們開始熱衷于閱讀各類“原耽”小說,然后陷入各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中,看到有哪兩個男生走的比較近,或是兩個人一起面對面吃飯,她們就會露出“我們懂的”那種表情,相互交換一個眼神,竊竊私語,唇邊露出笑意。
S和L莫名其妙地就這樣被拉到一起,成為她們口中的一對。
因為,能堅持做三年的同桌也是不容易,更何況是“正主”說的他要求老班不拆散他倆的——磕到了,她們這么說。
S的設(shè)定是高大愛運動的攻,L就是柔弱易推倒的受。
簡直不忍直視。
S是我們班的體育委員,他長得高,又黑又瘦,喜歡打籃球,和隔壁班組織聯(lián)誼賽,他穿著短袖和短褲,叫的很大聲,跳起來投籃,可惜沒中。
我對所有身體對抗的運動不感興趣,在體育課上,女生們都去看聯(lián)誼賽了,我一個人跑到樹蔭下,拿著英語閱讀資料讀,假裝自己認真學習的模樣。
但是我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的主要目的是偷看L。
L不打籃球,他個子不高,也不夠健壯,身體對抗一對一個輸,在期末體能考核的時候,引體向上只能尷尬地做一個,被記一個不及格。他也在樹蔭處看書,不,他看的不是英語資料,而是偷偷帶到學校的金庸的小說。
我會選擇一個比較安全的角落,正好能偷窺到L看書的影子。他低著頭,一只手拿著小開本的小說,他的手很漂亮,手指細長,很白,指甲泛著粉紅色,用力按壓在書頁上而變白——以上都是我想象的,因為我距離他太遠,根本看不清那么細節(jié)。
L看書的身影在我的心里烙印下來,成為我十年來忘不了的畫面。我記得他的側(cè)臉,鼻梁,耷拉下的劉海,鬢邊的碎發(fā),抿起來的嘴唇,躬起來的背,黑色的校服褲子挽起褲腳。在當時的我的心里,那就意味著永恒,eternity.
而那在那群女生心里,有另一種解讀,她們說L是為了看S打籃球才坐到那個地方的,真是可笑,我作為實地考察者,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坐在他那個位置能看到的只有一圈一圈的人,籃球場的局勢一點也看不到。
但是女生們不在乎,她們說S每次下場都會去喝L的水,肯定他們愛的證明。
那是因為S從來不記得自己打水好嗎?我在心里翻一個大大的白眼。
S跑過來的時候,L通常不會注意到他,他們倆說話我也聽不大清,反正都是好脾氣的L把自己的水瓶遞給他。
等S走了之后,L就會繼續(xù)看書。
有一次體育課下課之后,L難得走過來找我,我那時候正全身貫注做完型填空,一個男生突然開口嚇我一跳,抬頭才發(fā)現(xiàn)L站在我面前,“Z你能幫我把書帶回教室嗎?謝謝啦。”
L說話字正腔圓,語速也不快,但是我還是用了一會兒反應(yīng)過來。
“好的!蔽疫B忙說,接過他遞過來的《神雕俠侶》,他看到我手里的卷子,露出微笑。
“你在做英語啊,真努力,怪不得能考年級第一!
我也擠出一個笑容,然后想到自己戴著牙套,又匆匆忙忙收回來這個丑陋的笑容。
L已經(jīng)走遠了,我拿著他的武俠小說和我自己的英語卷子,站起來,有點茫然。
S帶著滿身臭汗跑過來,他好奇地問我,“L對你說什么了?”沒等我回答,他就看到我手里的小說,“我?guī)退冒伞!?br> 在他把手伸過來的時候,我往后一退,避開了,“不必了!
S尷尬地收回手,摸摸自己的鼻子,“好吧,L那家伙去干什么了。”
“我怎么知道!蔽彝虒W樓的方向走,S像狗皮膏藥跟在我后面。
我把書放到L的桌子上,想了想萬一被巡邏的老板發(fā)現(xiàn)就不好了,于是我彎下腰塞到他抽屜里。
S這個多動癥患者非得把小說從抽屜里找出來然后翻來覆去地看,“L喜歡看這種東西啊!
“喂,”我不高興地提醒他,“我剛放進去!
“我是他同桌,看看他的書怎么了!盨滿不在乎地說,“L不會在意的!
“一會兒老班來了,下節(jié)他的課!蔽胰屗臅。
S個子高,他舉起來,我只能伸長胳膊去夠,跳起來沒摸到。
就在這個時候,老班的聲音響起來,“你們搶什么呢?”
