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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往前走,就是莫里托啦!
莽莽大漠中,黃沙彌漫,巨大的沙丘隨著越過山脈的下沉熱氣流不斷挪移。
然而近在眼前的,卻是一灣翡翠綠洲。小山丘溫和地凸起,月牙樣的湖泊反射出閃閃麟光,身側(cè),駝鈴清脆鳴響。
“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帶您進去,充當您的導游!
面前的年輕人微微一笑,露出潔白的牙。他紫色的眼睛里充滿友好的光亮。
你猶豫了一下,雖然此前早已將此地信息查得八九不離十,但畢竟人生地不熟,有個當?shù)厝藥房倸w是好事。
你暗自打量了這人幾眼,他有一頭金黃色卷發(fā),劉海凌亂地貼在白皙皮膚之上,顯得很有活力。不過你也注意到,他眼皮子底下有一小圈黑眼圈,那表明它的主人已經(jīng)連續(xù)好幾個晚上沒有睡好覺了。
你對他說:“您不像是當?shù)厝恕!?br>
他麻利地將你沉重的行李與身軀矮小的駱駝接到了手上,你連拒絕的時間都沒有:“我當然不是當?shù)厝恕绻傅氖钱數(shù)赝林脑挕敛梁箚,這地界的確熱得慌!
他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方手帕,遞給你。
由于光線的反射,你現(xiàn)在才注意到他的下巴底下冒著幾根零零散散的碎胡茬,流淌出不羈與倜儻。這是個很有魅力的年輕人,能令人不由自主地對他放下警惕。
“謝謝,不用了!
雖然你的確已經(jīng)汗流浹背,在沙漠里防護用的大包頭巾和厚重的衣服令你疲憊不堪,但你仍然不愿意接受一方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翻找出來的,皺巴巴的手帕——即使它看上去潔白如新。
對面的男人顯然吃了一驚:“這是我剛買不久的手帕,還是全新的呢,您真的不用嗎?”
你看著那手帕,一想象它接觸自己的面龐,便渾身雞皮疙瘩:“不,不,謝謝。我們趕快走吧!
你迫不及待想進入綠洲,尋一塊陰涼的落腳地,然后脫去一身累贅,好好地洗一次澡。
他有些遺憾,不過不再強求,將手帕放進了身后一個小背囊里,晃晃駱駝的牽繩,邁步往前。
駱駝噴了口氣,乖順地跟他走了。你也跟在他身后,盯著他那破破爛爛的布背囊。除了手帕,里頭顯然還有其他東西,突出好幾個棱角。
年輕人是個聊天好手,盡管有關(guān)手帕的小波折打斷了他們之前的對話,他也能毫不刻意地接下去:“您剛剛問我什么來著?我是不是當?shù)厝耍磕獑柾林數(shù)厝说脑,這兒可就沒有當?shù)厝肆恕@里是本洲內(nèi)最大的三不管地帶,魚龍混雜,什么人種都有,混血也不少,等到了您就知道了——像我這種在這兒呆了三年的,早就算是當?shù)厝死!?br>
“您為什么來這兒?”
“我是個詩人,唔,也是個作家,”年輕人敲了敲身后的小背囊,笑起來,“我還以為您看得出來呢——這是我的寶藏,里面有筆記本和筆,我?guī)е麄兊教幾,行走,您知道,就像亞里士多德,蒙田,康德……一切行走的人,我們總要行走的,這樣腦子才能和身體一起活動起來,而不是呆在某個地方腐朽!
他仰起頭,情感充沛地說道,那雙快樂的眼睛折射出漂亮的光芒。比起行走的姿態(tài),他更像在不住向前飛舞,如同一只在陽光下舞蹈的浮浪花蝴蝶,浪漫而自在。
你安靜地聆聽,在他停下時恰當?shù)貞偷梗骸澳f得對!
“我的家鄉(xiāng)在遙遠的西海岸,那里也很美麗,有滿山遍野的鳶尾花。那里從不干燥,陰雨連綿。”
“那里的人們喜愛紅酒與奶酪,喜愛低垂的晚空,喜愛在夜幕時分推杯換盞,跳一支小步舞曲!
