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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仲子兮,無逾我墻
皇宮內傳來旨意,賜婚我于三皇子,而我中意的是五皇子。
我與五皇子素有年少時的情誼,童年時我甚頑劣,私自出府,差點為牙婆所誘騙,幸得五皇子洹璟所救,后便兩心相許,沒料想?yún)s生出這般變故……
我與父親起了沖突,父親盛怒之下,罰我跪祠堂。
母親心疼我,悄悄送進飯食:“華年,崔氏一族的榮耀延續(xù)至今,不僅仰仗族中兒郎戎馬沙場,拜官朝堂,亦需女子從中周旋,長袖善舞。你姑婆擔當和親公主使命遠赴回紇,你姑母心屬那新晉探花郎,何嘗不是入宮為妃,深陷宮墻?你便體諒體諒你父親吧,他身為崔氏家主,豈能為你的兒女情長而抗旨不尊?三皇子人品端正,為人忠厚,母族鼎盛,是可以托付終身之人!
我疲乏至極,仍舊不應,祠堂里傳來娘一聲嘆息:“華年,你再這般,我便當沒你這個女兒了……就讓趙姨娘生生作踐了娘才好……”
我父親不沉湎女色,傾心所愛的不過是趙姨娘一個。我母親入府前,趙姨娘就是父親的通房丫頭,后趙氏又抬了姨娘,生了兒子,那孩子聰慧,又肯用功。若以后做了官……我娘只得我一不孝女,可怎么辦才好?……
我好像也聽到了自己的一聲嘆息,閉上眼,開口似也不是那么難,只覺眼淚簌簌落下: “娘,我答應,便是了……”
……
火燭搖曳,我坐于桌前,做著手頭的刺繡活,只覺心煩意亂,恨不得拆了重做。
“華年——”
五皇子輕功甚好,越過府中護衛(wèi)的視線,向來不是什么難事。
他上一次出現(xiàn)時,我還嬉笑著嘲弄他:“將仲子兮,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
今日再見,心境大不如前。
抬頭見他,憔悴了些許,聽聞我跪祠堂之時,他亦屢次面見圣上,京城早就傳遍了……他一向清醒自持,做到這般,很是不易……我又怎可耽誤他的前程……
“殿下——”
他輕笑一聲:“上一次聽你喚我殿下,還是初遇時,我從驚馬背下救下你……”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華年已是待嫁之身,與殿下為叔嫂之別——”
“叔嫂?我不愿,也不許。你可愿與我走?山高水長,自有歸處。”
“殿下,你走了,你的母族怎么辦?我走了,崔氏怎么辦?”我又狠狠心,背過身去,“聘則為妻,奔則為妾,華年不愿!”
“對,是我糊涂了,唐突了佳人……明日我就會請旨戍守邊關,不再生妄念。這是我母妃遺留給我的玉佩,本想成親當日贈你——請你現(xiàn)在收下吧——”
我手握玉佩,只覺得通體生涼,恍惚間,想起我當初借著報恩的名頭賴著他不肯走,修書一封復一封,他從原先從不回應至回三言兩語再到隔三差五邀我會面……我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但聽言他愛吃茯苓糕,就動手復刻,剛開始難吃極了,他也咽下。
“這么難吃,快扔了吧……”
“自從母妃走了,再也沒有人給我做那么難吃的茯苓糕了——”
“你——”我氣不可遏,不顧滿手面粉,就往他身上、臉上蹭。
“別鬧了……”他的嗓音略啞,伸手摟住我,“你做的,我都甘之如飴……”
我正臉上羞赧,忽然他彎下身,輕輕吻在我的唇上,我頓覺渾身酥酥麻麻,身體里涌上一陣又一陣的洪水,卻又不甘認輸,飛快地啄了一下他的嘴唇,“啊呀,好像沒什么感覺嘛,讓本姑娘寵幸寵幸你——”
“愿聞其詳!彼麆γ家惶,一把把我托到桌上,一雙含情目直勾勾地盯著我。我心如擂鼓,扭過頭去:“不玩了,不玩了……”
“那我反客為主!彼p手扶著我的腰,慢慢親吻我的發(fā)梢,我的額頭,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嘴唇,我的脖頸……
慢慢地,他的臉龐與身體也燙極了,呼吸粗重了許多。我正覺自己如一葉扁舟即將沉浮之際,他猛地推開我,斟了杯涼茶,坐在我的另一側。
“怎么了?”我剛走過去,他就抓住我的手,喚了隱衛(wèi)宋釗送我回去……
當時不解,等到我再大些,方才明白過來……
“將仲子兮,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墻,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
洹璟出城那天,我戴上人皮面具,喬裝打扮,混在長安道的人群中目送他前去。高頭大馬之上,他一襲戎裝,意氣風發(fā),這才是他要奔赴的前程。人主之子,已守金玉之重,然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可乎?
