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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放學鈴響了。
提著書包走出教室,一眼就看見了長廊盡頭的他。
她頓了頓,干脆駐足,側眸望向窗外。
三月,剛開學兩周,天是陰冷的,卷云仿佛晦暝的觸須,不斷蠕動和延伸,成群結隊翩躚的鳥像粒粒芝麻,鉆進了闃寂的濃霧之中。
窗上有只漆黑的曱甴在爬。
她一瞬不瞬地盯著,盯著它細細密密的腳步,爬過風干的水漬和灰塵的紋路,快夠著窗框罅隙時,她抬指泯滅。
指腹白皙,黏留半點黑紅的污濁。
“周遙!
有人叫她,她冷不防打了個寒顫。
易芊嚼著口香糖吊兒郎當?shù)溃骸耙黄鹱甙??br> 她點頭。
“你看過成績單沒有?真他娘的變態(tài)啊,這不及格那不及格,我是完犢子了,回去我媽那老巫婆鐵定得把我屁股揍開花。哎,你呢?”
“跟你差不多。”
“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下樓的步梯在長廊中間,隔開不同的年級組,對面是高三。
往步梯的方向走,目光就會不可避免地觸及到他。
他側立在那,聽個地中海滔滔不絕。
校服統(tǒng)一是西裝款式,他領帶束地很緊,雙手抄兜,公子哥似的清矜斐然,少年感里又不失貴氣,從這個方向望過去,能看見他立體的頜骨線條,以及凸出的喉結。
“你哥耶,不愧是校草啊!
易芊吐了個泡泡,嘖嘖道:“人長得帥成績又好又受歡迎,妥妥的夢中情郎啊。喂。跟這么一活生生的學霸同住屋檐下,怎么你還是個吊車尾的學渣?沒讓他輔導輔導你?”
輔導?周遙心下冷笑,“輔導”的可多了呢。
易芊又道:“啊,還是高三帥哥多,不像我們高二,凈是些沒長開的歪瓜裂棗,光看著就倒胃口。我找男朋友就要找高三的,你哥待的那學生會就不錯,全是靚仔!
那伙學生會的靚仔就圍在少年身邊,一塊兒聽地中海的教導主任長篇大論,也不知道在啰嗦些什么。
顏值的確超過平均線,很賞心悅目的那種,但周遙目光只落在少年身上,他個子比教導主任高,得微微低頭,時不時頷首,示意自己在聆聽。
一張臉老成持重,端莊正經(jīng)得不行。
周遙輕嗤:道貌岸然,假惺惺。
許是兄妹間的心靈感應,感應到了這厭惡鄙夷的三連,少年側眸,投過來的視線平淡如水。
周遙不著痕跡地撇開。
“臥槽,正臉更帥啊!币总酚智馀隽伺鏊骸拔梗蟛淮?”
周遙擰眉:“你好惡心!
“哈哈!這有什么啊,那伙傻逼男生不也經(jīng)常在私底下討論哪個女生的胸更大,哪個女生的屁股更翹?我只是問出了廣大女同胞的心聲。”
易芊滿不在乎,笑容雞賊:“我看過!
周遙腳步停頓:“他?”
“想什么呢,當然不是你哥。隔壁班那大塊頭,;@球隊的,完全不成正比!币总坟Q起根食指,擠眉弄眼地笑:“就這么點…跟他媽一管口紅一樣,哈哈!so sad。”
“你把他甩了?”
“不然呢?”易芊捋了下耳邊金發(fā),直視著彼端少年,直言不諱道:“如果他不是你哥的話,我肯定會搞他,能把這么一個品學兼優(yōu)的高嶺之花弄上床,應該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高嶺之花?”周遙像聽到個笑話,漫不經(jīng)心的神情里攜著絲絲嘲弄。
“喂,不去跟你哥打個招呼?都放學了。”
周遙嗤笑,話問得中規(guī)中矩,什么心思卻再清楚不過,她玩味似的說:“想去就去啊,男高中生都精/蟲上腦,他們巴不得跟你來一發(fā)呢!
易芊笑瞇瞇:“搞你哥也沒關系?”
周遙勾唇:“沒關系啊,就看他愿不愿意搞你。”
“要真有那么簡單就好咯,平時見他那幅不茍言笑的樣子就夠害怕的了。”易芊打嘴炮一流,她收回視線道:“你沒聽說嗎?;摴饬艘路舅媲,他都只專心寫作業(yè)呢,一點都不解風情…”
周遙只說:“惡心!