“那里的人們喜愛在咖啡廳里一泄義憤,在小酒館里喝出醉醺醺的面龐,高談闊論。”
“那是個美麗的地方!蹦阏f。
“是的,沒錯,”年輕人彎起他好看的雙眸,光輪映于瞳孔之上,像是紫羅蘭燃燒起燦爛霞光,“可是,那里遠不如這里豐富!”
“匪幫,牧師,魔術(shù)師,馬戲團;黑人,白人,黃種人——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在這里遇見不到的——您知道,我是個詩人。”
“是的!
“自由對我來說,就像水對于魚——豐富的生活是這個世界能夠給予詩人的最大自由,讓我們的頭腦能夠不間斷地飛翔。我的家鄉(xiāng)當然能給我這樣的自由,可是這里——”
青年人松開駝繩,轉(zhuǎn)了一個圈,雙手后置行了個你從未見過的禮,就像一只展翅欲飛的白鴿。
在他身后,龐大的古城揭下自己神秘的面紗,喧囂如巨浪一般翻涌而來。
厚厚的土墻在陽光下白得發(fā)亮,墻頭,不知名的藍背鳥一躍而下,俯沖著撞過一家中式茶館,轉(zhuǎn)而貼地起飛,穿梭進賣水果的黑人中,驚起女孩子艷紅的裙擺,最后掠過紅砂質(zhì)地的風蝕拱門,穩(wěn)穩(wěn)落在彩旗飄飄的馬戲團帳篷尖兒上。
他直起身來,微微一笑:“這里能給我這世上最大的自由!
“歡迎來到,沙漠方舟——莫里托!”
…
穿過巨大的風蝕拱門,青年人帶你徑直穿過大小攤鋪,走近一棟房。墻腳上攀爬著輕微綠意,像是夏季西瓜皮與瓢之間那淺綠的過渡色。
他把駱駝栓在一邊便進去了,你瞟了一眼,也跟著拉起五彩斑斕珠簾,矮頭鉆進了陰涼的內(nèi)部。
冷氣撲面而來,疏解了你的疲憊。你舒服地瞇了瞇眼,眼睛適應室內(nèi)亮度后,很快看清了這個房子的全貌。
雜七雜八的手稿飛了一地,隨機被他的主人揉成各種形狀,墻角處有一張破破爛爛的大床墊,床邊,有一扇窗,它現(xiàn)在被淺綠色窗簾遮擋著,只透出瑩瑩微光,照亮桌上厚厚的一疊書。
書桌的另一邊是書架。它長得不倫不類,左一茬又一茬地突出,木板下彎的程度令人懷疑它是否下一刻便要分崩離析。
你隨便瞄了兩眼,發(fā)現(xiàn)那里擺放著一套毛姆全集,一套尼采全集,一本飛鳥集,一本包法利夫人,還有一本沙漠旅游全指南。
而他們的主人一進屋就癱倒在了那張破破爛爛的大床墊上,仰頭看向雪白的天花板,作生無可戀狀。
你把厚重的行李箱打開,然后解開自己的頭巾,露出碎金頭發(fā)。接下來你脫掉了披肩,外衣,內(nèi)襯,和淺棕色的下裳,露出你薄而結(jié)實的脊肉和深深的腰窩。在室內(nèi)微弱的光亮中,你的背部籠罩著一層柔光。
青年人在床上翻了個身,托著下巴看你有條不紊的動作:“嘿,外來人,你從哪里來?”
他的稱呼變了,似乎正在對你套近乎呢。你想,為什么呢,因為自己露出了看起來年輕的軀體嗎?因為感覺自己同他是一樣朝氣蓬勃年輕人嗎?
你心知肚明:并不是的,你們是完全不同的人。
不過,由于他那雙討人喜歡的紫色眼睛,你并不排斥這樣的親近。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個朋友相互幫襯總歸是好的。
于是你轉(zhuǎn)過身,一邊折起自己白色的襯衣一邊回答道:“我的家鄉(xiāng)是個島國,也在大西洋沿岸,也許還和你的家鄉(xiāng)隔海相望!
年輕人沒有答話。
你抬起眼去看他,而他也正怔然看著你,就像黑夜里的旅人看見一顆低垂的星子,又或是沙漠里干渴的人看見一汪清澈的甘泉。
你看過無數(shù)次這樣的眼神,不過這個年輕人的顯得格外可愛。為什么呢?因為他那雙快活的紫色眼睛,還是光芒下飛舞的姿態(tài),又或是那一番顯得有些沒有沒腦的發(fā)言?
