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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城門口那尊雕像手里拿的花快蔫了。
門口的魔教守衛(wèi)抬頭看了半天,又看了看遙遠城中心中軸線上的教主殿門。魔教教主作息規(guī)律,每天傍晚堅持散步,非常健康。從主殿踱到雕像,又從雕像踱回主殿。守衛(wèi)有時會覺得城門口離主殿似乎是很近的,被一條散步路線系成了一條線上的兩只螞蚱,便有些自覺光榮起來。教主散步也不光為了散步,到了雕像底下看看曬了一天無精打采的花,就出城去,過一會兒帶回一捧亂七八糟的花來,把舊的換下來喂給羊吃。今天太陽已經(jīng)下了一半的山,花也半死不活的了,教主還是沒有現(xiàn)身。守衛(wèi)于是有種坐臥不安的感覺,雖然他只能站著。
遠遠傳來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守衛(wèi)立刻站直站定了,余光瞄著終于走來的教主。教主身上都是血,但只有肩上有個傷口。他的手上提著個人頭,敷了層血做的面膜,看不清樣貌。教主慢慢走到雕像下,又習慣性抬頭看了眼雕像手上的花,才想起什么似的,一揚手把那腦袋扔開了,扔得離雕像遠遠的。教主胡亂地在衣服上抹了抹手,似乎想把手上的血擦干凈,但因為衣服上都是血,未果,于是蹲下身在地上用土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把手上的血搓掉了,才又站起來,順著往常的習慣出城采花。
教主出城去了,守衛(wèi)們面面相覷。離人頭近的守衛(wèi)大著膽子打量了一會兒。原來那是教主二把手的腦袋。守衛(wèi)們倒也不奇怪,魔教嘛,強者為尊,想挑戰(zhàn)教主奪位的不在少數(shù),這也不是第一次。不過之前他們只從城里人口耳相傳里聽過這樣的事,沒想到這次正好撞見了。
教主沒一會兒就回來了,依舊是提著一束審美不明的花束?赡苁前茨撤N規(guī)律采的,但是看不懂,審美超出了常人能理解的范圍,甚至更像是一把菜。有時也會摻著新鮮漿果,就更像買菜回家了。教主把花束插在懷里,手腳并用爬雕像,姿勢不怎么瀟灑。其實以他的輕功能力,一躍一借力也就到了頂上。但他偏不,就是要爬。守衛(wèi)們目視前方表情肅穆,假裝什么都沒看見。沒看見教主把蹭到雕像上的血用手背抹掉,也沒看見教主爬上那條手臂之后坐在那里,望著遠方剩下個頂頂還在外頭的夕陽出神。
魔城里的居民對這個雕像其實不怎么滿意。因為它雕的不是魔教的祖師爺,也不是上任教主,甚至不是偉大的、尊敬的、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現(xiàn)任教主,而是一個出名的正派人士。魔教城里供著一尊正派人的像,這算什么事啊!他手下喪命的魔教強者可也不在少數(shù)呢。雕像剛建成的時候城里怨聲載道。不過很快負面評論就消失殆盡了,因為但凡跳出來對此有異議甚至辱罵該正派英雄的人都被教主咔嚓扭脖子了。殺一只雞儆十只猴,殺十只雞,一城人就都安分了。所有人都明白了,你甚至可以辱罵教主,但是這個英雄是萬萬不能罵的。
不可否認的是雕像雕得很好。歡快的姿勢燦爛的笑容,路過的魔教人都不由自主覺得有點刺眼,直刺到心底里。據(jù)說雕像的臉是教主親自操刀的,不過刻完臉就沒興趣了,把手尾扔給綁來的雕塑大師。教主畢竟是一個很容易無聊的人。如果當初不是他無聊所以來創(chuàng)業(yè),魔教也到不了現(xiàn)在這個程度。
坐在雕像手臂上的教主望著夕陽完全落下去,嘆了口氣,又嘆了口氣。