易芊看她:“我算是發(fā)現(xiàn)了,你不待見你哥,你哥也不待見你,怎么的?有仇?”
她沒說話,眸底的一絲笑意味深長。
*
傍晚時分,校門口往來人流絡繹,倆人并肩而行,半途有人叫住她:“周遙!
是個寸頭男生,同班同學,叫樊城,易芊戲謔道:“喲,獻殷勤的來了!
“滾一邊去!狈遣圾B她,痞子似的眼神直盯周遙,他晃了晃手中車鑰匙,大大咧咧道:“周遙,我送你吧,我爸答應把他的保時捷借我玩幾天,一塊兒兜風去?”
易芊率先搭腔:“你又沒駕照!
樊城:“那有什么關系?會開不就得了?周遙,周遙?”
周遙好像望著某個方向出神。
幾米開外停著輛低調的奔馳,白裙女人倚在車邊等候,見人走近,笑吟吟地遞上一杯熱飲,又卸下他背著的書包往車里丟。
動作自然而親昵。
“噯,你媽來接…”
“那是他媽,不是我媽!敝苓b打斷她。
“好吧!币总酚樞。
女人眼尖,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捕捉到她,立即眉開眼笑,沖她熱情揮手。
周遙面無表情地別開臉,拉著倆人道:“我們走。”
一如既往的沒得到任何回應——如果置之不理也算是一種回應的話——盧秋水面顯頹然,沖他自嘲似的嘆道:“我哪里對不起她嗎?”
他沒吭聲,眼神緊盯著離去的倩影。
和那寸頭男生勾肩搭背談笑風生,模樣好不熱絡親密。
“周游?”
盧秋水連叫他兩聲才回神,她狀似無可奈何:“上車吧!
“嗯!
車輛逐漸駛入城際道途,她望著前方開闊的柏油馬路道:“這孩子對我生分,先拋開我不是她親生媽媽這點不談,年齡擺在這兒,終歸是代溝。你不一樣,又同個學校,幫媽媽多照看她點,明白嗎?”
周游淡淡應下。
盧秋水看他一眼,突然又覺得自己完全是在竹籃打水白費力氣,兄妹倆同住屋檐下,卻誰也不搭理誰,似乎比對她還生分,飯桌上偶有兩句交流,也是冷嘲熱諷針鋒相對。
思及此她嘆口氣,語重心長道:“你當哥哥的,凡事多包容她點,多讓著她點,懂嗎?”
周游抿唇,眼神燈落似的漸晦。
*
8點,周遙回來得不算晚。
在玄關換鞋,“回來啦。”盧秋水試圖去接她單肩挎著的書包,被她面無表情地躲過。
伸出去的手落空,盧秋水訕訕的,只好溫言道:“去洗洗手吧,準備吃飯了!
男人坐在沙發(fā)上看實事新聞,魁梧刻板的男人,愚昧暴戾的男人,迂腐頑固的男人,英勇慈愛的親爹,養(yǎng)育者,周敬錫,冷眼縱觀全程,厲聲斥責:“啞巴了?跟你說話不知道答?這么晚回家,又跑哪兒鬼混去了?有沒有點時間觀念!全家人飯都沒吃光等著你!”
劈頭蓋臉,接二連三。
周遙好像不僅啞巴,還聾了,目不斜視從旁而過,他又叫:“問你話!”
她置若罔聞,大踏步上樓,周敬錫火了,起身追到樓梯口:“一點教養(yǎng)都沒有!你在學校里都學了些什么?!就不能像你哥一樣讓人省點心!”
回應他的只有門砰一聲關上的巨響。
周敬錫更加火冒三丈:“慪氣,你還跟我慪氣!”
他抬腳就要沖上去好好教育這個不成器的女兒一番,被盧秋水攔住:“好了好了,別大吼大叫的,當心嚇著孩子!
“我嚇著她?你沒看見她剛才那幅目中無人的樣子?”周敬錫沖樓上喊:“垃圾東西,小王八蛋,老子當初就不該領你回來!餓死你算完!”
“行了!”盧秋水拔高音量喝道:“有話就不能好好說?罵人算哪門子本事?!”
“再不管教管教她我看她非上天不——”
“看你的新聞去!”