一只大手從S的手里拿過去那本《神雕俠侶》,“這是誰的書?”
我們倆都嚇得呆若木雞。
我反應(yīng)過來,作為年級第一,假如我說這是我的書,老師表面上會訓我,但是私下里我去找他服個軟他就會把書還我,所以我舉手,打算冒領(lǐng)這本書。
但是S比我更早一步,“是我的,這本書是我的!
老班揮下手,重重地砸在S的頭上,“放學來我辦公室一趟!
沒等我說話,老班就走了,《神雕俠侶》夾在他胳膊肘下面。
S像霜打的茄子,蔫頭蔫腦,“對不起!
“這句話你留著跟L說吧!蔽疑鷼獾卣f,榆木腦子,自作聰明,害的我沒完成L交給我的任務(wù),還被老班發(fā)現(xiàn)了。
L回來之后S跟他道歉,我也轉(zhuǎn)過身來,對他說對不起,我可以之后幫他去找老班把書要回來。
“沒關(guān)系!盠說,“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S說,我惡狠狠地瞥了他一眼。
最后那本《神雕俠侶》還是沒要回來,L攔著我沒讓我去找老班,他說這件事和我沒關(guān)系,S賠了他一本書的錢,L沒收。
那天放學后S被老班提溜走,據(jù)說S還和老班頂嘴了,迎來劈頭蓋臉一頓批。女生們說這是S“沖冠一怒為紅顏”,為了L不惜和老班戰(zhàn)斗。
L成績不好的原因應(yīng)該很明白了,他沉迷于讀各種武俠小說,他有各種各樣的方法在老師的眼皮底下讀閑書,小說被包上語文課本的封皮,假裝成語文書混在正經(jīng)課本里;藏在抽屜里,L托著下巴看上去快睡著了,其實眼光向下在偷偷讀小說;壓在練習冊下面,一邊做數(shù)學題一邊三心二意地讀。總之,他看書飛快,一般兩天一本,金庸,古龍,梁羽生,一本一本讀地飛快。
我不愛看那些打打殺殺的武俠小說,那時候我沉迷言情小說,我把《簡愛》《飄》《傲慢與偏見》全當成言情小說讀,沉迷在達西先生和巴特勒船長之間。
而L是我所有旖旎少女情懷中永遠的主角。
我從來不把自己的書帶到學校,它們乖乖地睡在我的房間的書柜里,我有一書柜的書,但是完全不夠我看的,父母不給我更多的錢買書。并且我們這種小縣城的書店,最暢銷的永遠是教輔,然后是武俠小說,言情小說,各類網(wǎng)文出的實體版。
我想要逃離這里的原因就包括這一點——這座小城里甚至沒有圖書館,更別提少年宮,劇院,體育館,總之電視上城市里那些豐富多彩的公共設(shè)施,這里都沒有。人們在下班后的消遣就是電視,麻將,撲克,閑聊,貧瘠的精神生活讓我窒息。
我一廂情愿地以為L會和我一樣,我在心里把他當作和我一起飛出去的鳥,我覺得我們不屬于這里,我們這樣無所適從的人理所當然地應(yīng)該去更廣闊的地方。
我有一個弟弟,比我小三歲,父母不顧當時嚴打嚴抓的計劃生育政策強行生下來的。他出生的時候我被送到農(nóng)村的奶奶家,由爺爺奶奶帶了我兩年,等我該上小學了才把我接到父母身邊,那個時候我都快忘記父母長什么樣了,看著家里多的一個小孩,我像一個外來人一樣,仿佛被排擠在這個家庭以外。
弟弟學習不好,讓爸爸媽媽操心,他們常說,“向你姐姐學習啊,你看你姐姐,從來沒讓我們操過心!
