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龍準是杜若入合歡宗之后遇見的第一個“外人”。

　　合歡宗在修仙界的名聲向來不好，這件事合歡宗自己也知道，嘴上卻還是不饒。

　　杜若還記得剛?cè)牒蠚g宗的第一天，引路的大師兄笑意吟吟道：“他們只管說咱們不好，哪曉得咱們內(nèi)里正經(jīng)八百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才叫做一團和氣呢！”他說完，還有些曖昧地眨了眨眼睛，惹得身后一群剛?cè)胱诘牡茏觽冄谥焱敌Α?br>
　　杜若便也傻傻地跟著笑。

　　不管外界如何瞧不起合歡宗，還不是一個個都惑于合歡宗的美色之下？說到底半斤八兩，誰也勝不過誰去的。

　　所以，當在秘境當中杜若看到寇龍準默默撤離自己兩步讓開距離的時候，她心下便不痛快起來。忍了一路，最后使盡渾身解數(shù)救他逃離妖獸之口。面對寇龍準的施禮感激，她擺擺手：“你只消記得，我們合歡宗也是正經(jīng)有本事的就是了！”

　　逞強結(jié)束回到宗門，又哎呦哎呦地找平日一起修行的如沐師兄幫忙療傷。

　　沒過幾個月，寇龍準鴻雁傳書，銜來一片青玉。

　　杜若本命武器是三尺軟綾，用不著這煉本命劍的材料，于是轉(zhuǎn)手送給了剛上山的小師妹。

　　如此因果便算了結(jié)，光陰飛逝，倥傯五年便匆匆而過。

　　.

　　寇龍準是百草門弟子。百草門承神農(nóng)之法，最是能辨百草、通曉醫(yī)理。

　　可所謂“醫(yī)者不能自醫(yī)”，何況這情毒乃天下奇毒之首，除了合歡宗弟子無人可醫(yī)。

　　自從被杜若救過一命，寇龍準對合歡宗已有改觀，也結(jié)識了幾位合歡宗弟子�？森h(huán)顧四周，這幾位男弟子面對他這個男人身上的情毒也是束手無策。

　　其中一個叫如沐的想了想，問他：“你若不介意，我有一個剛筑基的師妹或許也能幫你。我?guī)熋瞄L得很漂亮，性格也好。況且不過露水情緣，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寇龍準毒發(fā)未深，理智尚存一線，咬著唇剛要拒絕，又聽到如沐說：“我?guī)熋妹卸湃簟Ｖ皇撬�是第一次給人解情毒，或許還不熟練。你看……”

　　殘存的理智似乎被藥效吞噬，寇龍準唇顫了顫，吐出一個“好”字。

　　.

　　杜若從此便將百草門當做了第二個家。

　　她出身合歡宗，已然成了修仙界聞名的妖女角色。放眼四海八荒，管是音修、劍修、符修，還是佛修、妖修、魔修……那么多男修傾慕于杜若，杜若卻只喜歡在寇龍準這里躲清閑。

　　杜若來是不空手的，一定要給寇龍準帶禮物。禮物的來源五花八門，既有她自己的奇遇，也自然少不了其他門派弟子的饋贈。

　　譬如這一次，杜若打著哈欠懶洋洋地將手中的避雷符遞到他面前，語氣隨意：“寇大哥，我要成親了�！�

　　寇龍準神態(tài)自若：“對方是誰？”

　　“嗯，是天玄閣的一個符修，叫……叫……”杜若皺著眉思索了半天，最后搖搖頭作罷，“想不起來名字了�？傊@避雷符是他畫的，寇大哥你不用跟我客氣，留著用吧。”

　　寇龍準淡淡“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杜若成了親，來百草門的頻次也不見少�？荦垳视忠娝c那個天玄閣的無名氏了斷，又不過兩年，杜若來門中看他時，身上又籠著一股威力十足的浩然劍氣。

　　寇龍準便知道，這回她又要與萬劍峰的弟子成親了。

　　.

　　來百草門除了看寇龍準，杜若還常來看柯葵。這個小姑娘是在被妖獸追殺之時為寇龍準和杜若二人所救的。天資聰穎活潑可愛，便成了寇龍準唯一的弟子。

　　一開始寇龍準是不想收這個弟子的。他到底是個男人，帶個女弟子回去多少要惹上點閑話�？僧斔堰@顧慮說給杜若聽時，卻得到杜若一個笑嘻嘻的回應(yīng)：

　　“若是帶到我們合歡宗，那閑話便更多了！”

　　寇龍準便低下頭，默然不語。

　　合歡宗不在乎禮義廉恥，也不能在乎禮義廉恥。所以杜若可以隨隨便便給他解情毒，杜若可以向他抱怨上次試了他提高聽力的藥后回宗中根本睡不好覺。當時她微微蹙著眉，面上并不帶半點羞澀，似乎只是覺得那不過普通的吵嚷。

　　這就是合歡宗。

　　有時候寇龍準自己也在想，自己在杜若眼中是否其實也并不算特別？修仙界無人不知，杜若對每一個追求對象都是這樣掏心掏肺的好，但只要對方訴了衷腸泄了元陽，就會從她的視線當中徹底消失。