教主第一次遇到正派英雄的時候還不是教主,只是個剛出山的魔教青年。魔教青年外出旅游路過一座橋,邊上有人在賣水果。青年走累走餓了,過去看看果子品相還行,懷里一摸沒有散錢,于是拿了一張整錢遞過去說不用找了。沒想到賣水果的人拿著整錢瞠目結(jié)舌,騰一下站起來說這么多啊,這筐水果全歸你啦,謝謝惠顧哦大哥。說完逃之夭夭。于是瞠目結(jié)舌的人成了青年。整錢雖然數(shù)目不小,但也遠遠不到能買下這整筐水果的程度。青年摸不著頭腦半天,只好抱著一籮筐哼哧哼哧回家。到家放下拿了一個果子一咬,他就懂了,逐漸理解一切。世界上竟有如此難吃之果子。他悔啊,他恨啊,一籮筐果子全拿去喂了附近村民的羊。羊吃了都跪在地上開始哭。
隔天青年又路過那座山,那個大膽果販竟然還在,又蹲在一籮筐果子前左顧右盼。青年擼起袖子露出殘酷的笑容,出山之后第一次殺人竟是因為果子太難吃了。結(jié)果走過去沒兩步果販又是蹭的一下站起來,看著青年兩眼冒光就差沒有伸手相握喊同志你好。青年莫名其妙停了停。小果販的笑容太燦爛了。在一個勾心斗角虛偽至極的門派里長大的人對真誠是很敏感的。這股真誠沒來由地把青年的火澆下去一半,直到小果販說大哥你今天想不想吃水果呀包新鮮哦,青年差點沒失手把他插進那籮筐水果里。
難吃,賊難吃,你是不是想毒死人才來賣這果子的?青年說。
小果販無辜地說(天啊,他竟然還有臉無辜):我覺得很好吃啊。說完還往嘴里扔了兩個,吧唧吧唧咽下去了,青年都怕他把自己吃死。
疑似味覺失調(diào)的小果販解釋說這些果子其實不是他的,是一大爺種的。大爺家里窮,最近又生了病,所以他不僅幫大爺把收獲季的果子全摘了,還自己出錢買了下來。這么多果子放著也是放著,干脆拿出來試試賣。那天青年要是只給他一個銅板他也全賣了,不圖錢,只是不收錢的話怕別人當他有陰謀。
說完把那張整錢也還給青年。青年心說這大爺要一直都種這樣的水果你不窮誰窮,不被人追著打就不錯了。因此看著花大價錢把這堆東西買下來扶貧的小果販不由得有些看傻子的關愛,不過把那張整錢收回來的動作是干脆利落。小果販又問他大哥你家在附近嗎?我能不能去坐會兒?青年立刻警惕起來,畢竟魔教之人在江湖上也算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問他要做什么。
哈哈。小果販——小傻子說(一張笑容洋溢的臉,通紅通紅的)。我要中暑了。
教主回到正殿的時候,三把手,也就是新晉的二把手正垂頭站在那里等他。教主揮了揮手,沒理他,往偏殿走去。宮殿實在是建得過大了,按他的喜好,一件小房也就夠了。但當初建造時手下非說宮殿要夠大才能體現(xiàn)出威嚴實力和地位。教主也懶得管,讓他們自由發(fā)揮去了,完了在宮殿里找了個最小的房間窩著住,其他地方放著空空蕩蕩。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住的那小房間在設計思路上是給不受寵的妃子住的。不過他連正宮到妃嬪到奴婢一應沒有,因此仍是住得心安理得。
“教主!毙聲x二把手低聲說。
教主還是沒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折身走向皇位;饰簧献氖橇硪蛔鸬裣,小小的,風格極其抽象,正常人根本看不懂這是個什么玩意兒。教主把雕像拿了起來,憐愛地拍了拍上面的灰塵,二把手還跟在他后面說:“……上任二把手和他的手下都被教主您滅了,宮里的守衛(wèi)也折損了一部分……”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苯讨鞑亮瞬恋裣竦牡鬃牟辉谘傻卣f。
新晉二把手的臉色微微晴朗了起來。他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教主一清二楚,不過,實在是懶得理會。他把雕像抱在懷里,走回那個所謂不受寵妃子的住所。走到門口他回過頭,對還恭敬地行禮的二把手說:“如果有一天你當真篡位成功了……”
“屬下豈敢——”二把手大驚失色,實則是沒想到他突然點明。教主繼續(xù)說:“……如果你當真篡位成功,你會把我留下的東西全部推翻打碎,我知道的。但唯有一樣,你絕對不能動,就是城門的雕像。不僅不能動,你要用最高禮節(jié)對它——比對我更恭敬,聽懂了嗎?”