后我未直接回復,而是轉道樂游原,而是在樂游原坐了許久。此時,近三月上巳、九月重陽,仕女游戲,就此拔楔登高,幄幕云布,車馬填塞;叵胪辗N種,只覺若黃粱一夢:樂游原下是我曾與他策馬同游的長安城,如今歸云一去無蹤跡,不似去年時。
……
我大婚那日,是一個微風和煦的黃道吉日。思索前后,我還是將玉佩放置于梳妝奩的暗格中,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母親為我送嫁時唱了家鄉(xiāng)的小調《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父親,母親以后就拜托你照料了……”
父親面有愧色:“我與她是結發(fā)夫妻,雖有不如愿之處,亦認定她方為白頭偕老唯一之人。也愿吾女新婚燕爾,夫妻和睦。”
我父母皆為心高氣傲之人,斗了半輩子,母親大約是頭一回見父親這般辭色,眼眶里又紅了一紅。
……
摘了喜帕,我抬眸見到的是三皇子躊躇之態(tài)。
因著父親的緣故,我常能見到三皇子,從未見過他這般神情。
“華年,能夠娶你為妻,我很歡喜……”
我默默不語,只是把手放在他的掌心。燭火熄,紅羅帳,天邊月,待天明……
天方破曉,我緩緩醒來,發(fā)覺三皇子早就醒來,正看向我,我臉色微紅:“三殿下——”
“還這般生疏,喚我洹琰便是了。我記得初見你,你正于書房作畫,畫的是沒骨荷花,起先似不太滿意,便畫了一幅又一幅。連你堂兄喚你出游,也不動心,只是沉醉于那方寸之地,筆走龍蛇!
“得三殿下惦記了。”
“你總是這般,尊禮而疏離。夫妻同體,不必如此……”
“是,F(xiàn)下該起身了吧!
“漢代張敞為婦畫眉,今日便讓我為你畫眉吧。”
“華年,畫得如何?”
三皇子畫眉時起先有些許緊張,后慢慢舒展開來,我望著飛云鏡中的自己,畫得竟不錯,便點點頭。
“先前我就做足功課,多方請教,又練習多次——”三皇子展眉一笑,頗有些得意,“只可憐張晗做了好幾次試驗品!
張晗是府中護院,一想到那虎背熊腰的壯漢竟受到這般待遇,我不由噗哧一笑。
……
洗漱、梳妝間隙,府中丫鬟料理床鋪時,收走了那方喜帕,上頭是我的貞潔。我心知肚明:民間迎娶新婦規(guī)矩甚多,何況是天家?若我昨晚不與三皇子圓房,今日絕會飽受質疑。我已是出嫁的女兒,便要想著為宗族、為自己多多打算。
梳洗完畢,我們二人入宮拜見圣上,雖有前頭之事,圣上面色平淡,不過囑咐了幾句。退下后,由于圣上未曾立后,我們轉去拜訪三皇子的生母——王貴妃。
王貴妃飲著茶,緩緩道:“愿你二人舉案齊眉,早日開枝散葉!
“母妃,孩兒與華年定當如此!
王貴妃一雙鳳眼看向我:“我膝下僅得一子,從小如珠如玉地養(yǎng)著,養(yǎng)成了這般沒心眼兒的糊涂模樣,今后你執(zhí)掌府內諸事,盼你多多輔助他。夫妻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切勿辜負王氏與崔氏的秦晉之好!
“母妃,如此華年太受累了。孩兒身為皇族男兒,一定為社稷黎民而憂心,二定為家宅安定而奮進!
“畢竟是成了家,洹琰有這份心,母妃很滿足了!
見三皇子出面維護我,王貴妃也不再敲打我了,我松了口氣,回府接觸管家諸事,勞心勞力,偶爾想起邊關的洹璟,那大漠孤煙與長河落日是我們許諾同賞的,現(xiàn)在唯余他一人在天邊孤月與鐵馬冰河中,是我對他不起,惟愿他歲歲平安,早覓良緣。
次年開春,我有孕了。洹琰領了差事愈發(fā)勤勉了,但堅持歸家陪我用晚膳,常常繞道去西市買我最愛吃的青梅。
日子平穩(wěn),唯發(fā)生了兩件事,一是三皇子率兵抵御戎狄,乘勝追擊,收回雍州北洛水以西的三座城池,戎狄被迫與我朝簽訂合約,二為我那久病的姑母齊妃復寵,晉升為皇貴妃。
午夜夢回,雖是遺憾,但我從不后悔當初的決定,如今一切似都皆大歡喜了,不是嗎?
