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賜十年，辜錦和官拜丞相，時(shí)二十二歲。

　　這年，大雪。

　　緋紅色錦衣加身，金線勾出展翅欲飛的仙鶴，隱藏在鮮艷官袍下的身姿清瘦，臉頰是不自然的蒼白色，唯唇似美人棠，極秾麗。
　　風(fēng)雪冷冽，衣袂翩翩，露出一節(jié)脆弱的脖頸，色白且膩。

　　天賜十四年，除夕夜。
　　皇后死于暗殺，皇帝悲慟至極，三日后離世。

　　十五年，兵變。
　　七皇子黃袍加身，搖身成為新帝。
　　新帝極力加強(qiáng)集權(quán)，勵(lì)精圖治，一句政令下，朝堂之上莫不敢從。

　　十六年，丞相辜錦和聯(lián)合舊太子勢(shì)力謀反，自此一身紅衣褪去，鋃鐺入獄。

　　黑不見天日的牢獄。

　　素衣青年數(shù)著由遠(yuǎn)及近的腳步聲。
　　“噠、噠——”
　　來了。

　　新帝站在牢前，神情晦暗。
　　“丞相可還有話說？”

　　“臣有罪，無話可說�！�
　　辜錦和與他相對(duì)而立，身姿清瘦，淡淡道。

　　新帝摩挲著玉扳指。
　　不知悔改。

　　“哈哈哈——”
　　“好，真是好樣的！”
　　他動(dòng)怒了，周身冷煞，宛若閻羅降世，恍然間，辜錦和意識(shí)到昔日溫軟的小皇子長(zhǎng)大了。

　　長(zhǎng)大了……

　　“來人，丞相辜錦和謀反，誅九族，擇日問斬！”
　　九族。
　　辜錦和低低笑了，在皇帝看不見的地方，澧艷的唇動(dòng)人心魄。

　　辜錦和在牢里又待了幾日，估摸著辜家誅得差不多了，獄吏拖著他往外走。

　　刺目的陽光透過層層云靄照在他的眼睛上，他伸手擋了擋，縫隙間，他的五指白得幾乎透明。
　　清咳了幾聲，唇似紅花燃。

　　這破身子。

　　辜錦和忽斂了笑。

　　“該上路了，大人。”

　　獄吏不忍，恭恭敬敬的給他遞了杯茶。

　　“多謝。”

　　上路。
　　上的是黃泉路，去的是十八層煉獄，罪大惡極。
　　辜錦和心道。

　　白亮的利刃朝他揮來，眼睫輕顫，他閉了眼。

　　再一醒，喉嚨干啞，如刀石磨過，火辣辣的疼。

　　辜錦和打量著四周，屋子里貼了細(xì)紅的窗花，紅燭搖曳，落下晶瑩的燭油，仿佛出嫁少女的低泣。

　　好么，竟還是人間。

　　下一秒，笑不起來了。

　　他身上裹著嫁衣，繡金線的鳳凰展翅欲飛。

　　一道高大的身影俯下，遮住所有退路，俊美的臉上嵌著兩顆烏漆漆的眼珠，似有風(fēng)暴欲來。

　　新帝。

　　骨節(jié)分明的手落下，碾壓那嬌艷如棠的唇，拉出細(xì)長(zhǎng)的銀絲：
　　“丞相不開心嗎？孤舍不得殺你呢�！�

　　辜錦和冷冷盯著他。
　　小崽子長(zhǎng)大了，覬覦和野心暴露的徹徹底底。

　　“開心極了�！�
　　辜錦和道。

　　新帝有些失望，拿帕子慢條斯理的擦起手，“今夜洞房花燭，丞相莫要嘴硬，孤想看你哭，求孤�！�

　　新帝嘴里說著下三濫的話，也不知從哪學(xué)來的，辜錦和氣得笑了。
　　小崽子，勵(lì)精圖治，你就是這么勵(lì)、這么治的？！
　　滿嘴污言穢語！

　　新帝見丞相冷笑，以為折了他傲骨，總算折辱了他，抬手捏住辜錦和的下頜，細(xì)細(xì)打量他的新娘。

　　膚白唇紅，在一豆?fàn)T火下竟似個(gè)吸人精氣的妖怪。
　　他原先就知道丞相好看，今夜尤為漂亮。

　　“你敢？！”辜錦和橫眉冷對(duì)，不知道他這模樣有多艷。

　　敢。怎么不敢？
　　丞相這張嘴貫會(huì)氣人，不如堵住。

　　“還記得，那年你送我的玉笛嗎，”
　　新帝的唇貼著他的耳，清淺的呼吸噴吐，皮膚酥麻，辜錦和化成了春水一般，雙眼迷離。

　　“后來，我才知道，這笛子不單是給我的，太子原來也有一個(gè)啊�！�
　　新帝表情晦暗，隨后戲謔的瞧著他情動(dòng)的樣子。

　　辜錦和被他看得臉羞惱，云蒸霞染似的，脖頸、玉一般的腳趾頭蜷縮，蔓了一層粉。

　　“大，大逆不道！”
　　“我是，你的老師！”