你習慣性地對于這類問題不做多想,深入的想法也許會變得危險,于是你低頭垂眸,繼續(xù)折你棕色的褲子:“怎么了?”
“難道沒有人對你說過你很好看?”
嗤。
你笑出聲,瞟了他一眼,走到一旁的櫥柜邊上。
他又看呆了。
明明看起來風流倜儻,實際上卻是個呆頭呆腦的小子嗎?
“衣服可以放在這里嗎?”
“啊...。俊
“嗯?衣服,放這里行嗎?”
“啊,可以,當然可以。”
他匆匆忙忙地紅了臉,也不賴在床上了,起身幫你收拾行李。
你的行李很簡單,而且碼得整整齊齊,青年人想去搬,卻又遲疑地住了手。他仿佛是嫌棄自己的櫥柜配不上那堆整齊到令人發(fā)指的行李,快速動手,將櫥柜上各種各樣的東西碼到了一邊,留下半個寬敞的櫥柜——不過,由于過于手忙腳亂,堆滿了東西的另一邊櫥柜更加令人慘不忍睹了。
“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幫你整理一下這些物件。有什么珍貴的,我不能動的嗎?”
“沒,沒有!非常感謝您!”
他倒是又用起了敬語,你心想,不過這也沒錯,我要比他老得多。
“那么,你能幫我把我的行李碼到那邊櫥柜上嗎?只要一疊一疊,一包一包,分別擺就行!
“好,好的!”
你與他達成共識,乒乒乓乓地收拾起來。你看著手里奇奇怪怪的東西——蜥蜴標本,多肉,小錫人,沒有抽完的香煙,空蕩蕩的玻璃瓶...心情相當好。
突然,你看到了一個不規(guī)則形狀的鐵質(zhì)品,瞳孔一縮。
你不動聲色地將那物件拿在手里,問道:“這兒有把槍!
還是真槍,你心想。
不過年輕人并不在意這件隨時可能走火的危險品,仍然認真地碼著行李:“當然得有槍,這里有匪幫,偶爾會來掃蕩一波,沒有槍防身,很難讓人放心。”
“你會用槍?”
“當然!”年輕人自豪地昂頭,“當年在學校里,我可是被稱為神槍手!”
你摩挲著槍柄,看了看他天真的神情,最終還是把槍放回了櫥柜深處,放上幾盆多肉,將那鐵家伙的身形完完全全地遮擋住。
“嘿,我突然想起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我總不能一直喊你,嘿!我是弗朗西斯,你呢?”
“我是亞瑟!
“你的姓?還是名?”
“名!
“亞瑟——”
“嗯?”
“嘿,沒什么,就喊喊——這里面是什么?好重!
弗朗西斯把一個巨大的黑色箱器從巨大的行李箱里搬了出來,敲敲打打幾下。
“小心點,”你不動聲色地說,“里面都是精密儀器,我是個地理測試員,來這里考察地下文物和古地層!
“哇——聽起來真不賴!
弗朗西斯依然調(diào)笑著,然而他手上的動作立刻小心翼翼起來,莊嚴地將黑箱放到了最底層的柜子里。
收拾好東西以后,弗朗西斯建議你們出去走走。
“履行一下我作為導游的義務,”他這樣說。
“比起游覽,我更希望能先洗個澡!
你對他攤攤手,捋了捋自己汗?jié)竦陌l(fā)梢。
“我們可以先去游覽,然后去洗澡——浴池很遠,露天,但很干凈,全是沒受過污染的地下水。我想我們可以一路走過去,我給你介紹些當?shù)氐暮眯娜,以后你可以自己生存——當然,無論何時,你都可以來向我尋求幫助!
你比了個手勢,示意他沒問題。
你們出門,弗朗西斯嫌棄地打量了你一眼:“你們學者的衣服都這樣單調(diào)嗎?白色襯衣,棕色褲子——跟你剛剛穿的那套沒半點區(qū)別!
“它很方便,有了它,我就不用背一個背囊!