　　可寇龍準早就已無元陽可再舍她。既是無利可圖……說不定，也有那么幾分真心？

　　但合歡宗的真心太脆弱，寇龍準不敢試。

　　或許，只做朋友也是好事，反而長久。

　　他們可以一起游山玩水，去人間看花賞燈；可以共探秘境，探尋隕落大能的珍寶；可以懲惡揚善，護佑一方百姓……

　　只要他還有時間。

　　還有時間……

　　寇龍準不禁閉上眼睛，掐算著自己作為金丹修士剩余的光陰。

　　修仙駐顏，常常會讓他忘記自己已在世間度過千百年歲。

　　而杜若呢？

　　她年不過百，已臻元嬰之境。

　　天差地別的又何止年月？如此天資落差，只能嘆一句云泥之別。

　　.

　　杜若又要結(jié)親了。

　　杜若每一次結(jié)親，寇龍準不管心中如何不舍，終究維系著面上的平和，再送上自己剛煉的一爐丹。

　　可這一次，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丹葫蘆，苦笑著搖搖頭收了回去。

　　這一回他再也不能直呼其名，而是疏離地叫一聲“師娘”。

　　杜若似乎恍然不覺，依舊親昵地叫他“寇大哥”，依舊四海八荒胡作非為，依舊是那個嬌媚萬千的合歡宗妖女。

　　師父不為所動，任由她在外浪蕩。

　　他克制不住心中的困惑去問，師父意味深長地看著他，淡淡道：“她是合歡宗，練的是合歡術(shù)，修的是無情道�！�

　　什么是無情道？

　　寇龍準以為，無情道是萬劍峰的那位冷面劍尊，心如枯木一心向道。可杜若巧笑倩兮明眸善睞，如何承得住“無情”二字？

　　他不信。

　　至少，不應(yīng)當是對自己無情。

　　在杜若又一次來探望他時，他終于克制不住，將心頭愛語傾吐出聲。杜若只是微微一愣，隨即淺笑著點了點頭。

　　她張開雙臂擁抱他，溫?zé)岬挠|覺卻讓寇龍準心不由得漸漸冷下來。

　　他終究與其他人沒有什么不同。

　　.

　　寇龍準還有最后一日可活了。

　　這一日杜若沒有來。他在靜室中打坐，想起第一次遇見杜若的時候。那時候她還只是個煉氣期的小丫頭，內(nèi)功劍法輕功無一可登大雅之堂。那時候他自己也還正值壯年，是同輩之中佼佼的筑基大圓滿。

　　百年匆匆，時移世易。杜若已成了最年輕的渡劫期修士，他卻荒荒唐唐糊里糊涂，用百年的時間只破了一層入了金丹，便耗盡了全部的光陰。

　　意識模模糊糊回到二十歲的那個清晨。

　　寇龍準站在天階之下，望著巍峨的百草門，急不可耐地邁出那一步，從此割斷了人間塵緣種種。引路的大師兄面上無喜無悲，垂目道：“自此，俗世之父母親友再與爾等無關(guān)�！�

　　師父說。她是合歡宗，練的是合歡術(shù)，修的是無情道。

　　原來從頭到尾，只有合歡宗謹記了修仙必守之禁令。

　　天道無情。

　　寇龍準嘴角忍不住泛起微笑來，讓最后一抹神識消散于天地之間。

　　.

　　“小葵�！�

　　柯葵睜開眼睛，面前是杜若含笑的臉龐。

　　這位合歡宗的長老如今是修仙界第一人。幾百年時光未曾在她臉上留下分毫痕跡，恍然還是那個初出茅廬的無知少女。

　　杜若見她醒來，微笑著遞來幾粒丹藥，道：“我知道你苦于突破許久。服下這丹藥，突破便無妨了�！�

　　柯葵含笑接過：“謝謝杜若前輩�！�

　　“舉手之勞罷了�！倍湃粼谒砼宰拢巴黄平鸬け静皇羌资�，一切還是慎重為上。當年你師父也……”

　　她的話忽然停住了，只笑道：“我不應(yīng)當多說來分你的心了。”

　　柯葵便也笑道：“聽聞杜若前輩飛升在即，確實也不應(yīng)當分心。晚輩在此先做恭喜了�！�

　　“飛升？”

　　杜若重復(fù)了一遍，忽而低聲道：“飛升之后，又是什么呢？”

　　柯葵道：“飛升之后，當見天道�！�

　　“是啊，當見天道�！倍湃粜α诵�，“天道無情，它又何必見我？”

　　“前輩？”

　　杜若仿佛剛剛晃過神，歉意起身：“年紀大了，說話也不中聽了。早些年我厭煩宗派中宗主長老們嘮嘮叨叨，如今我也是這樣的人了�！�

　　她環(huán)顧四周，悵然道：“若我還是當年……”

　　然而這半截的話沒有說完，她搖了搖頭，飛身離開。

　　柯葵目送杜若身影遠去。半晌，她站起身，抬眼望周邊草木。

　　卻是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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