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氣很冷，最近三天一直在下雨。
　　我獨自坐在門窗緊閉的臥室里，張嘴哈出一口白氣。
　　滿屋子的清冷光線，灰白的墻壁好像能把人冰凍在屋子里面。
　　是時候睡覺了吧，時鐘已經(jīng)指向12點。
　　洗澡、關(guān)燈、上床。
　　電視機在黑暗中發(fā)出隱約的熒光。
　　伸手撓了撓頭發(fā)，我縮在床頭忍不住又打了個哈欠。
　　其實電視于我只是個擺設(shè)，每天我都把它打開，但我從來不調(diào)臺，它始終在中央一套那個頻道上，按部就班地從新聞聯(lián)播一直到晚間新聞。
　　不為什么，只是屋子里不能沒有一點聲音，電視里的喧鬧很適合我思考的節(jié)奏。
　　我害怕睡眠，我害怕寂靜。
　　如果能整夜醒著我會很安心，看小說也好，上網(wǎng)泡論壇也好，玩不太純潔的游戲也好——總之，清醒并無聊的狀態(tài)是我最熟悉最自在的，我愛它。

　　冬天是這樣冷清，讓人感覺無比詫異。
　　這樣數(shù)落著，還是不可避免地進入睡眠，如同坐在滑梯的頂端忽然被人推了一把。
　　最后還是睡眠吧。
　　邪惡的結(jié)局，仿佛能洗凈一切，其實只是隱藏，只是隱藏。

　　睡眠日復(fù)一日的重復(fù)，但醒來卻不一定是相同的狀況。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的臉，睫毛輕輕顫動，然后半睜開眼睛，迷蒙地看向床頭柜上那個顯示著碩大阿拉伯數(shù)字的液晶鬧鐘。
　　其實我長得還不賴。
　　年齡也還糊弄著過得去。
　　至少眼角還是平整光滑的。
　　我看著自己突然睜大眼睛，翻箱倒柜地找到了一面極小的圓鏡。
　　我的嘴角慢慢挑起，眼睛也瞇上了。
　　這，是個笑容吧。

　　我繼續(xù)看著，不動聲色。
　　我又興奮地撲向廁所，那里有一面大一點的鏡子。
　　可是廁所門被猛的關(guān)過來——我沒看清楚我究竟干了什么。
　　緊接著我又沖了出來，直撲向衣櫥。
　　我看著我用最恐怖的速度從衣櫥的最底層拖出來一個大箱子。
　　這太讓人驚奇了，我什么時候有了這個箱子！
　　我熟練地把密碼鎖打開。
　　衣服、鞋子、各種證件、化妝品、鑰匙……
　　不到一個小時，我就面目全非地離開了房間。

　　2、
　　那個人形的家伙離開了以后我不斷地跟自己做思想斗爭。
　　我為什么是我？
　　首先是我能自我感知。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能感知那個人形了，這就是說他已經(jīng)不是我了。
　　但他依然有我的樣貌、有我的聲音、有我的身份。
　　那么也許這意味著我不是他了。
　　究竟我和他是怎么回事，我思索了很久卻沒有得到結(jié)論。
　　但顯然我們不能再等同一人了。
　　他能看到的，我不見得能看到。
　　雖然我無法得知它是怎樣看待我的，但我?guī)缀蹩梢钥隙ǎ涸谒淖晕乙庾R里，他就是我。
　　這樣的條件下，我繼續(xù)用“我”來稱呼他，幾乎是可笑的、幼稚的、拙劣的、讓人厭惡的。
　　我是我，他……就是他。

　　得到這個結(jié)論后我輕松了很多。
　　既然我不是他，他也不是我，那么我們就各行其道，各走各路。
　　說到要走……我突然想起來，自打早上起來，我還沒有動過一下。
　　我?guī)缀跏且槐犻_眼睛就看到了他。
　　那我應(yīng)該是在床上。
　　我環(huán)顧了一下。
　　我顯然不在床上。
　　而且我……我……我……
　　我什么也沒有！

　　什么也沒有的意思有很多種。
　　過去習(xí)慣說“一無所有”，那無非是怨天尤人的呻吟，沒有親人、朋友、愛人、事業(yè)、財產(chǎn)……
　　這些都不重要。
　　沒有你，我一無所有。
　　我今天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3、
　　我無意識地看著屋子里凌亂的東西。
　　真是盛況空前呀。
　　我一向喜愛整潔，房間里的東西都擺放整齊，沒用的東西從來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我甚至給我所有的東西編號備案——也許夸張了點，但這是事實。原因也很簡單，我健忘，非常健忘，為了讓自己能記住所有的事情，我把每天要做的事情都記在了備忘錄上，我的電腦沒有密碼，我的鑰匙會放在固定的地方，我隨身帶著我的備忘錄。
　　但是這個人顯然沒意識到別人的需要。
　　他把一切弄得凌亂不堪，從神秘的箱子里翻出來的東西有些被帶走，有些就被遺棄在地上。
　　可是我不能責(zé)備他。
　　這些東西，我從此不再需要了。
　　我什么都不是，我一無所有。