盧秋水推搡著自己粗魯暴躁的丈夫,又向全程作壁上觀的兒子道:“周游,去勸勸你妹妹,讓她下來吃飯。飯菜都涼了,我再去熱一熱…”
*
他沒敲門,也沒喊人,他知道門沒有反鎖,遂徑直推門而入。
映入眼簾的是,少女平躺在床,蓋了條薄被,眸色仿若蕩漾湖水,雙頰如同飛鴻涂抹。窗內暗香浮動,窗外月半黃昏。
樓下在吵架,她卻在...
周游不動聲色地反鎖了門。
發(fā)現(xiàn)他進來,她既不驚慌也不羞恥,半瞇著眼,繼續(xù)。
周游走過去,一舉掀開薄被,掌心裹住她手指,俯身親吻她唇,低聲說:“這種事你可以叫我!
少年嗓音沉穩(wěn),有種獨特的質感,壓抑地相當動聽,儼然一劑猛烈的藥。
在他嗓音的催化下,不過須臾,她便溢出聲饜足的、飄然的喟嘆。
像幼貓吃飽了食兒。
而有人才剛剛陷入盛情的沼澤。
聽他濃重的呼吸,感受他不饜足的撫摸,被周遙冷笑,高嶺之花,品學兼優(yōu),好孩子,就不能跟你哥一樣讓人省心…
明明就是敗類。
周游咬她耳尖,低聲問:“笑什么!
周遙說:“衣冠禽獸!
不是不著寸縷,內衣褲都尚在,周游抬指撥了下她的蕾絲邊,眼梢噙著點兒似笑非笑:“你是禽獸,我是衣冠禽獸,總結來說我倆的本質都是禽獸。”
周遙腳踩著他胸膛,抵住他來勢洶洶的吻,冷眼道:“學生會知道你這樣么?”
周游親了親她干凈小巧的腳趾:“要他們知道干什么?你清楚不就得了?”
“那你媽呢?”
又發(fā)難,又嗆他,周游不吭聲,自顧自地親。
偏生對方不依不饒,“你說他們要是知道了會怎么樣?”
周遙捧起他的臉,視線兩兩相對,兩雙截然不同的眼睛,一具相生的軀體,一個相依的靈魂,五官眉目三分相似。能不相似嗎?周游,周遙,連名字的發(fā)音都一樣。
她要笑不笑地喊他:“我的好哥哥?”
周游卯足耐性說:“我和你又不是同一個媽生的。”
周遙意味不明地哼笑,恐怕有些話他自己都不敢講。
自欺欺人,膽小怕事,周游不是膽小的人,如若不然現(xiàn)在能抱著自己赤/身裸/體的妹妹沒完沒了地親?
但他一定怕,怕很多東西,怕道德的完全淪喪,禁忌的徹底沖破,怕控制不住永墜深淵。所以他時時刻刻謹慎。
謹慎到從不在外表現(xiàn),一個交換的眼神,隱秘細節(jié)中情愫的張揚,都被他收斂得當。他克制,謹慎,謹慎到整天正襟危坐,和她形同陌路,謹慎到始終不逾矩,生怕被打入十八層地獄。
他應該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挫骨揚灰,他們倆都是。
沒有那么神圣,既不是伏羲女媧,也不是亞當夏娃,世界沒有毀滅,并非僅剩他們倆,不在創(chuàng)世之初,不是不老的文明,純粹被引誘著偷吃了禁果。
一生下來就背負了貪婪的原罪,相遇時便燃燒成了罪惡的熔爐,所以結局就該雙雙灰飛煙滅,不得好死。
莫名煩躁,被他親得更加煩躁,適值枕邊手機叮一聲,有消息進來,周遙不客氣地搡開他,手機卻被他搶先奪走。
屏幕光照亮他面容,他鼻峰直挺,眼窩深邃,平行的內雙,清淡中暗藏銳氣,和她不一樣,她是弧度較闊的外雙,顯得一對烏亮的葡萄眼愈發(fā)濃墨重彩的嬌媚。
鎖屏密碼相互知曉,秘密遮都遮不住,他盯著屏幕看幾秒,皺眉,轉過屏幕質問她:“什么意思?”
和樊城的聊天界面,對方發(fā)了張銜著套的自拍照。
周遙笑了:“明天周末,他約我出去玩,他爸把車借給他用了。大概是想車/震吧,我答應了!
聞言,周游一把拽過她后脖頸,突然怒吼:“少他媽作死!”