你揪了揪褲子上巨大的口袋。這種口袋總共有四個,每一個都大到能放下半張a4紙,作為旅行儲物帶再方便不過。
弗朗西斯歪了歪頭,不置可否。
珠簾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外頭太陽又露出她惡毒的一面,弗朗西斯很有紳士風度地撐起一把傘,行了個標準的禮。
于是你們同撐一把傘,一起走上街。
街上有很多人,賣蘋果和賣奶酪的,賣燒餅的和賣茶湯的;形色匆匆的黑人婦女,在咖啡館喝不加糖黑咖啡的白人...陽光照耀在這條街上,顯得安寧燦爛。
“這里看起來還不錯。”你說。
“這條街有奧特朗家護著,是莫吉托治安最好的地方之一!备ダ饰魉拐f。
他話音剛落,你們走到了一處拐角,你看見一條黑洞洞的小道,里面有成堆的垃圾,垃圾桶邊團著一個看不清樣子的物體,直到他動起來你才發(fā)現(xiàn),這是個干巴巴,臟兮兮的黑人小孩。
沙漠方舟莫吉托——跟倫敦沒什么不同,你心想。
弗朗西斯沒有帶你進入小道,你們繼續(xù)在陽光燦爛的大路上行走。
“嘿!弗朗吉!”
“嘿!吉姆!”
“下次還來喝酒!我女兒很想你!”
弗朗西斯和過往的每一個人打招呼,從彪形大漢到窈窕淑女,年輕的婦人向他拋媚眼,年輕的小姐們怯怯地朝他微笑。弗朗西斯投桃報李,回以法式飛吻。
你看著他神采飛揚的樣子,心想,來了,又來了,這樣飛舞的姿態(tài)。
古老的中國有一篇文章,提倡逍遙,大抵意思便是無拘無束,毫無負累,這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能作為他的依托,這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能作為他的束縛——現(xiàn)在,你覺得,弗朗西斯就是這樣的人。
難道這街上與他不斷打招呼的人束縛得住他嗎?他們不過是打個招呼,即刻分離。那些人仍然停留在原地,重復他們?nèi)諒鸵蝗盏娜粘I瞵嵤,而弗朗西斯卻早已往前,永不停止他追尋自由的步伐。
有誰能束縛住他呢?
你正想著,身邊的年輕人停下了步伐。
面前是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很高,壯碩得像阿拉伯人養(yǎng)出來的賽馬,他長得很溫順,然而臉上有一條兇狠的疤,破壞了這種溫順,使他看起來可親又猙獰。
他的身后還跟著幾個面無表情的男人,他們看起來并不高大,然而肌肉有力,震懾力相當強。
你猜測著他們的身份——也許是當?shù)氐恼茩?quán)人,至少也是權(quán)力集團中的大龍頭,說不定,就是弗朗西斯剛剛提到的那個奧朗特家族中的人。
弗朗西斯利落地行了個禮,證明了你的猜想:“親愛的奧特朗先生,很高興能在這里見到您。您親自來收當月的租賦?”
“不,不,”奧朗特先生說著話,不動聲色地看了你一眼,很快又沖弗朗西斯熱情地笑起來,“我來參與一場會談,就在前面的茶館里。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小伙子,我看你臉色不好,昨天晚上,又去喬治家的酒館鬼混了,是不是?別傻笑,我了解的,你這樣的年輕人總是不注意自己的身體,喝酒,熬夜,在女人床上醉生夢死,啊哈?”
他吸了一口煙,煙霧聞起來很舒服——這是高級雪茄的獨有特質(zhì)。
“等到你像我一樣一把年紀了,就會知道后果了。怎么樣,要不要來參加一點健康的活動?比如說下周天一起去打槍?”
“不勝榮幸,親愛的奧朗特先生——您的身體可比我硬朗得多!
“那是因為我常鍛煉,臭小子,下周見!
“下周見,哦,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
他們親吻臉頰。
“哦對了,差點忘記,這位是?”
“他叫亞瑟,亞瑟塔司提,是個學者!彼幜藗假的姓氏。
“是的,”你說,“我來這里做地質(zhì)考察。我就讀于蘭斯亞特大學地理系!
“哦,有名大學的大學者——歡迎來到莫里托。”
你禮貌地微笑,同他握手,相互親吻。
“弗朗吉是個好小子,他會教你怎么在這里混好的,他還能教你怎么把自己玩成他那個風流樣子,哈哈,我還有事,先離開了,下周見,弗朗,你可以帶上這位帥氣的小伙子!
“我也想他一同去,我想那會很有意思的,期待再見,先生!