二把手用力點頭,像是點得慢點就會被教主砍頭似的。教主終于滿意了些,抱著雕像信步走回住所,望著鏡子皺起眉頭。沾血的衣服還好辦,換一套就行了,煩就煩在動手的時候忘了把頭發(fā)束起來,現(xiàn)在頭發(fā)上的血都干涸結(jié)塊了,一等一的難洗。教主思考了一會兒,拿剪子把沾血的地方一氣剪了去。
小傻子不喜歡他的頭發(fā)。
青年自己對自己的秀發(fā)還是很滿意的,至少發(fā)質(zhì)不錯,迎風站立的時候長發(fā)飄飄好不瀟灑(雖然順風的時候是另一回事)。但小傻子總覺得太長了,說是披下來整一大反派。青年心想自己是魔教之人,那確實也是大反派之一,但沒說出口。在小傻子來他家第一次,他就知道他實際是來打探他的,難聽一點,叫監(jiān)視。小傻子知道他是魔教人,他也知道他知道,雙方非常有默契地沒有提起這件事。不過青年覺得自己要是問起,小傻子還是會坦誠說出來的,他確實是一個真誠的人。這也是青年沒對他動手或者搬去別的地方繼續(xù)旅游的原因。幾乎可以說這是他出生以來第一次不用句句分析對方所說的話外之意。他很喜歡這種真誠。
小傻子毫無疑問是正派的人。正派的人不是每個都如此樂于助人無私奉獻,但如果見到如此樂于助人無私奉獻的人,你必然也只能得出一個結(jié)論:他是正派的人。小傻子每天忙得腳不沾地,不是這家的牛陷泥里就是那家老人家走丟了,忙得不亦樂乎。就算如此,他每天還是會勻點時間去青年家坐坐。有時一整天見不到人,第二天睡完覺起床,青年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發(fā)被編成兩條土里土氣的麻花辮,或者做成其他詭異發(fā)型。小傻子確實很不喜歡他的頭發(fā)。
青年有時覺得說不定小傻子確實挺喜歡跟自己相處的,雖然大部分時間他來他家都是在中暑或者餓死冷死累死邊緣,過來氣若游絲地求救。晚上如果閑一點,他會吧啦吧啦把白天遇到的事情倒豆子一樣倒清光。青年很給面子,會給他做捧哏。有時興起也會吹個簫什么的,水平還過得去,在耳朵刁得很的青年耳里也就一般般,但他是不吝于掌聲的。小傻子有時候也會讓他來一曲,青年推脫說自己不會不會,實在拗不過,不選簫,而是摸了一把琴出來奏。一曲畢,小傻子嘴巴張成一個o字,五體投地,甚至對自己的技藝有些羞澀起來。但琴歸琴,簫歸簫,小傻子隔天又快樂吹起了他胡來的簫曲。
他自創(chuàng)的曲子跟隨他本人的審美,是一種當代人無法理解的藝術(shù)。這種審美還滿溢到了別的領域。某夜小傻子挑燈夜戰(zhàn),半吐著舌頭搗鼓某個鄉(xiāng)親送他的陶土。半夜把青年拍醒了,跟他說:送你的!很高興的樣子。青年摸不著頭腦地接過雕像一看,好家伙,他甚至分不清哪邊是底座。青年說這捏的是什么玩意兒。啃∩底诱f:捏的是你呀。
青年從此對自己在小傻子藝術(shù)視野里長什么樣產(chǎn)生了深刻懷疑。
教主坐在屋里,自己跟自己搓麻將玩。以前跟小傻子二缺二,現(xiàn)在其實也沒差。他把那個抽象的自己放到桌子對面,裝作自己的對手。玩了兩輪,膩了,起身到窗邊看外面的風景。宮闈高墻重重,實際上并不能看到什么,因此他只看天。有云,是個好晴天。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內(nèi)心在慢慢衰老。魔教有邪法,能延年益壽,比普通人多活上一倍的壽命。他很久以前就放棄了修煉這功法,任憑自己像普通人一樣日度一日,看起來年齡逐漸要趕超他這群手下。即便如此,按正常來說,他至少還有一甲子的歲數(shù)好活?墒撬F(xiàn)在覺得自己衰老了,在這宮殿里一點一點由內(nèi)而外地干涸起來。