看看,方才還溫柔似水的。
一句話就輕而易舉地撕破了端莊的假面。
敗類。
他舐咬她唇瓣,力道很重,見了血,周遙倒嘶口涼氣,他壓低音量警告說:“你要是敢去…”
她冷眼泛起笑意,好整以暇道:“你就怎么樣?”
周游將那口沖上喉頭的怒壓下去,在她側頸間咬下一個鮮明的牙印,低聲說:“我就打斷你的腿,再殺了他。我說真的,不開玩笑。”
“你不敢,你連和我做都不敢!
這句話很刺激人,周游眼睫輕顫了一下:“我不能…”
她嘲弄地愈發(fā)厲害:“你現(xiàn)在才知道嗎,哥?”
“你給我閉嘴,你一天不刺激我就會死是嗎?”
“誰讓你整天裝。惡心死了,你就是一惡心的變態(tài)知道嗎,裝什么良人?”
“你就不惡心?”
“我惡心,我認。反正我又沒想著當什么道德楷模。”周遙抓起手機,滑了兩下屏幕,拎著那截聊天界面沖他說:“我就喜歡這么直接的,懂嗎?”
周游短促地哼笑了下:“你就想我/你!
某個字眼的音節(jié)被他咬地很重。
周遙愣了一瞬。
如此直白粗暴的話從他嘴里吐出來,饒是雙方矛盾激化到這種程度,仍不免倍感微妙,她心臟活像是被螞蟻叮了口,浮動的癢。
周遙沉默半晌說:“你錯了!
她只是不想遮掩,不想被禮儀教條束縛,不想在隱秘里腐爛、無聲無息地死去而已。
這該是種行止隨心的自由嗎?是,或者不是,轉念想,自由的代價是傷害他人,那自由就是罪孽深重的。但如果全部痛苦只落到他們青澀的雙肩上,是否又太過不公了呢?
左想右想,顧此失彼,在這桿不可為外人道也的天秤上沉浮、掙扎、尋求得不到的答案,貌似是他們的常態(tài)。
她知道,他也知道,周游嘆息,摟過她抱在懷里:“遙遙…”
“我要不裝,由著你,明天我倆都得死。”
周遙額頭抵著他胸口,嗓音發(fā)顫:“我恨死你了,我討厭你…”
他只是親,左一個遙遙右一個寶貝的叫。
這時門外響起盧秋水的呼喚:“遙遙?周游?”
過去老半天,飯菜熱好又該轉涼了,始終不見人下樓來,她只好親自上樓催促。
呼喚點醒了沉浸在無望中的倆人,又將他們撕扯至更加無望的現(xiàn)實。
“你媽叫你!敝苓b撿起衣服開始穿。
“換高領的。”他吩咐說。
她又冷笑。
真是時刻不忘謹慎,也是,進門一趟再出來脖子上就掛滿草莓印,讓那對夫妻該怎么想?總不能解釋說自己嘬的吧?
下樓,吃飯,親爹早已落座。家中的頂梁柱,話事人,掌權者,等得很不耐煩,斥責與批評幾乎是習慣性要脫口而出,及至嘴邊被賢妻良母的盧秋水一個眼神給瞪了回去。
周敬錫冷哼,選了個小的瑕疵開炮抨擊:“頭發(fā)不好好扎,瘋瘋癲癲的像什么樣?”
盧秋水在桌底下踹他一腳。
這才作罷。
盧秋水給她盛湯,笑容溫和:“鯽魚豆腐湯,我記得你特別喜歡喝豆腐湯,我按照網(wǎng)上的教程多加了高鈣牛奶,嘗嘗!
家,一個貌合神離的家,鐵籠子一樣的家,從始至終的面無表情之下是尖叫與吶喊。
試圖置之不理,抬眸又撞見男人陰沉地好像要吃人的眼神,她一笑,端起滾燙的豆腐湯就往喉嚨里猛灌。
“遙遙!”盧秋水驚呼,忙不迭阻攔,沒曾想攔都攔不住,她三下五除二灌完了,唇舌口腔喉嚨乃至肺腑都被燙地火燒火燎的疼。
她擦干凈嘴,莞爾:“滿意了?”
男人面色鐵青,撲克臉隱約有發(fā)怒的征兆。
“你這孩子!”盧秋水匆忙去冰箱拿牛奶。
周游只是看著她,目光落在她那被燙地紅腫如烈焰的唇上。
轉身想走,被周敬錫勒令禁止,厲聲喝。骸敖o我坐下!”
周游:“爸,遙遙她——”
“閉嘴,這沒你說話的份!”周敬錫光沖她喊:“聾了?老子叫你坐下!”