“他看起來對你很不錯!蹦憧粗鴬W朗特的背影說。
“他喜歡我,他喜歡一切年輕有活力的小伙子!
你笑起來:“可以理解。”
你們轉(zhuǎn)身繼續(xù)向浴池進發(fā),弗朗西斯說:“他曾經(jīng)想認我當兒子,他又很多干兒子,就像教父一樣——他經(jīng)常把自己比作教父,”弗朗西斯說到這里嘲諷一笑,“不過這里可沒有FBI,也沒有西西里黑手黨,再怎樣,他也只不過是個土霸王,跟喬治老爹,唐吉先生勉強能夠相提并論,叫人稱一句三巨頭!
你聽到喬治老爹的時候,悄悄豎起了耳朵,全神貫注地聽著弗朗西斯的勢力分析,可惜弗朗西斯并沒有說很多,很快轉(zhuǎn)向了下一個話題。
“他也沒有教父那樣的胸襟——西西里人的忠誠,勇敢,他一樣也沒有——他以前是個落魄貴族,沾染了一切他這種人可能沾染的惡習,比起一個英勇的戰(zhàn)士或是商人,他更像是一位包法利夫人,茶,奶酪,酒,樣樣講究,充滿不切實際的幻想,遲早跌跟頭。”
弗朗西斯說這些的時候頭頭是道,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也是他說的那種——充滿不切實際的幻想,遲早要跌跟頭的人。
不過至少,他在分析事情的時候還算清醒有條理。
“他——他要干兒子,卻不像教父那樣培養(yǎng)他們,教父雖然置他的孩子們于危險之中,卻也教他們成為個性完全的人——而奧特朗——他只不過要他的兒子們陪他玩耍嬉鬧,或者直接點說,他要他們陪他上床!
“上床?”這個消息令你難掩驚訝,“他對你也是這樣?那為什么你現(xiàn)在還跟他這樣融洽地相處?”
奧特朗這樣慣握權(quán)勢的人,難道允許弗朗西斯這樣一塊鮮美的大肥肉在眼下晃來晃去,仍不下口?
弗朗西斯的眼里有浮現(xiàn)出那種譏諷的笑意:“剛剛說了,他是個充滿幻想的浪漫主義者,他既然要當教父,表面上總要做個樣子,像強占他人這種事,他不會干的——也正因如此,他騙到了很多不諳世事的可憐人!
“就算他這樣,你也要去赴約么?”
“我沒有選擇,于我來說,跟他上床也沒什么大不了,只要他肯讓我在上頭!
你皺了皺眉:“你太輕率了。我今天剛剛認識你,但是我還是希望能勸你兩句——你這樣不太好,遲早也要栽跟頭的。”
弗朗西斯用他那雙深而濃的紫色眼睛看著你:“亞瑟,你有喜歡的姑娘嗎?或者小伙子?”
“我沒有。”你下意識地否認。你的確沒有。
“我不敢想象誰會跟你在一起,親愛的,現(xiàn)在不是中世紀,你太保守了。我想象,你的愛情就像枷鎖一樣!
你討厭這個比喻,沒有說話。
弗朗西斯看著你的臭臉笑起來:“沒有說你不好的意思,枷鎖對于每個流浪的瘋子都是好東西!
他在安慰你,你心想,畢竟他剛剛認識你,熱情還沒有退卻呢。
突然間,砰砰槍響從你們身后傳出。
你警惕起來,手摸上了褲兜,但四周的人毫無反應,無論是弗朗西斯,還是各色居民,都顯得淡定非常。
“放輕松,亞瑟,在莫里托,走火是常有的事!
“是誰?”
“我猜是奧特朗得罪了喬治老爹。也許三巨頭馬上要變成二巨頭了!
這對你而言并不是個好消息,那意味著喬治老爹的權(quán)力會擴大,而自己的任務就更難完成。你心頭盤算著:要盡快去茶館一趟。
浴池很快就到了,大中午的,這里沒幾個人。
你們脫掉衣服,下水。
陽光透過樹梢,照耀水面,水隨著人的動作發(fā)出清悅的響聲。沒有蟬鳴,沒有鳥叫,只有水的聲音,被驚擾的莫里托在這里重新恢復了寧靜。
這是你第一次看到弗朗西斯的身體,他并不健碩,但隱隱可以看到肌肉的輪廓。即使在毒辣陽光照射后,他的身體也呈現(xiàn)出極致的白,那是一種并不算健康的蒼白,與他的年歲,與他洋溢著活力的面龐并不相稱。
也許奧特朗至少說對了一點——弗朗西斯的確需要改善他的日常生活。
“亞瑟,你看起來真年輕,你多大了?”