　　發(fā)了狠，辜錦和這次是真得生氣了，只是眼神對(duì)不了焦，軟綿綿的。

　　“老師，還記著是我的老師吶！”“怎么就幫了外人了？嗯？”
　　新帝咬住他的唇，狠辣，毫不留情，像狼崽子覓食一般，見了血。

　　辜錦和終是受不住了，委屈的皺眉，眼里蓄滿淚花，不落。掛在眼睫上，搖搖欲墜，怪招人疼的。

　　“哭了？真是怕了你�！�
　　新帝無奈的輕嘆一口氣，極溫柔，極溫柔的緩緩?fù)θ搿?br>　　辜錦和像一葉小船，在激浪中幾近沉浮，那固執(zhí)的唇也會(huì)說些好話了，他說：

　　“求求你了，不要�！�

　　“別怪我，先生。”
　　新帝蒙上那雙澄澈的眼。

　　月華如練，他的傲骨悉數(shù)被折斷。
　　再不是那個(gè)清俊的丞相大人。
　　此后，僅是新帝的金絲雀鳥兒、掌中嬌。

　　辜錦和倚窗，病懨懨的吹著風(fēng)。

　　“嬌嬌，今日怎么起得這么早？”
　　那日過后，皇帝連名字都不喊了，說他在床上哭起來真嬌氣，天天“嬌嬌”叫著。

　　辜錦和懶得理這瘋狗，果不其然，下一秒，新帝環(huán)住他的腰，頭靠在瘦削的肩上。

　　“嬌嬌好瘦，認(rèn)真吃飯了嗎？”

　　瘦。
　　是真瘦。
　　皇帝心里升起一絲惶恐。

　　剛剛辜錦和站在那，真像羽化飛升的神仙，而他握不住一片衣角。

　　新帝禁錮他的懷抱加深，他怕抓不住，辜錦和甚至覺得有些疼了，冷冷嗤笑。
　　缺愛的狼崽子。

　　新帝站在屋檐下，聽雨泠泠。

　　“查得怎么樣了？”
　　“已經(jīng)追到信的來源，確實(shí)是丞相大人的。”

　　毫不意外的答案，心皺縮，就像置身寒天九月一般。
　　你，原來真得背叛我了嗎？
　　向著一個(gè)外人。

　　他忽想起月下送笛，那人站在梨花下，花紛揚(yáng)，笑意清淺，不似今日這般刺人。

　　可那笛，終究不獨(dú)他一人有。
　　沒關(guān)系，他有他就好了。

　　新帝再次扣開那間藏著雀鳥的金牢籠，惡狠狠的刺穿他：“嬌嬌，我真的很生氣。你怎么這么不乖呢！”

　　辜錦和斷斷續(xù)續(xù)的罵道：“有��！”

　　十幾年的情分早已在那一夜消磨殆盡，他有些悔了。

　　“呵，嬌嬌，你說的沒錯(cuò)，孤就是有病——恨不得殺了你！”
　　分明是愛你成疾，藥石無醫(yī)。
　　新帝卻陰森道，如鬼面閻王降臨。

　　辜錦和咳了幾聲，越咳越厲害，血漫上口腔，最后濡濕了衣襟，單薄的白綢衫瞬間開了一朵糜艷的花。

　　新帝慌了，他擦掉辜錦和溢血的唇角，大喊：“御醫(yī)！御醫(yī)！”

　　往日持重轟然倒塌，像個(gè)孩子一般無措。

　　御醫(yī)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匯報(bào)情況，沒敢問，甚至不敢好奇昔日本該斬首的丞相大人怎么在這，無他，新帝的表情太過駭人。

　　“這，陛下，這位病患的情況有些嚴(yán)重。早年被毒藥掏空了身子，本就虛弱，這，近來，心緒起伏太大，恐怕——”

　　“救，孤命你救他！治不好就要了你的命！”