小傻子并不是不殺人的。相處久了,閑著無聊的青年有時也會跟著他四處跑幫這個幫那個。后來他發(fā)現(xiàn),小傻子的忙不都是安全無害的,他也會像所有正義凜然的正派人士一樣“斬妖除魔”。不過風格上有點不同。青年唯一一次跟著他和別的正派人一起活動,是為了搗毀一間脅迫女子為非作歹的青樓。青年原本不想去,太多正派人了,他一只老鼠湊貓堆里,那不是找死嗎?但是小傻子死乞白賴把他拖過來了,說多個人多份力量。青年于是全程旁觀他蹦蹦跳跳八面玲瓏,和這個稱兄和那個道弟,要是別人說這些話,青年必然認為他是油滑世故的。可他知道小傻子說的都是真心話,這就是他是個小傻子的原因。
行動中途他們逮住了青樓的始作俑者兼大老板。青年一腳把他踩住了,小傻子從袖子里掏了張紙,甩開成超大一張罪名狀,開始從頭念叨。青樓樓主使勁抬了抬頭,突然震怒,大罵青年是走狗,大家都是魔教人,竟然幫著正派害自己。青年充耳不聞。他第一眼就認出來這是自己師兄了,只不過自己對教門是一點感情沒有。小傻子的罪狀長得無邊無際,他一邊念師兄一邊罵,越罵越臟。在他轉(zhuǎn)移視線開始罵小傻子的第一句,青年足下使勁把他踩得說不出話來,光吐血了。也許是踩急了,或者是臨死想拉一個墊背的,師兄一邊吐血,一邊迅雷不及掩耳地從袖中抽出一樣東西。比他還快的是一把劍,一把青年見過最快的劍。他幾乎沒見到出劍的動作,但師兄的頭就這樣光溜溜地掉了下來。
青年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他以為需要自己保護的小傻子,其實強得令人難以置信。而強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小傻子把罪狀收起來,遺憾地說:哎呀,還沒念完……
我也是魔教的人。青年突然說。
小傻子點了點頭:我知道。
我也殺過人。青年說。你也要把我殺了嗎?
小傻子平靜地說:沒有證人、證言、證物,我不能隨便殺人。但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于是本以為自己做什么事都不需要向別人解釋的青年第一次有了向人解釋的沖動。
青年說:我殺的是上任魔教教主。
小傻子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那我可以做你的證人。他說。你也算是替天行道啦。
青年也笑了笑:還算你的朋友嗎?
小傻子立刻點頭:當然,你怎么會覺得不是呢?
青年望著遠處忙活著的其他正派人士,又問他:那些也都是你的朋友吧?
小傻子眨了眨眼,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起來。兩個人開始收拾殘余。過了半晌青年都快忘了這件事了,小傻子突然說其實你可以做我最好的朋友啦,只要你不殺人。
青年愣了會兒,搖了搖頭:算了。
殺人對你這么重要嗎?小傻子問,頗有些可憐巴巴的滋味。也不是。教主說。就是不想占你的名額,你該找個跟你一樣的老好人做最好的朋友。
新晉二把手的動作比他想得還要快。也許是察覺到他內(nèi)心的衰老,或者確乎是沒有耐心,不過月余,教主又聽到宮里響起熟悉的混亂聲。他坐了起來,把半長不長的頭發(fā)束起,提起床邊的劍——現(xiàn)在他也可以用這把劍使出那樣快的速度了。靜坐半柱香,二把手果不其然沖了進來,狂亂的眼里都是嗜血的快感。
教主面無表情地說:擦擦你的臉,都是血,像什么樣子。
二把手沒料到這樣的開場白,愣了愣,氣勢頓時弱了三分,讓教主想起當年他做自己學生的時候。教主做老師時,總是稍顯年輕了些,只能以實力服人,便經(jīng)常見到這樣桀驁不馴又不得不折服的眼神。于是教主也不打算多說什么了,拔劍出鞘。等著曾經(jīng)的徒弟出招。二人交手,外人一開始是看不出誰占上風的,直到教主開口說話,高下立分。一者游刃有余,還有閑情逸致分心說話;另一者則咬牙堅持,雖不至于被完全壓制,也是強弩之末了。
教主說:“我有一個朋友,他說過,只要不殺人,他就會視我為最重要的朋友。而我想的是……只要他一天是我的朋友,那么我就一天不殺人?上А懒恕!