真正的年輕人靠在池邊問你,同時著迷地看著你的軀體。
“猜猜看?我沒有你想象得那樣年輕!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我三十七了!
“真的嗎?”弗朗西斯直起身,“你看起來比我年輕得多!
“所以你的確應該健康點過日子,身體不禁熬。”
“我明白了,親愛的father——”
弗朗哈哈大笑。
你縱容著他,就像一位真正的父親。
從浴池里回來,你們已經(jīng)無話不談。弗朗西斯覺得你是一位真正的大學者,因為他與你交流他書柜上的所有書,而你對答如流,你們談歷史,談地理,談天文,甚至于談你們的家庭與童年——他總在談話間不經(jīng)意流露出天真依戀的神情,這種神情讓你放松,讓你覺得親近無比。
第二日,你去了茶館,見到了你的接頭人。
他是個黃種中國人,你們共同為一個上司賣命。你們一起長大,曾經(jīng)也兩小無猜,然而時空隔離了你們的位置,也隔離了你們的感情——無論是安扎遠地的線人,還是四處漂泊的殺手,都是孤立的。
他經(jīng)營著茶館,起早貪黑,把茶館經(jīng)營得風雅又紅火,就像每一個勤勞又有頭腦的中國人;茶館在莫里托扎根,美名遠揚,甚至連三巨頭的交易都常常在這里上演——誰也不知道這位笑臉相迎的掌柜是個眼線,誰也不知道這個茶館是遙遠東方的一個據(jù)點。
“不,現(xiàn)在不行!鄙聿膵尚〉恼乒癫林AП,用標準流利的美式英文說,“時機還沒到,你必須接近他,像獵豹一樣耐心地潛伏,然后一擊致命!
“你們殺手不是最擅長這個么?槍呢?需要我?guī)湍惚9苊矗俊?br>
你想起弗朗家櫥柜里那個黑箱,搖了搖頭道:“不,它們很安全!
“那么,柯克蘭先生,你還有什么顧慮?難道你在懷疑我的忠心?”
“不,完全沒有,您誤會了!
只不過你不希望在這里呆上太久,你對某個年輕人已經(jīng)過于上心了,你告訴了他你母胎里母親就取好的真名,你把身家默不作聲地托付于他,而這僅僅是你們認識的第一天。
為什么你這樣毫無保留?難道你還要告訴他你的真實身份?
你想起你的母親,她是巴黎紅燈區(qū)的一位妓女,只不過是純種英國人。她為了你的父親——另一個英國人的笑顏與毫無依托的承諾將自己交給了他,并且生下你,為了保護你,這個謊言下出生的孩子,在最美麗的年紀死亡。
只是為了一個幾面之緣的男人。
難道你們家本身流淌著這樣飛蛾撲火的血脈?
不。
你很快否定了自己。
一個優(yōu)秀的殺手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你母親犯的錯你不會再犯,你是個理智的,三十七歲的成年人。
你懷抱著這樣的信息,走回家,在路旁買了兩個打包精致的蘋果——雖然莫里托不過圣誕節(jié),但你卻記得,這天是平安夜,遙遠的大西洋沿岸,早已白雪飄飄。
同一時間,弗朗西斯踏進了吉姆家的酒館。
命運的火車緩緩走上了屬于它的軌道,蒸汽聲已經(jīng)近了,更近了。
盡管說服了自己是個理智的人,當看到空空如也的房間,你的心還是落了一下。
你想起來一路上走來看到的燈火,第一次體會到賣火柴小女孩的辛酸。白天里煙火氣息十足的房間,在夜色蔓延之下,變成了冷峻的色調(diào),尖利如刀。
你把兩個蘋果擺在面前,看了一會兒,然后拿起一個,面無表情地啃起來。
門外還有小孩在嬉鬧,發(fā)出響亮的笑聲。你想起以前小時候和掌柜一起看中文原版書時看到的一句話。
孤獨兩個字拆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蠅,足以撐起一個盛夏傍晚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
稚兒擎瓜柳蓬下,
細犬逐蝶深巷中。
人間繁華多笑語,
唯我空余兩鬢風。
孩童水果貓狗飛蠅當然熱鬧,可都與你無關(guān)——
這就叫孤獨。
你不愿意學中國文人酸兮兮的思想,但不可否認,這句話此刻竟然這樣準確地反映了你的心情。
殺手孤單太久了,作為殺人機器的那部分被壓制下去,作為人的那部分出來不斷擾亂他的心思。
你啃著香甜的蘋果,只覺得索然無味。
珠簾啪嗒響起,你咬著蘋果,轉(zhuǎn)頭去看。
是弗朗西斯。
“你去哪兒了?”