他們都是這權力結構之下被俘虜?shù)娜跽,被內傾隱晦的文化語言系統(tǒng)戕害的蜉蝣。
周遙閉了下眼,不自覺攥緊了五指。
和他生活在同一片天下就夠惡心的了,還要一日三餐,朝夕相處,更惡心的惡心,簡直令人痛不欲生難以忍受。
變相的折磨,永遠是仇父的,此生不滅的仇父,F(xiàn)實鞭長莫及,精神上已經(jīng)弒父千萬遍。
弒父方能重獲新生,她永遠這么認為。心中暗揣夢想,渴望那一刀血淋淋地劈進現(xiàn)實,削除所有磨難,脫胎換骨,化繭成蝶。
陰暗又復雜的思緒回籠,她作了個深呼吸,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上桌。
盧秋水剪開牛奶紙盒的口子,倒進玻璃杯里遞給她。
總是那么溫柔,溫柔地偽善、假惺惺,令人反胃的程度與親爹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哪里可以窺見不加修飾的真實,大概只剩周游,單獨相處時的周游,禽獸本性赤/裸/裸地一塌糊涂。
胃里翻江倒海,周遙強忍住嘔吐的欲望,接過牛奶喝了。
喉管被清涼潤澤地舒爽不少。
無關痛癢的小插曲,周敬錫慢條斯理地嚼著鹵肉,瞥向她道:“真啞巴了?謝謝都不會說?長嘴干嘛用的?你秋姨對你這么周到,養(yǎng)條狗還會搖尾巴呢…”
周游和盧秋水的雙管齊下都止不住他滔滔不絕的教育。
她使勁掐手心:“謝謝!
“謝什么?都一家人,用不著。喉嚨還難受嗎?要不要再——”
她神情訥訥地搖頭。
盧秋水略帶遲疑:“…那就好!闭f著又夾了一筷子香椿到她碗里,“來,吃菜!
飯桌上看似和平,實則被一團龐大的烏云籠罩,絕望在叫囂,窒息逼近,無孔不入,腐蝕著每塊地板,每個細胞。
也許只是于她個人而言,起碼他們都在享受著溫馨的勝利。
戰(zhàn)火收斂,換成了永遠不屬于她的糖衣炮/彈,朝著另一個她甜蜜發(fā)射。
“聽你們老師說,你下周要代表學校去省城參加數(shù)學競賽,怎么樣,有把握嗎?”
周游點頭。
他頓時露出欣慰的笑容:“好,拿了第一名,回頭爸獎勵你件禮物,想要什么?”
周游想了想:“吉他吧!
“喲。”他怪稀奇地和盧秋水對視一眼,“我兒子還玩起音樂來了?行啊,挺好,咱這就叫做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樣樣都不落下!
周遙咀嚼的動作微頓,不久前她提出過想買吉他,但被拒絕了。
“…你隔壁王叔還跟我夸你呢,說咱家是上輩子積了大德才養(yǎng)出這么優(yōu)秀一兒子…”
周遙聽了冷笑。
她一直很好奇,他要是知道自己這個好兒子每天晚上都爬她的床,他會不會氣得把他倆都給殺了?
哦不,應該只會把她殺了吧?
好兒子永遠沒錯,好兒子還得繼承皇位。
一聲冷笑清凌凌的,像投進池塘的小石子,周敬錫看向她,嫌棄絲毫不加以掩飾——彼此仇視,這倒是唯一的真實——他哼道:“有人是沒救了,也不指望!
周遙扯了扯嘴角,看向桌對面的周游。
他無比熟悉她眼底那種玩味的笑,像一縷妖精的魂,時刻搗鬼和作蠱。
周敬錫掉頭問他:“要去幾天?是不是還有七中的學生?”
“嗯!
“你自己一個人…算算日子,我和你媽都得上班,不然讓你媽請?zhí)旒伲H自送你去,放心些!