我的身子漸漸沉了,但大小事務還是親力親為,與朝中命婦的宴會也不曾減少。長安麗人,觥籌交錯間,日子過得飛快,轉眼間即將到了中秋宮宴,而離三皇子凱旋歸來的日子也近了。
元宵,我對鏡梳妝,才覺孕期不易,面容有幾分浮腫,眼下發(fā)青,愣是用脂粉也遮不住。隨著三皇子進宮,我坐立難安,刻意回避洹璟,卻心中揣摩著:數(shù)月不見,他黑了,瘦了,五官棱角更顯硬朗了。
圣上突然問起我孕期如何,我才回過神,答道:“感謝圣上掛念,兒媳吃睡皆好。”
“朕的長孫便要誕生了,大皇子、二皇子也要抓緊才是!贝蠡首邮莻斷袖,二皇子最愛宿在美妾處,至于四皇子早逝。聽聞圣上有催促之意,兩位兄長與嫂嫂很是尷尬地回應了。
圣上話鋒一轉,望向洹璟:“小五二十有三了,此番已有功業(yè)在身,可有中意的京都貴女?”
我忍不住看向洹璟,身旁的三皇子握住我的手,深深地望我一眼,我才鎮(zhèn)定下來,等候著那個答案。
洹璟淡淡回應:“戎狄未滅,何以家為?惹父皇憂心了,兒臣并無中意之人!
圣上面露不快:“罷了,罷了,朕這番言辭倒攪了你們興致。繼續(xù)宴飲吧。”
當晚,我回去后,便早早歇下,隱約聽見三皇子喃喃說著:“當初若是母妃未察覺我對你的情誼,也不至于到今日的困窘局面。但若你不在我身邊,我又怎么甘心?……”
天家祖上有鮮卑血統(tǒng),素來崇尚縱馬圍獵,故春夏之交,就命皇室宗親共同前往遠郊狩獵。
我因著行動不便的緣故,留于家中,想來,能夠回避一二也是好的。
最近,心緒不寧,我在侍女的陪同下,在書房謄抄心經(jīng)。
“……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
突聞府中動亂,我喚侍女前去打聽。她再回來時,支吾著說:“今兒殿下在獵場遇刺了——”
我心中一緊:“現(xiàn)在如何?”
“幸得五殿下相救,并無大礙!
再從旁人口中聽到他的名諱,我沒有辦法不動聲色,聲音竟有些顫抖:“五殿下平安否?”
“箭鏃上有劇毒,太醫(yī)院正在救治——”
此時,我方知“瑟瑟發(fā)抖”為何意,遍身由牙齒至四肢再至軀體竟開始顫抖不停,無論如何,也克制不住,再后來視線迷糊,耳中嗡嗡作響,便不醒人事了……
我昏昏沉沉,四肢百骸痛極,似夢似醒,一會兒見到的是父親抱著新生的庶子訓斥我,一會兒回到的是在蘭陵外婆家母親向兄長哭訴時我坐立難安的過往,一會兒聽到的是洹璟在樂游原上為我吹奏“陶笛”,我從未見過這般器樂,他說這是他的母妃留給他的,一會兒再奢望的是我與洹璟越過城門,于杏花煙雨江南度此生的愿景……
今載,我不過十七,生命中大半的歡愉都與他有關,就陷入求不得的苦楚當中……
待我再醒來,方知大驚大怮之下,動了胎氣,孩子雖然早產(chǎn)半月,好在是個健康的皇孫,圣上賜名哲謙!断髠鳌:“謙謙君子,卑以自牧也!边@孩子是哲字輩的第一位皇孫,圣上很重視。
三皇子守在我身邊約摸許久了,左手上纏著紗布,眼里布滿血絲,他見我醒來,寬慰我:“華年,孩子很好,他情況也好,毒素已解!
我一時語塞,難為他了:“殿下的傷勢如何?”
“皮外傷,不礙事。華年,你給孩子娶個乳名,好不好?”
我沉思片刻:“阿弦吧——”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當時,我與洹璟憧憬未來,他調笑著:“等以后,我們有了孩子,就叫阿弦,阿柱!