二把手心里頓時一凜,分神之下露出破綻。教主好似很輕松地挑了挑,他手中緊握的劍竟不知如何就橫飛了出去。教主的劍隨即橫在他的脖子上。
教主說:“這段話我對每個來挑戰(zhàn)我的人都說過……在他死了之后,我還堅持著這個約定,直到很長一段時間之后,我意識到就算我一輩子不殺人,他也不會活過來了,于是我就破了戒,只是有兩條規(guī)矩。我在他的墳前說……害我者盡殺,辱你者盡殺。我按這兩條一直活到了現(xiàn)在。我對你之前的人這么說,是為了讓他們知道自己怎么死的,我對你說,是因為我改變了主意。”
二把手的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
教主問:“你覺得是你贏了還是我贏了?”
二把手哽咽地說:“是你……你贏了!
教主說:“我贏了,也是我輸了。因為你輸了,你想贏回來;我贏了,卻已經(jīng)不想再贏了……我走了,魔城托付于你,是好是壞與我再無關系,你好自為之。唯有一點,我說過,城門的雕像若有一絲臟損,我會回來,屠了你的城!
小傻子有時也是會不開心的。小傻子說:我笑得太多了。
青年在用竹葉編公雞,頭也不抬地說:放屁。
小傻子繼續(xù)說:我笑得太多了。邪道魔教的人恨我入骨,正道的人覺得我輕浮。我被當作了英雄,就不應該總是笑,我應該是肅穆的、莊重的、威嚴的。
青年還是頭也不抬:胡說八道。我就是魔教的,我喜歡你笑。笑多點。
小傻子就面無表情地笑了兩聲。
青年把編好的公雞遞給他:如果有朝一日我統(tǒng)一了天下,全天下都會喜愛你。
小傻子淡淡地笑了笑:如果有朝一日你統(tǒng)一了天下,全天下都會恨我。
教主抱著那個超現(xiàn)實主義的雕像繼續(xù)他年輕時的旅游,看大好江山。有時莫名有些寂寞,就和雕像說兩句話。他覺得自己又年輕起來,或許不是年輕,而是回到了某個從前的時候,那時他還年輕。一路向南,向著他來時的地方前進。
近來斬妖除魔運動聲勢浩大。偶爾在客棧落腳,聽到正道討伐了某某邪道魔教的據(jù)點,搖搖頭,但那也已經(jīng)跟他沒有關系了。教主把魔教特征隱藏起來,又變成了普通青年。青年抱著他的雕像游山玩水,路過一片田地,修煉來的極好的耳力捕捉到尖叫聲。青年拍了拍雕像的頭,嘀咕說,好啦,幫幫你。就下田去看個究竟。
小傻子留給他的劍是不舍得丟的。一劍一雕像,是他帶走的唯二物件。沒想到還有用上的一天。他仗著輕功無聲無息來到尖叫的地方時,施暴的男人正扯開了女孩的衣服。青年沒多想,劍尖一挑,那只拽著衣服的手就飛了出去。女孩被嚇傻了,叫都叫不出聲,大概是以為又來了一個惡人。青年對她點了點頭,說你走吧,我會替你殺了他的。用的是小傻子哄小羊羔的語氣。女孩求生本能還在,拉著破破爛爛的衣服磕磕絆絆地跑開了。男人此時還捂著斷手在地上翻滾痛嚎。青年順手給他閹了,才一劍結(jié)束了他的哀嚎。甩甩劍,把上面的血水抖掉,青年抬起頭,和聞聲趕來的正派小年輕對上了視線。
小傻子將死的時候,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這其實不奇怪,他朋友滿天下,但他喜歡獨自行動。那段時間里,小傻子來青年家的頻率也降低了。青年想他也許是找到了另一只待馴服的魔教人士,于是發(fā)揮馴獸師精神,攻堅克難,倒把他這個已馴服的扔一邊去了。某夜青年在自己屋里彈琴,突然心里一痛,滿是不祥的預感。隨即沖出門,順著直覺一通亂走,竟真的在剛收割完的田里找到了小傻子。周圍都是魔教人的尸體,小傻子四肢攤開躺在中間地上,凝視著夜空,一邊安靜地吐血。
青年看到他就知道回天乏術(shù)了。小傻子連話都說不出來,挨在他肩上,只能哀哀看著他。青年知道他要說很多話,有很多話要說……他也知道他會說什么。