那是自然的,因為我知道我的背后空無一人,但是弟弟不一樣,他有一整個家庭支撐著他。
爸爸媽媽讓我輔導弟弟學習,他馬上要小升初了,他們擔心他沒法考進我的學校,盡管也不是什么好學校,卻也只有不到50%的錄取率。
所以為了擠出時間輔導他,我每天都會遲一點回家,盡量在學校把所有的作業(yè)都完成再回去,否則我很難全神貫注地寫完作業(yè)。
S回家第一積極,但是他的同桌L是個磨磨唧唧的人,他也通常會看會兒小說再回去,再加上他收拾書包很慢,每次走的時候教室里通常剩不了幾個人。
有一次,我在那里趕數(shù)學作業(yè),等我都把所有作業(yè)都做完了,想起來今天沒看到L走人,一回頭發(fā)現(xiàn)他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教室里亮著日光燈,白花花刺眼,L趴在他的武俠小說上,睡得很香。他有長長的黑睫毛,垂在眼瞼上,如同一只停歇的黑蛾子。
教室里只剩了我們兩個,我希望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但是教室后面的時鐘在不停地“滴答滴答”地走,黑色的指針提醒我,再不走要被爸媽問了,于是我搖醒他。
“醒醒,要走了!焙诙曜佣抖冻岚颍缓蠛谏难劬Щ蟮赝,由于從睡夢中被強行掠走,他臉頰微紅。
“已經(jīng)快七點了,”我指指時鐘,“我得走了,我們得把教室門鎖住。”
L的劉海亂糟糟的,他自己沒注意到,輕輕“哦”了一聲,開始收拾他的書和作業(yè)。
我已經(jīng)背上了自己的包,站在教室門口等他。L瘦長的身影在日光燈下投下長長的影子,他習慣性地往后一推椅子,然后邁出來,依舊是單肩背著包,低著頭,走向我。
我按下日光燈的開關(guān),清脆的“啪”一聲,教室一片漆黑。
在黑暗中我們辨別出彼此的身影,他說,“我來鎖門吧!
我們一前一后走過走廊,下樓,然后在校門口,我猶豫了一下,要不要說一聲“再見”,或者“明天見”?我在那里瞻前顧后的時候,L拖著他那標志性的離不開地面的腳步,與我擦肩而過,一句話沒說。
于是我也邁向了自己回家的路途。
關(guān)于S和L的故事,在女生群里愈演愈烈。這一切都是因為L太不像正常男中學生,而S太像正常男中學生。而這倆男生完全不知道女生們漂亮的小腦袋瓜里在想什么。
老師先后提問S和L,讓他們上黑板上答題的時候,女生們就會在下面偷偷地笑,交換眼神。
S是那種不會就擺爛的人,寫不出來就干脆空著,在講臺上罰站。
而L是那種老老實實寫一堆錯誤答案的人,他誠懇而努力的樣子讓老師也不好意思批評他,最后只好讓我上來,給L同學演示一下正確答案。
我拿著彩色粉筆,自信滿滿地圈出L的錯誤,然后把正確步驟寫在旁邊,在老師滿意的目光中我得意洋洋地說,“不過這道題還有一種更簡單的做法!
我走到黑板的另一側(cè),S的答題區(qū)域一片空白正好讓我發(fā)揮,我只用四行就寫出了L用了十幾行推出來的答案,并且是正確的。
在全班同學的鼓掌聲中,老師露出欣慰的微笑。
S湊過來,“你好厲害啊,下一次能不能先教教我,我就不用在這里罰站了!
我不搭理他,眼睛看L,L沒什么表情,也不在給我鼓掌的人里面,他低著頭,玩手里的粉筆,等著老師讓他下臺。
回到座位上,S還在那里長嘆短吁,他不停地用筆戳我的背,我被戳的煩了,轉(zhuǎn)頭沖他揮了一下拳頭,用眼神對他說,別煩我。
S性格惡劣不僅體現(xiàn)在對我身上,還體現(xiàn)在他欺負他的同桌身上。L坐在過道內(nèi)側(cè),每次離開座位都要讓S讓才能出去。而S心情好的時候會讓,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故意不起身。
“讓一下好吧!盠無奈地說。
S裝聽不見,“好累啊,不想起身!
“我得去廁所,一會兒就上課了。”
“你去啊,我又沒不讓你去。”
“你得讓一下我才能出去!
“可是我好累啊......”
我忍不住了,“你讓他一下怎么了?”
S更來勁了,“我就不讓!
“你堵在這兒讓他怎么出去,有點公德心好不好。”
“關(guān)你屁事。”
我漲紅了臉,咬緊牙關(guān),沒等我再說話,L就嘆了一口氣,他踩上自己的凳子,然后借著力踏上S的桌子,走過去,跳下來。
S一下子暴怒起來,他抓住還沒來得及離開的L的后領(lǐng)子,“你什么意思?”
“你不讓,我有什么辦法?”
“那你就踩我的桌子?我的書和作業(yè)都在上面攤著呢!
L無辜地聳聳肩。
S比L高一個頭,他兇神惡煞地說,“你得把這上面的腳印都擦干凈再走!