“去了吉姆酒館,”弗朗西斯舉起一邊手上的酒瓶,笑得討人嫌,“買了這瓶酒——今天不是平安夜么?”
他記得。
你的心臟突然開始由慢到快地跳動,一下,一下,極其有力,穩(wěn)健地加速。
撲通,撲通。
“另一邊手上是什么?”
“啊,真敏銳!
弗朗西斯笑著,把手抽出來。
撲通,撲通。
一束鮮紅的玫瑰呈現(xiàn)在你面前,還帶著欲滴的水珠,嬌艷的花朵與人的笑顏相互映襯,愈發(fā)美麗。
撲通,撲通,撲通,撲通——
就像是鮮花綻放,你的心靈也緩緩地打開了。
弗朗西斯親了你,你回吻他。
洪水爆發(fā),一發(fā)不可收拾。
你們拋卻了蘋果和鮮花,陷入那張破破爛爛的大床墊。
干澀處被溫柔地潤濕,在暴風襲來之前,你心想,也許母親是對的,我們家族就是有這樣飛蛾撲火的血脈。
明知道對方是不歸的旅人,明知道他的心永遠不會駐足,明知道他是怎樣自由的一個人,你卻要束縛他么?
你想起來他同你開的玩笑:你的愛情是一把枷鎖。
的確如此,假如今天弗朗西斯沒有買回玫瑰,也許他會忍不住數(shù)落他,希望他告訴自己離家的時間,好叫自己不要那樣失望。要是弗朗西斯聽到那樣的話,他會怎么想呢?
每天出入要報備時間和理由,對于他那樣的人簡直是一種折磨。他甚至還要要求弗朗西斯早睡早起,少去酒館,少和姑娘們調(diào)笑。
可是這是我的愛情,你心想,是我的安全感,卻是他的枷鎖。
愉悅的云層里,一雙手扒住弗朗西斯結(jié)實的脊背,撓出幾行印記。
它們的主人流下了一滴淚珠。
后來的生活確乎如你所料。你為他下了一系列禁令,不準勾搭女孩子們,不準熬夜,不準酒館通宵...盡管你的措辭要比這委婉得多,不過以弗朗西斯對語言的敏銳程度,他如何聽不出這是多么強硬的命令?
隨著時間流逝,他的皮膚逐漸紅潤了,你們的愛情變得更深,更加無所不談,但你們之間的摩擦也變多了,你不止一次懷疑你是不是做錯了——或許你根本不應該給這樣一個人下枷鎖。
枷鎖枷鎖枷鎖。
分明只是他人的無心之言,可是你卻將它深深刻在心里,成為穿透你琵琶骨的一根錐釘。
這個星期六,你們因為床墊的問題剛剛吵完架,弗朗西斯怒氣沖沖地離開了家,你悶悶不樂地呆在家中。
掌柜傳來了口信,讓你去茶館一趟。
回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家里沒人,就像你們定情的那個平安夜。
可是今天晚上,弗朗西斯沒有回來。
你在低矮的床墊邊枯坐了一宿,早上,晨光乍現(xiàn)的時候,弗朗西斯回來了,與拎著行李箱站在門口的你恰好相逢。
他的臉色變了。
“我們分手吧,”你說,“不要再互相折磨了!
“我只不過是出去住了一晚,你至于這樣懲罰我嗎?”
弗朗西斯急了,已經(jīng)口不擇言到說出這樣小孩子氣的話了。
你說:“不是這一晚的問題,你明白嗎?我不想繼續(xù)這樣下去了,我們根本不合適!