　　“咳咳咳，”辜錦和醒了，他干脆利落的，啞著嗓子問：“還有幾天可活？”
　　仿佛早已預(yù)料到死神到來，平靜極了。

　　“不，不出一月�！�
　　御醫(yī)咬牙，狠下心來如實(shí)回答，新帝的氣壓更低了，黑漆漆的眼珠淬了毒似的。
　　瘆人。

　　這新帝哪都好，四海平定，勵(lì)精圖治，只在這情啊愛啊上瘋魔不似人。

　　“師傅，那人真得活不了了嗎？”
　　隨行的弟子問。
　　他從沒見過那般好看的人。

　　像仙人下凡，只是入了泥。

　　“莫多嘴！”
　　御醫(yī)喝道。

　　哪里活得了，別說一月，就是半月也勉強(qiáng)。
　　他身上可還有一味寒毒沒解開呢！
　　這寒毒，名字寒，毒發(fā)起來卻烈，冰火兩重天，也不知昔日的丞相大人如何挺過去的。

　　“情字傷人吶……”

　　藥材一天天的送到辜錦和這，新帝連政務(wù)都搬來這小屋子處理了。

　　只是瘦削的人，愈發(fā)消減。

　　辜錦和開心，是真的開心。
　　這破身子，終于要結(jié)束了。

　　新帝連著幾天沒有好好睡一覺了，辜錦和給他倒了杯茶，新帝神色莫名的盯著茶盞看，手里摩挲著玉扳指，沒說什么，喝干盡了茶。

　　他倒在桌案上。
　　辜錦和冷嗤。
　　小崽子，不僅冷心冷肺，還貫會(huì)猜疑。

　　嘴里的血溢出，他面無表情的伸手抹掉。

　　倚窗坐著，窗外的梨花不知何時(shí)開了，洋洋灑灑。
　　他摘了一片葉子，吹了起來。樂聲縹緲，思緒蹁躚。

　　辜家是太子黨。
　　本家子嗣凋零，他和其它旁系子弟，被一起接到本家。叫同一個(gè)人為父親，叫同一個(gè)人為母親，每天是無休止的訓(xùn)練。
　　他在旁系子弟中脫穎而出，被好父親種了寒毒，所謂的母親旁敲側(cè)擊，教導(dǎo)他要輔佐太子登基。
　　寒冬九月跪在雪地里，寒毒發(fā)作，沒有人理會(huì)他的哭喊，沒有人心疼他還只是個(gè)孩子。

　　太子嗎？
　　他偏不，他要和這個(gè)冷血的、只知利益的家族對(duì)著干！
　　他找到了七皇子。

　　這小孩出生慘，是個(gè)宮女之子，天天被人欺負(fù)，只是稍微給點(diǎn)糖吃，就追著他喊：哥哥！后來又變成了——“先生！�！�

　　嘖，忒煩人。

　　“先生，你怎么了？”不知是第幾次發(fā)作寒毒了，竟然被小孩撞見。

　　那崽子紅了眼，慢慢蹲下，抱住他：“先生，你痛嗎？”
　　一瞬間，心兀的軟下去。
　　從來沒有人這么問過他，小崽子，是第一個(gè)。

　　那年月下，他送了小崽子一只笛，卻被討人煩的太子看到了。父親強(qiáng)行逼著他也送了一只笛給太子。
　　不過，還是不一樣的。
　　辜錦和孩子氣的瞇眼，眼里藏著狡黠：

　　小崽子的笛刻了他的名字，玉也是頂好的玉，可比那太子的好看不少。

　　后來，小崽子長(zhǎng)大了，再也不喜形于色了，也終于想自己追求那高位了。

　　時(shí)年二十歲，辜錦和正式站隊(duì)，太子黨。
　　話越來越少，面倒見的越來越多，每次都爭(zhēng)鋒相對(duì)，兩個(gè)人吃了炸藥似的。

　　天賜十年，辜錦和二十二歲，官拜丞相。有他的輔佐，太子混得風(fēng)生水起。
　　也是歲末，太子走了下坡路。先是貪污，再是結(jié)黨營(yíng)私，一樁樁，看得皇帝心寒。一道道禁閉令下去，一次次俸祿罰召，卻從不撤銷太子之位。
　　辜錦和知道，這火還得添點(diǎn)柴，才能燒得更旺，他又伸手，推波助瀾。

　　天賜十四年，七皇子在民間聲望愈大，已然超過太子。
　　那年除夕夜，皇后被毒殺，皇帝也因長(zhǎng)生不老的仙丹吃多了，三天后薨了，對(duì)外只說情深不悔，隨皇后去了。