　　陽光緩緩照進了小屋，很迅速地撤離。
　　我昏昏然地看著這一切，我以為我想明白了，但其實什么也沒弄明白。
　　我又感覺到了冷。
　　為什么一無所有的我還會冷？

　　他沒有回來。
　　也許他將不再回來了。
　　這里不是他的家，不是他的住址，看他早上離開的樣子就知道了。
　　那么我呢？

　　鏡子里沒有我的影子，空氣里沒有我的聲音。
　　這個房間空曠得可怕。
　　我明明就在這里，但它就是不給我存在的證據(jù)。
　　我，消失了。
　　這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
　　沒有了你。
　　我什么也不是。
　　曖昧而殘酷的感知。

　　4、
　　這樣近似于愛情的關(guān)系讓我不知所措。
　　我不能離開，又無法留下。
　　我睡不著，醒不來。
　　我在這里，又不在這里。

　　糾結(jié)的思緒讓我扭曲。
　　于是我?guī)е鵁o比饑渴的希望一直注視著大門。
　　然后是窗口。
　　樓下有很多人。
　　也有我認識的。
　　每天都遇到的。
　　他們存在。
　　我消失了。
　　這事兒鬧的！

　　他不回來。
　　我希望然后失望。
　　最后絕望。
　　但是只要一想到他，我就覺得溫度升高了，如果我有軀體的話，應(yīng)該是渾身發(fā)燙的程度了。
　　即使沒有軀體，我依然覺得有種類似心絞痛的感覺。

　　這真是可笑，我什么都沒有了卻仍然感覺到痛苦。
　　誰家的電視飄出了那英的《為你朝思暮想》。
　　我想應(yīng)景的哭一下，但是出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我沒有眼淚可供流下。
　　這樣過了幾天之后，我覺得眼睛疼。
　　但是真他奶奶的見鬼，我有眼睛嗎我就眼睛疼？！

　　執(zhí)著熾熱的思念讓我迷糊。
　　你可以回來讓我明白真相嗎？
　　無數(shù)抒情的文藝字眼從我眼前飄過去。
　　悲催的抒情。
　　你不明白我的無助。

　　5、
　　今天是冬至。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一大早樓上的大周在窗口跟他媳婦喊了一嗓子：晚上別做了，今天冬至，出去喝羊肉湯去！
　　難怪啊，這白天越來越短了。
　　今天就是冬至了嗎。

　　過節(jié)的渴望讓我抱有一絲僥幸。
　　也許他今天會回來看看這個屋子，把他落在這里的東西帶走。
　　但是憑什么這么久他都不回來今天倒會回來？
　　我不知道。
　　我只是覺得今天既然過節(jié)，就應(yīng)該有點好事發(fā)生。

　　過節(jié)和有好事發(fā)生。
　　這兩者不是必然的聯(lián)系。
　　但我希望它們產(chǎn)生某種聯(lián)系。
　　就像神秘的巫者，對完全無關(guān)的事物注入靈力，從而讓它們產(chǎn)生了詭秘的纏繞。

　　入夜，遠近的燈都亮了。
　　我?guī)е鴰缀蹩梢越凶鲵\的祈愿注視著大門。
　　無論是好是壞。
　　總該給個痛快。

　　大門快開啟吧，我是阿里巴巴……
　　大門快開啟吧，我是四十大盜……
　　大門快開啟吧，我是狼外婆……
　　大門快開啟吧，我是愛麗絲……
　　………………
　　大門開啟了……

　　我麻木地看著那里投射出門的影子。
　　走廊是亮的。
　　他站在那里，英俊挺拔，面目模糊在陰影里。
　　我什么也說不出來。
　　事實上，我確實什么也說不出來。
　　我對這個穿著我皮囊的男人從迷惑到憤怒到期盼到刻骨銘心的相思……
　　僅僅一個禮拜。
　　今天是冬至。
　　果然是個好節(jié)氣。

　　走廊里的感應(yīng)燈滅了。
　　我能感覺到有人進了屋子。
　　然后門關(guān)上了。
　　我瑟縮了一下，隨即萌生了無比的熱情。
　　來吧，把我的身體還給我。

　　6、
　　燈亮了。
　　那個男人站在門口微微的笑。
　　對著他懷里的女人微笑。
　　我怒火中燒。
　　我在這里等得花謝云散，你倒會快活！

　　“親愛的，你很快就會好了，相信我�！彼活欀樵挘桥说哪拥购芄殴�，她一直僵直地在他懷里，眼睛緊閉著，毫無反應(yīng)。
　　我幸災(zāi)樂禍。
　　男人把女人放在床上，一點一點擺成了打坐的姿勢。
　　“你不會感覺痛苦的，”他微笑著，竟然還忙里偷閑的親了那女人一口。

　　他從衣袋里拿出個形狀古怪的玉片，就像常常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的“勾玉”，淺綠色，帶著點白。
　　我有一瞬間的失神。
　　那個勾玉肯定有什么古怪，看它一眼，就像要被吸進去一樣。
　　男人把勾玉仔細地放進女人的嘴里，只留著一點尖端在唇邊。
　　那玉在燈下微微有光流動。