“不用。反正也不…”話音戛然而止,他喉嚨收緊,虛咳一聲才接著淡淡道:“遠。”
半秒的停頓像只是咽了下食物,掩飾地自然而然行云流水。
夫妻倆在計劃籌謀,周游看向她,她淺莞,桌底下揉弄他大腿的腳尖愈發(fā)放肆。
不躲不閃,任她造次,繃緊的頜骨卻分明顯示他此刻有幾分享受刺激的歡愉。
視線相對,風平浪靜,又暗流翻涌。
如果目光有形狀,那大約是兩根相互纏繞相互侵蝕的藤蔓,兩只不斷撫摸慰藉的手,兩條鮮紅濕濡的舌頭,彼此汲取又彼此啃咬。
忘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明明都不年老,很多場景和畫面卻已然模糊掉了。
從她被領進家門的那刻嗎?黃昏時分從窗子往下望,覺得這個陌生少年就像古井邊一株青竹一樣嗎?還是被訓斥地掉了眼淚之后,他遞過來的幾張紙巾嗎?
從呱呱墜地那刻起便是相連的共同體,時光分割后再聚,陌生,敵對,像兩頭守衛(wèi)各自領地的刺猬。
無奈相處的空間那么有限,點狀的范圍,被詭異的、微妙的泡沫塞滿,走到哪兒都擁擠不堪。
追究這種泡沫的成分毫無意義,全部神秘的形象都只是為了眼神碰撞出花火的那一刻存在。血液里兩枚細胞的流動、靠攏,基因的趨相像性,又或是亞當在本能地尋找他那根遺失的肋骨。
上帝的錯誤,讓美麗摻雜痛苦,讓禁忌充滿迷藥。是先知的荒謬。
不論是她,還是他,眼神不知不覺中就變了,變得意味深長,變得欲蓋彌彰,變得電光火石。
她自詡起先該是種對抗折辱、打破鐵籠的骯臟手段,但她漸漸被攫住,被腐蝕,最終從身到心都爛透了。
伊甸園里兩只餿潰的蘋果,求存之余用青春期的瘋狂來披皮的朽蠹,一本欲語還休、濃烈又裹挾著悲劇內核的糊涂賬。
自我厭棄無時無刻不存在,一縷深究的思緒足以摧毀所有風平浪靜。
周遙作地更加賣力。
她看見他眼里有火。
周敬錫在問:“這學期就高考了,你還沒跟我們說過你志愿呢。”
他忍住悶哼,巍然不動地說:“打算考法學院!
周游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
周敬錫瞥她眼,不想搭理,繼續(xù)問,她收回腳尖,慢騰騰地喝了口湯。
考法學院?好在將來所犯下的罪行敗露時為自己辯護嗎?
想得挺周到的。
真是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她搖頭低笑,面色忽滯,垂眸一看,報復來了。
她干脆敞開腿,挪地近了些。
周游沒看她,只道:“我想好了,就考本地的A大,師資各方面都挺不錯的!
這敗類慣來道貌岸然,裝正人君子的本領堪稱一流,表面坐懷不亂,私底下的動作露骨又惡劣。
玩了這么久,誰都沒察覺到任何異樣,不論是學校還是家庭。
夫妻倆圍繞A大這一話題絮絮叨叨,與外省各種名校進行評比。
時間在游走,盧秋水和他一塊兒坐對面,高談闊論間,見她一直耷拉著腦袋,雙肩微聳,指尖混著頗顯凌亂的發(fā)絲撐住臉,長眉頻顰,偶爾哼唧,很難受的樣子。
遂問:“遙遙,身體不舒服嗎?”
她抬眸,撞進周游那雙清淡卻暗藏銳氣的眼里。
像墓地籠罩的迷霧,消散不了的業(yè)障,蠶食森森白骨。
他幾不可察地笑了下。
又像開了朵渺小的;。
這么久,彼此都很知道對方的點在哪里,他稍稍一動,導致她話到嘴邊,卻被一聲悶哼代替。
很明顯的悶哼。
周遙暗自伸手,不客氣地撓了下他腳踝,指甲摳出血痕。
對方眸底浮起隱晦的笑意。
又是半天沒得到回應,盧秋水識趣,閉嘴不再問,周敬錫十分慪火,張嘴卻被她截斷:“我沒事,有點熱而已!
盧秋水忙道:“那我把空調調低點!
周遙拂開碎發(fā)絲,面頰染著些許緋紅,對上男人眼神,她頓了頓,又用那種譏誚的嘴臉道:“謝謝!
周敬錫冷哼:“群里說期中成績出來了,考多少分?”
她直言不諱:“208!
“啪嗒”,周敬錫頓時撂了筷子。
要不是盧秋水攔著,她覺得他很可能會將面前的菜碟一股腦砸她臉上。
“我怎么就生出你這么個不成器的廢物!一個爹養(yǎng)的,你看看你哥!再看看你!”