　　天賜十五年，遠(yuǎn)在邊疆，擊敗蠻夷狄戎的七皇子，兵變。
　　一朝黃袍加身，搖身成為新帝。
　　可太子黨的辜錦和，還是丞相。旁人揣不透這圣心。

　　天賜十六年，辜錦和故意聯(lián)合舊太子勢(shì)力謀反，在家中搜出信件，他褪了一身紅衣，鋃鐺入獄。
　　三月，辜家誅滅。
　　至此，世族勢(shì)力全部打散，樹倒猢猻散。
　　皇帝雷厲風(fēng)行，攏了集權(quán)。

　　沒有人知道，辜錦和其實(shí)一心向著新皇，私下謀劃了多少，就連小崽子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先生送的笛別人也有，先生最后還是背叛了他。

　　辜錦和吹完一首曲子，回憶看得七七八八了，他瞧了眼案前伏倒的皇帝，幾日沒休息好，眼底盡是青色。

　　這小崽子，越長(zhǎng)越心狠。
　　嘴上說著愛他，當(dāng)初連謀反的證據(jù)也不細(xì)細(xì)查探，無非想借著這個(gè)罪名，扳倒辜家。
　　好心好意送碗茶給他喝，還懷疑是不是下了毒。

　　不過，確實(shí)，是他教出來的。

　　“不信任何人，只信自己�！�

　　辜錦和不知該笑還是該怎的，因?yàn)樗氲臎]錯(cuò)，茶里有毒，可他，還是喝了，義無反顧。
　　嗤，小崽子，是安眠藥罷了。

　　“小崽子，冤種�！�
　　好好睡一覺吧。辜錦和閉了眼，嘴上掛著笑，不知是在和誰說，他也狠。

　　皇帝折辱他，他死的時(shí)候也就不給小崽子再見最后一面的機(jī)會(huì)好了。

　　新帝的夢(mèng)一片漆黑，透不來一點(diǎn)光。

　　恍然聽見有人輕嘆：小崽子，再見。

　　再見？
　　為什么要再見？
　　不，不要！
　　不要再見！

　　新帝驚醒，他向四周看去，心跳聲在寂靜的空間里被拉的很長(zhǎng)。
　　“咚、咚，咚——”

　　辜錦和乖順的坐在窗邊，陽光鋪天蓋地的泄下，他的皮膚白的透明，唇卻艷似美人棠。

　　先、生？
　　錦和！
　　錦和……

　　新帝小心翼翼的把他的丞相大人抱下來，辜錦和的懷里落下一張紙，風(fēng)吹開，寫著：

　　勿念。
　　做個(gè)明君。

　　六字唯爾，他看了一輩子那么長(zhǎng)似的。

　　暗衛(wèi)終于把所有事情查清了。
　　他靜靜聽著匯報(bào)。

　　原來沒有第二根玉笛，他就是獨(dú)一無二的，原來也沒有背叛，所有的爭(zhēng)鋒相對(duì)都鋪就了他的高座……

　　只是高處不勝寒，上已無路，下又艱難，他只能冷心冷肺，疑神疑鬼，不曾信任過他。
　　這也算愛嗎？
　　算。
　　應(yīng)當(dāng)算的。

　　因?yàn)榈酱丝趟膊幌敕攀郑胂螺呑永^續(xù)糾纏丞相大人。

　　但是時(shí)間或許有些長(zhǎng)了，他要做個(gè)明君才行……

　　你還會(huì)——你還愿意見我嗎？

　　新帝滿頭華發(fā)披散。
　　竟是一夜白頭。

　　辜錦和到底還是心軟了點(diǎn)，或許是想到那日小崽子問他：

　　“先生你疼嗎？”

　　只這一句，記了半生。
　　只一句，所有的陰謀陽謀，皆化作為他開路的刀光劍影。

　　留個(gè)字給小崽子吧，省得哭哭唧唧到地府來尋他。
　　辜錦和心道。
　　寫什么呢？
　　他想了想。于是：

　　勿念。
　　做個(gè)明君。

　　丞相大人始終溫柔了些，心狠了些。
　　不知道這六個(gè)字，他的小崽子做了一輩子明君，不得解脫。

　　后來，垂垂老矣的皇帝點(diǎn)了一盞孤燈，沒去華麗的皇陵，他躺進(jìn)了一處青墳，這里埋了他曾經(jīng)的摯愛，他的——丞相大人，亦是他的先生。

　　很多年后，青墳長(zhǎng)滿了野草，再也看不出青墳的模樣，只有那野草招招展展，仿若問：

　　墳前孤草，何辜錦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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