　　男人的視線離開了女人，帶笑的眼睛仿佛在尋找什么。
　　我再次激動了，你要，把我的身體還給我嗎？
　　他好像聽到了我的問題，那眼神輕輕一跳，隨即唇邊勾起微笑：“你在哪里？”
　　我心急火燎地向他沖去，但是怎么也進不去那個軀體。
　　一次又一次的穿過他的身體，地板和墻壁在我眼前無數(shù)次地急速放大，最終我還是回到了原點。

　　男人似乎覺察到了什么，只是一分鐘的思考，就在清冷的屋子里尋找起來。
　　一張照片被放在了女人的面前。
　　我好奇地湊過去。
　　是這兩個人的合影。
　　很甜蜜很溫柔，女人的眼睛睜著，眸子里藏著幸福的意味。

　　“你看，”他忽然對著照片開口了：“你看，我們的過去就是這樣。你都不記得了嗎？”
　　“你還記得我們小學(xué)時候那條小路吧，每天我們都在那條路上開開心心地上學(xué)放學(xué)，有一次你還說，要是以后這條路不見了，我們怎么回家？”他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慢慢涌起。
　　“你還記得你上初中的時候上體育課遇上生理期，我背你去醫(yī)院吧，你哭得好像就要死了，還非逼我發(fā)誓以后給你燒漫畫書�！彼旖浅读艘幌拢骸拔夷强墒切沦I的《七龍珠》啊，你個小狠心的�！�
　　“你還記得你和我沒能上同一所大學(xué)，就賭氣說不去上學(xué)了吧，那次你可被你爸爸給狠狠揍了一頓，我們的家庭都不太富裕，你這樣任性，可把伯父氣壞了。”他的手指柔柔拂過照片上女人的臉龐。
　　“畢業(yè)以后我們在不同的城市打工，原本以為就此沒了交集……可沒想到………沒想到我的公司倒閉了，我又回到了你的城市……回到你的身邊……這該說是命運呢還是巧合呢？”男人的聲音漸漸哽咽。
　　“我生了病，你急得如同自己得了病，遠遠近近的求醫(yī)問藥，只差沒把華佗扁鵲從古代招魂回來�！彼中α耍偷囊宦曅α�，與此同時，我看到一滴水落在了相片上。

　　如同被黑洞吸附，我眼前光亮全無，只覺得那一瞬間全身有了重量。
　　睜開眼睛，他的眼角有淚。

　　記憶的閘門被巨浪沖開，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從小，我們兩家是鄰居，他家是普通的教師家庭，父親教數(shù)學(xué)，母親教化學(xué)。我家呢，卻是被打倒的神棍之家，爸爸是測字卜卦的，媽媽是跳大神的。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好朋友，他偷偷來我家跟我爸學(xué)奇門遁甲，我悄悄去他家找他媽媽問置換反應(yīng)。
　　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好幾年，我們才又相遇，那時候的他，不知道從哪里惹了一身的穢物幽魂，一點一點的把他的三魂七魄蠶食。我雖然不如他懂這些神神怪怪的東西，到底也是被逼著學(xué)了幾天的望氣之術(shù)，這點厲害還是看得出來。
　　怎么辦？
　　我們都束手無策。
　　什么辦法都想過了，父親還因此心力交瘁而住進了醫(yī)院。
　　最后沒有辦法，有人給我們出了個主意：如果把他的三魂七魄從身體里取了出來，由高人驅(qū)除穢魂，再送回他的本體，必?zé)o大礙。
　　可是人不可一日無魂，這么取魂之后，他的身體必然會萎敗下去，不過幾時，就沒得救了。
　　我們一家三口想了無數(shù)的辦法，最終也無可奈何。
　　難道，就這樣看著他一天天地死去？
　　我不甘心。

　　聽說有一種秘術(shù)，可以將草木之精化作生魂，暫代六魄，以此維系人命，我不管不顧地去求人家教我，學(xué)藝不精，最后只做了三魄出來，但這三魄又怎么支持得住一個成年男子？無奈之下，我將自己的三魄取了出來，給他湊成了六魄，自己也就成了植物人。
　　這七年來，多虧父母親多方奔走，總算給他凈了魂，可是到給我歸魂的時候卻出了婁子，不知怎么跑了一魄……

　　這一魄，全家人尋了整整一周，卻沒料到，竟是在他住了多年的小屋里！

　　勾玉聚魂，也難為他這么辛苦去找回來。

　　7、
　　我伸手從他衣兜里拿出備忘錄，笑笑。
　　他也笑：“現(xiàn)在還用得著這個嗎？”

　　也對啊，我現(xiàn)在三魂七魄齊全，還要這備忘錄做什么？！
　　抬頭看向門口，緋紅的喜字如火光般跳動。

　　你可知道，我如何絕望地在這里等你？
　　我自嘲地把備忘錄扔到抽屜里。
　　不，你不需要知道，我愛你，那是我的事。
　　不管怎么說，結(jié)果好，什么都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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