“人哪哪都會,哪哪都行,你呢!你摸著你自己的良心問問,我虧待過你嗎?我缺你吃缺你穿了嗎?讓你用功都用到狗肚子里去了!”
“花那么多錢讓你讀書,有什么用!”
從木然變得森然,憋悶,喘不過氣,她離席,不管不顧跑上樓,于是回應這一長串數(shù)落的,又是砰一聲門關上的巨響。
“你個小王八——”周敬錫氣到失語。
盧秋水溫言相勸,周游跟著安撫,片刻后叫她:“媽!
她懂,便立即催促道:“去看看你妹妹!
周游順理成章地上樓。
*
她趴在窗臺上看星空,指間攜煙,煙絲像蒸汽,醺她耳朵和濃密的睫羽,云光蕩漾,往她眸底映出月牙似的影。
她喜歡發(fā)呆,總是望著窗外發(fā)呆,周游就喜歡看她發(fā)呆,看上幾個小時,看上整整一天,永遠也看不膩,自己都捉摸不透的邪崇的魔力。
余光瞥見他,周遙頭也不回地說:“還有比他更失敗的父親嗎?有時候我很可憐他,真的,他就像只絕望的蝸牛,到處大喊大叫。我希望他死了,我真希望他死了算了。”
周游走過去,從身后環(huán)住她腰肢,湊在她耳邊道:“要我替你殺了他嗎?”
她頓住,回眸道:“你愿意嗎?”
“當然!
“你才不敢殺人!
“為你我就敢。為你可以做任何事!
“那你別當好孩子了,干脆擺爛。你這么努力優(yōu)秀,只會顯得我是個廢物。”
周游笑了下:“我努力,是為了讓你以后可以不用努力,當好孩子當壞孩子,隨心所欲自在逍遙,我養(yǎng)著你!
“嘁!彼畋聿恍,“你養(yǎng)得起嗎?”
他笑而不語,他的確就是這么想的,也是在朝著這一目標前進的,只是這一過程中,似乎適得其反地給她造成了更大的壓迫和困擾。
周游奪過她的煙,不小心擦滅了,他按下打火機,點燃了深吸一口,捻著短短的煙支問她:“又偷我的?”
她翻白眼:“誰稀罕你的貨?易芊給的!
就是從無意中窺見他吸食的那刻起,才發(fā)現(xiàn)他不為人知的、敗類的那一面吧,誰能想到一屆品學兼優(yōu)的好孩子,私底下還干這類營生呢?
反正周遙是吃了一驚,他裝得太精妙,處處形成反差。要說誰帶壞誰,誰才是真正的壞孩子,那肯定也是他。
之前問過他為什么這么做,他說是為了賺錢,存錢,然后某天有能力了,帶她遠走高飛。
帶她遠走高飛,哼,簡直讓人笑掉大牙。
“又笑什么!
她沒搭腔,從窗臺下來,靠著床頭坐,接過他遞來的煙輕抿,垂眸瞧著那截共同吸允過的、濕濡的煙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她偏過頭,挑眉笑:“易芊說想搞你,還問我你…”
“什么?”
她搖搖頭,算了,太惡心的內容說不出口。
“想搞我,那你呢?”周游坐到她旁邊,將她往里擠了擠,“哦,我忘了,你巴不得!闭f著又湊過去,貼著她的臉低笑:“巴不得我/你!
“變態(tài)。真應該讓他看看你這個樣子!
周游干笑兩聲,別開臉將煙吸至燃燒的盡頭,捻滅在煙灰缸里,旋即俯身封住她唇角,溫熱麻痹的氣息盡數(shù)往里灌。
仿佛渡魂,剎那間是共同的飄飄欲仙,雙生的心馳神往。
齊齊倒下去,鼻尖挨著鼻尖,周游抬指撫摸她臉廓,嗓音很輕:“知道我們能遇見彼此有多幸運嗎?”
他一雙眸晦明交織,燈影盡染,眼褶微微下陷,這么看過來時就會給人一種很深情的錯覺。
所謂暗含風流的桃花眼,但周遙再清楚不過,這敗類看山看水看麻雀看王八都是這種眼神,特別容易讓人自作多情想入非非的。
她說:“這不是幸運,是懲罰。你我上輩子都殺人放火,缺德事干盡,才會落到現(xiàn)在這種境地!