“你自己擦吧!盠掙脫S,往外走。
S追上去,用力一推,L一下被推到地上,腦袋砸在水泥地上一聲響。
我尖叫了一聲,全班同學的目光轉(zhuǎn)意過來,剛才還鬧哄哄的課間一下子鴉雀無聲。
L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下慢慢爬起來,他摸了一下自己的頭,有血。
我睜大眼睛,L表情依舊沒什么波瀾,倒是S緊張起來,手足無措,“呃......我去打急救電話!彼艹鋈,有幾個熱心的男生上去,扶著L起來,坐到座位上,我從自己的包里掏出來衛(wèi)生紙,遞過去,先讓L擦一擦。
老班過來的時候怒氣沖沖,他護送著L出門,我透過窗戶看到救護車呼啦呼啦地來,他們,L,老班加上S上了車,然后救護車呼啦呼啦地開走了。
這段插曲過后,女生們嘆息著說S和L的故事BE了。
出乎意料的是,S沒被停課,第二天他就照常來了學校,L沒來,他的同桌空著。
我不想跟S說話,但是為了得到L的消息,我不得不轉(zhuǎn)過身,問S,“L怎么樣了?”
“頭撞破了,縫了幾針!盨說。
我對他的恨意又多了幾分,“有別的問題嗎?”
“沒有,”S悶悶地回答,“休息一周應(yīng)該就能來上課了!
這一周我都過的寡然無味,每天放學看不到L的背影,體育課也沒有人和我一起在樹蔭下看書。但是這一周我學的更努力了,我超乎尋常地認真聽課做筆記,作業(yè)完成的格外完美。
等到L回來,他頭上纏著紗布,沉默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在一番內(nèi)心斗爭后,我問他,“你還好吧?”
“什么?”
“呃...你的頭?”
“哦,好的。沒大礙!彼f。
我鄭重其事地點頭,然后用盡全身的力氣拿出我的筆記本和作業(yè)本,“這周的筆記,你要看嗎?”
“啊?”
“你不是...呃...空了一周的課,我的筆記,就是...你需要嗎?”
他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哦,謝謝!
他接過我的筆記本,放到桌子上,然后低下頭,劉海掉下來,擋住白色的紗布。
我心軟的一塌糊涂。
S看到他沒太驚訝,他們沒說話,各干各的。
我以為他們會在下一次換座位的時候分開,但是讓我吃驚的是,他們依然是同桌,依然是我的后桌。
S和L并沒有留下什么芥蒂,只是在一個月后,L撤下紗布的時候,額頭上有一道淺淺的,肉眼幾乎看不出的疤痕。
我的筆記本并沒有幫到L什么,他還給我時候我懷疑他根本就沒有認真看,只是不好意思拒絕我罷了,這讓我很灰心喪氣。
倒是S看到L還我筆記本的時候,用古怪的眼神看著我。
L依舊讀他的武俠小說,盡管我們馬上就要中考了。
我抓緊時間刷題,我的目標是全市最好的重點中學,我要逃出這個縣城,第一步就是去更好的高中,然后借著這個跳板去上大學,徹底擺脫這里。
每次考試我都牢牢占據(jù)著年級第一的位置,并且把和第二名的差距越拉越大。在中考前三個月,老師找到我,說學校決定了,要把尖子生集中起來沖刺中考,全年級綜合排名前三十的學生將被編入尖子班,最好的師資會給我們開小灶,在更好的氛圍里,他相信我們能發(fā)揮的更好。
于是我搬離了大教室,和來自其他班級的同學們組成充滿希望的新班級。
那以后我很少見過L。
我們最后的見面是在中考前一天,我提前去熟悉考場。我在教學樓里轉(zhuǎn)悠找自己明天的考場的時候意外碰到了L。
他先喊住了我。
我扭頭,看到走廊里的L,他逆著光,給我一個黑色的身影,稍稍駝背,沒有背著他的雙肩包。
“你在找考場嗎?”
“是的!
“你在哪考?”
“32號考場!
“在樓下,差不多這個位置!彼艺f。
“哦,謝謝。”
最后他跟我說,“祝你好運,Z.”