青年說:知道啦,知道的。
小傻子有些惱怒,只是用全力皺起的眉頭也不過讓一條流下的血改變了路線。他的手指微微動了下,指了指青年,又指了指自己。于是青年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青年說:……知道啦,知道的。
小傻子的眉眼便松開了,很滿意似的,甚至要露出一個熟悉的笑臉來,但還沒來得及,眼睛一暗,就死去了。青年伸手將他的眼睛合上,又伸出兩只拇指按起嘴角,幫他完成了那個未完的笑容,但手上沾的血把小傻子的臉弄得亂七八糟。青年知道他最不喜歡和血搭上關系,慌忙拿衣服去擦,越擦越亂越擦越臟,不知怎么回事,眼淚竟下來了。青年想:這真是幫了大忙。就著眼淚勉強將小傻子的臉搞干凈了。黎明的時候他把人背到了正派最出名的派門前,遠遠看著,看到燈火驟然通明,傳來嘈雜的大呼小叫之后,青年在心里默默地想:忘了道別……再見啦,小傻子。
正派小年輕實在是年輕的很,人年輕,功法劍法也年輕。就算是十年二十年前的青年,也能輕輕松松打敗他。因此青年被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時,自己也是茫然的。不知怎么回事,這里一個傷口那里一個傷口,竟一路退到被堵在了河邊。小年輕把劍對準了青年的喉嚨,顫顫巍巍地說:你們魔教要完蛋啦,連北邊那座大城也被打倒啦,你快點束手就擒!
魔城也倒了么?青年想。也好,算是邪不勝正吧。青年問:那座城門口有座雕像,你聽說過沒有?它還好嗎?
小年輕愣住了:我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如果我也能跟著去討伐的話,那我倒是能知道……
青年就對他說:那雕的是你們正派的一個英雄,不過可能雕得不太像。他人要更矮小一點,喏,大概就這么小一只。你認識他嗎?就是那個審美有點問題,整天樂呵呵的,像個小傻子,見到人就幫見到人就幫的英雄。
小年輕看到他比劃有點無語。不看上下文還以為他在比劃狗呢,誰比劃人的大小會橫著比劃!小年輕說:聽說過,但是我入江湖的時候前輩已經(jīng)去世了,遺憾不能相識。
青年說:他是個好人。
小年輕不知道該接什么話,點了點頭。
青年又說:你說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去見他,他會生氣嗎?
小年輕說:不會,應該投胎了。說完才反應過來:哎哎哎,我沒說要殺你啊,別想太多。
青年說:你不殺我,用劍指著我做什么?
小年輕說:我怕你跑呀……你跟我來就是了,沒有證人證言證物,我可不能隨便殺人。來是要審判,審你的罪,懂不懂?沒干過壞事就不用怕啦。
青年哈哈笑起來,手一伸,小年輕的劍突然就到了他手里。青年說:那座雕像,手里應該有花的。你替我去看看,如果雕像還在,每天放一束花上去,好嗎?
小年輕慌了手腳:你要干嘛,你不要亂來啊。
青年又說:他是個好人。
小年輕盯著他手里兩把劍,緊張地點了點頭。青年把他的劍扔回給他,同時瀟灑地用小傻子的劍給自己喉嚨上來了一下,隨即落入水中。
如果他運氣好的話,他會順著水流一路流過那年的橋邊。不遠的,他知道。如果再能見到小傻子,當要跟他說一句:你的果子實在是太難吃啦,吃一口,我一直記到了現(xiàn)在。
插入書簽
補充一下,小傻子死前的意思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青年只覺得他是死前安慰自己,他覺得如果換一個人在他的位置,小傻子也管這么說的。不過他覺得這樣也很好,這樣的話,無論誰在小傻子身邊,小傻子都是死在了最好的朋友懷里,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