“不好聽唉——”
他突然嚴肅地和我說: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我的聲音低如蚊蚋:“好呀好呀!
今日想來,卻是一語成讖。
接下來的日子,我調養(yǎng)著身子,京城時有事端發(fā)生:大皇子與二皇子行兇之事敗露,圣上震怒,流放大皇子,圈禁二皇子,牽連之人甚多,山雨欲來風滿樓,朝堂之上一度草木皆兵,人心惶惶。而王府之中人員往來也減少了許多,低調行事,洹琰囑咐我充耳不聞窗外事才為明哲保身之道。
而洹璟才不過剛養(yǎng)好傷,就急著開拔邊關。阿弦的周歲宴上,抓了虎符,圣上大喜,言:“皇孫肖朕!”
與此同時,洹璟的賀禮也送來了,那玉佩原是一對,他把另一半也給了阿弦。
不過一年光景,世事變迭如此,我從不敢打開梳妝奩的暗格,此番下定決心,摩挲著兩塊玉佩上的紋路,放置一處,并撂下鎖,大約不會再打開了吧,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邊關安寧,皇城也漸漸平穩(wěn),只是圣上的身子開始不好,婆母王貴妃再顧不上含飴弄孫,常侍湯藥于御前。
但圣上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于中秋前夕長眠。御前最得力的大太監(jiān)于養(yǎng)心殿牌匾中取下傳位詔書,王貴妃一見遺詔,從前儀態(tài)萬方的她竟失聲痛哭:“珣哥哥,你到頭來還是忘懷不了她,這些年面上對她的孩子無封無賞,其實……那我又算什么……”說著,滿目凄涼,搖搖晃晃回到宮中,服下鴆毒,溘然長逝。按照她的遺愿,她葬于圣上的陵墓西北五百米處。
我與三皇子一身縞素,迎風而立。
“華年,母妃總說我怯懦,不如三皇兄。我爭了,最后還是他贏了。這么多年,他連侍妾也無,我真的擔心……”
我面上淡淡:“華年是殿下的結發(fā)妻子,也是阿弦的母親,此生此世都是如此。”
人主更替,洹璟榮登寶殿,寬懷勤勉,繼位以來,寬赦了兩位兄長,又調整賦稅,精簡官員,鼓勵農(nóng)商,發(fā)展海運,數(shù)年來,已有萬國來朝、寰宇海內的盛世氣象。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朝堂上皆是廣納后宮,綿延子嗣之類的勸諫之詞。
洹璟起初并未理會,又過幾年,突然商議過繼阿弦為儲君之事。諸位朝臣無奈之下,同意此事,如此,他便將阿弦接入宮中潛心教化。
待阿弦十四歲時,洹璟突然身體抱恙,我才知那年圍獵余毒已入肺腑,這些年來,新舊傷交織,已是藥食無醫(yī)。
“皇兄,是我對不住你……”
“與你何干呢?”洹璟不到四十,兩鬢已有銀絲,他看向我,“華年,我已經(jīng)這般老了,唯有你依舊芳華……若有來生,我一定早先向父皇請旨求娶你……至于哲謙,他會是一個好的君主,我很放心,只是遺憾,他如果真的是我的孩子,那該有多好……”
我從未這樣傷懷過,原來傷心至極時是沒有眼淚的啊。
他又眷戀地看向我:“也不知道你做的茯苓糕,是不是還很難吃……”他似是累極了,仿佛進入一場幻夢中,再也不曾醒來。
怎么會呢?現(xiàn)在我做茯苓糕已經(jīng)很是得心應手了,只可惜沒有再做給你吃。
阿弦繼位了,我突然釋懷許多,常常游歷九州,自北向南,于雍州看冠軍侯封狼居胥處,于豫州賞國色牡丹,于荊州見那詩中所言的“我住長江頭”,于揚州見那醉里吳音與江南佳麗……
我把所見所聞皆記錄在冊,這是我與洹璟少時曾許下的心愿,如今只能由我?guī)е愕哪且环菪脑敢黄疔`行了……
三皇子并沒有干涉我,守著阿弦做著忠心的臣子,而阿弦確實是一個好君主,依著他叔父的教誨,文治武功,雄才大略,至于后宮,雨露均沾,皇嗣綿延。情深不壽,挺好的,不是嗎?
后半生,我活得通透了許多,感恩命運眷顧,未受病痛半點折磨。臨終前,我再次打開暗格,將玉佩握于手中,緩緩閉上眼:我可以把在路上的故事講于你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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