“也祝你好運。”
我們同時轉(zhuǎn)身離開。
中考不過是另一場我熟悉的考試,聽到交卷鈴的時候心里想的是終于結(jié)束了,沒什么其他感覺。
分數(shù)出來后,我如愿考上了市重點。爸媽雖然覺得我去住宿很不方便,但是看在免學費的份上還是挺高興的。
我和我的大多數(shù)同學們都失聯(lián)了,除了幾個關(guān)系不錯的女生。
中考后的暑假,我沒有事情看,去書店辦了張借書卡,把金庸的小說都看了個遍。
后來聽說,S和L都只上了縣里的高中,他們?nèi)耘f還是同學。
告訴我的女生帶著促狹的笑容。
我沒說什么,只是覺得那是很遙遠的事。
高中的故事貧乏的可怕,都是那一套,拼搏三年,為一個更光明的未來。
我摘掉了牙套,開始戴保持器。
后來保持器也摘掉了,但是我仍然不好看。因為沒時間打理頭發(fā)索性把頭發(fā)理成短短的男孩子般的短發(fā),臉上總是在起青春痘,每天灰頭土臉,眼睛下面帶著黑眼圈和眼袋,睡眠不足的標志。
我引以為傲的成績也不成了,這里優(yōu)秀的人太多。即使我非常努力,還是只能勉強跟上老師的進度,而班里優(yōu)秀的同學已經(jīng)開始自學了。
我沒有心思再想什么,班里的男生都長著一張臉,我勉強把他們認全,但是下一次洗牌我又茫然地發(fā)現(xiàn)全不認識了。
只是重新在英語閱讀的時候遇到eternity這個單詞,我還是第一時間想起L,想起他低垂的睫毛和細長的手指。
考上大學之后,我更是除了寒暑假不會回到小縣城。我和那里的聯(lián)系只有父母,過往的朋友都走散了。
弟弟在上高中,但是他成績不太好,爸媽擔心他連本科都考不上。
大學我開始注重自己的打扮,我留起長發(fā),放棄運動服,開始在淘寶上買一些新的,便宜的裙子。在照鏡子的時候,我失望地發(fā)現(xiàn),我依然不漂亮,勉強看得過眼,不過是青春帶來的必然結(jié)果。
大二的時候談了一場戀愛,男朋友長得很像L,同樣的稍稍有些駝背,大眼睛,手很好看。但是除此之外他和L的性格完全不一樣,他不愛看武俠小說,是個超級大卷王,卷GPA,卷科創(chuàng),卷學生組織。我們談了不到一年,因為他太卷了,甚至騰不出時間和我談戀愛,我們就分手了。
然后我就一直單身著。
大四的時候,我拿到保研名額。寒假回家,有個老朋友突然聯(lián)系到我,說她還找到了我曾經(jīng)的同桌,以及幾個老朋友,我們一起吃了頓飯。
老朋友上了一個普通一本,大四在做實習,其他幾個人有的上了?,有的已經(jīng)工作了,大家談起舊同學。留在縣城工作的N說,你們還記得S嗎?
怎么了?
他去年出了車禍,去世了。
我心里突然空了一塊,“怎么會——他還那么年輕!
“對方酒駕,把車開到了人行道,當場人就沒了!盢說,“他父母跟司機私了,要了三十萬的補償,沒告他!
三十萬,我想起來S的臉,很模糊了,但是他——
大家都一陣嘆息。
沉悶的氣氛沒過太久,N又說,S的同桌,忘記叫什么了。
我強行壓住心中的波動,“L”
“對的,L,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這么早?”另一個人問。
“嗯,我是在S的吊唁會上見到他的,他和他老婆一起去的!
“他老婆是誰你們知道嗎?”
“是隔壁班的M!
“天啊”
“他沒上大學嗎?”我聲音在抖。
“他哪考得上?”N說,“不是大家都像你,高材生!彼龥]有惡意地調(diào)侃了我。
“老婆肚子都大了,估計現(xiàn)在孩子已經(jīng)生了!
我試圖想象長大的L,結(jié)婚的L,當父親的L,但是我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來,他在我印象里永遠都是那幅模樣,低著頭,陽光落在臉上,eternity.
這個寒假,沒事我就跑出去,在縣城不甚干凈的街道溜達,我還在我們中學門口轉(zhuǎn)了兩圈,但是什么都沒有。這個小城那么小,小到大家彼此認識,什么事都逃不過任何人的眼睛和耳朵,小到結(jié)婚對象都是同校的同學,但是它又那么大,那么擁擠,熙熙攘攘的人從我身邊經(jīng)過,我一個人都不認識,我已經(jīng)離開太久。
放學了,學校門一開,呼啦呼啦的穿著我們當年同款校服的中學生們涌出來,奔向四面八方。十分鐘后校門口就變得空蕩蕩。
我依然站在那里,不知道在等什么。
一個瘦瘦的,個子不高的男生慢慢走出來,單肩背著雙肩包,低著頭看腳下的路,他走到人行道等綠燈,然后后面走出來一個女生,矮矮的個頭,寬大的校服在身上晃來晃去,她梳著學生頭,戴著眼鏡,不漂亮,跟在男生后面。
那個時候我突然哭了,在淚眼朦朧中我看到綠燈亮了,男生過了馬路,女生沒有過馬路,沿著馬路一側(cè)沿著相反方向走開,越走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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