弗朗西斯拉住了你的手,死活不讓你走。
你拉扯了兩下,沒拉動,他還試圖把你拽到他懷里去——他這兩年生活規(guī)律了許多,身體也強健了許多。
你不愿意與他擁抱,發(fā)瘋了一般地掙扎出來:“你還不明白嗎!弗朗西斯波若伏瓦!我對你來說就是一把枷鎖!現(xiàn)在我走了!你已經(jīng)自由了!歡呼吧!”
所有的動作消失了。
弗朗愣在了原地。
空氣靜成一條縫,沉悶得嚇人。
你害怕你再多看一眼他這幅失魂落魄的樣子會舍不得,立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走開的人背影蕭瑟,留下的人形單影只。
天空上降下幾道驚雷——
莫里托的雨季來了。
你甩了甩褲腳上的泥,抹去頭發(fā)上的水滴,走進了茶館——那里,兩大巨頭正在談判。
你目不斜視地走到了前臺,裝作一個饑渴的人,即將點餐。
“可行嗎?”
“可行,他們這兩年越來越謹慎,這是難得的機會了。”
“好!
你沒有問,你能不能活。
掌柜搗鼓了幾下,給你了一副餐盤,巨大的碗中,只有一層假飯粒,覆蓋著其下冷鋒鑠鑠的鐵家伙。
你放松自若地走過喬治老爹的位置,將手伸進碗里,拿出槍,然后,就像你曾做過無數(shù)次地那樣,熟練地,準確地瞄準——
一擊致命。
餐館里的人驚呆了,躲得遠遠的——你扔下槍,快步走出餐館。
這次陪喬治老爹來的,是他的兒子——與奧特朗不同,他的兒子是真正的幫手,也真正敬重他。
因此也格外憤怒:“我殺了你。!”
“砰——”
預料中的疼痛沒有出現(xiàn),有一雙手將你攬進懷里,你摸到了一手濕潤。
你僵住了。
血順著你的手滴落,年輕人的臉依然帶著淡淡的笑容。
被掌柜制服的喬治兒子依然在憤怒大喊,但你已經(jīng)聽不見了,你只看到眼下這張,與你朝夕相處兩年的,會在晨光熹微的早晨對你微笑的,玫瑰色的臉龐,正逐漸流失著他的顏色。
你的心顫抖起來。
不該這樣的。
他為什么在這里。
“別哭。”
年輕人發(fā)出了微弱氣音。
“我很抱歉。”
“我不知道你壓力這樣大——你覺得你是枷鎖,你害了我,但是并沒有...”
年輕人已經(jīng)氣若游絲了,子彈打穿了他的心肺,他活不長久。
他的臉被從另一個人眼眶里落下的淚水打濕了。
“別哭,親愛的。”
“我曾經(jīng)告訴你我向往自由,但你不知道,曾經(jīng)我也不知道的是,我更向往枷鎖!
每一次他在喬治的酒館看到他被妻子揪著耳朵臭罵,都會嘲笑他,但這并不妨礙他心底向往那樣真實的溫馨,那也許是枷鎖,但一定是甜蜜的枷鎖。他年幼失怙,實在太渴望這樣的溫情了。
亞瑟比他年歲大,學識淵博,能包容他,能在平安夜等他回家,送上一只蘋果,他就是他完美的愛情。
他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的愛。
“別哭,親愛的,別哭!
“把我葬在我的家鄉(xiāng),我輾轉(zhuǎn)半生,最后還是想回到那里!
他抬手抹去人眼瞼上的淚水,笑了一下,然后再也不動了。
雨水從天空中落下,與年輕人的血液混為一體,在地表綻放出漂亮的玫瑰花——而這位總是面帶陽光的年輕人,永遠沉眠在這一片血色里。
但他的靈魂,印刻在另一人的腦海里,他的音容笑貌,生生不息。
...
臨走時,亞瑟回頭看了一眼那高大的風蝕拱門——他曾經(jīng)的愛人曾經(jīng)在那里對他行禮。
遠處,一個頭戴紅色小帽的導游帶著一群年輕的游客浩浩蕩蕩地行來,他的聲音洪亮,隨風飄揚,傳到悲客的腦海中:“同學們,往前再走一小段,就是莫里托了...”
亞瑟不由得一陣恍惚。
駝鈴猶在身畔,而他的愛人眼中燃燒著深紫色的鳶尾花,笑容如燦爛千陽:
“往前走,就是莫里托啦!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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