“嗯,懲罰…”他低笑,很溫柔地親吻她眼睛,幾不可察地喟嘆道:“我要是不愛你就好了。”
周遙要笑不笑的:“你分得清什么是愛嗎?你和那群傻逼男生都一樣,精/蟲上腦。”
“分得清。我知道我愛你!彼幸幌聸]一下地啄,“遙遙,寶貝…”
周遙躺平了身體,望著白燦燦的天花板,四下闃寂,單調的眩暈如山如潮,她囈語道:“你不應該!
“別說了!彼蝗缓軣┰。
“就是不應該。”
“你他媽一天不作會死嗎?”周游脾氣上來了,“你想怎么樣?”
她別開臉不搭理。
總是喜怒無常,總是陰晴不定,濃烈的若即若離,像風一樣,周游忍了忍,摟過她連親帶哄:“遙遙,遙遙寶貝…”
周游喜歡喊她遙遙,遙遙,一千遍一萬遍,拖腔帶調,溫柔繾綣。經(jīng)常面對面躺著,什么都不說,什么也不做,光魔怔似的喊遙遙。
喊著喊著她就想哭,有時候真哭,然后他就將她的眼淚一點點舔干凈,再然后彼此都沉浸在一種糟透了的禁忌之戀中。
地獄是無聲的,大門朝著他們敞開,可怕極了。
周遙終于說:“你也死了就好了。”
周遙恨一個人希望他死,愛一個人也希望他死,總結來說只有不打緊的泛泛之交才配正;钪。
愛到極致就是恨,盡管于他們而言,這種祝死的希望是由更復雜的原因交織成的。
“滾。”周游低聲笑罵:“我死了你活著?那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她只說:“親我!
周遙的吻毫無章法,亂來,周游也不是什么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手,但或許男生都有點無師自通的天賦,他既會引導,又懂撩撥,一寸寸誘她入迷,哪怕沒做到那個份上,也能叫她黯然銷魂。
沒做到那個地步,顧忌的點太多,都滿足,安心囿于良夜,又都野心昭昭,渴望天光墜落。
窗簾沒拉,月上枝頭,幾圈瀅亮的光暈,周遙神思飄了過去,又開始作了,她突然說:“我們不正常!
周游埋首親她鎖骨,“世上哪有那么多正常人,不過都是在假裝正常。”
這話很周游,她兀自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最終被他堵住。
在理嗎?也許吧,世界那么大,人類那么多,物種數(shù)不勝數(shù),出一兩個世俗所不容的怪胎很正常,而且,禁果是那般誘人,編織著美麗和痛苦,似乎值得為之一死。
分不清,時常她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因為美麗而痛苦,還是因為痛苦而美麗。也許是后者,因為痛才美麗。
值得為之一死的美麗。
周游手自然而然地往下,周遙想看,盡管她早就知道了易芊那個問題的答案。他不許,押著她削肩轉過她身體,帶點自嘲的意味說:“變態(tài)自渡,有什么好看的?”
他捫心自問,的確變態(tài),偏生控制不住,如果能,也不會發(fā)展到這個地步,又親又摟又抱又摸。
開始他還安慰自己,起碼沒喪心病狂地突破最后一道底線,倆人都勉強算是清白的。
可即便如此又怎么樣呢?雁過留痕,羈絆產生了,注定烙在彼此的命運當中揮之不去,最最隱秘的精靈,野火燒不盡,無可比擬的。
一步步沉淪、墮落,看似一路掙扎,實則暢通無阻,琢磨不清緣由,全都是本能。至此,于最后一道底線左右徘徊,他想,他和她彼此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它會發(fā)生的,或許在明天,或許在三年后,也或許就在下一秒。
它一定會發(fā)生的,誰也阻擋不了,除了死。
周游呼吸急促,她笑鬧著,拿起手機朝著他沉湎在壓抑的歡愉中的臉一頓拍,邊拍邊笑:“惡心的變態(tài)在自/瀆。”
“滾!敝苡瘟R她,扯下校服領帶蒙住了她眼睛,又拽過她的手。
他靠著床頭坐,曲起一條腿,氣喘不勻,臉蹭她溫軟的頸窩,聲線透著喑。骸澳隳奶煲撬懒耍揖桶涯愕氖挚诚聛。”
周遙惡寒一陣:“你怎么不干脆奸/尸!
他笑:“也行。把你低溫冷凍,封存進冰箱里。”
“惡心!彼f,當看見手心的東西,又重復:“惡心死了!
“說的好像你就不惡心一樣!
周游長出一聲,略微滿足,抽紙巾擦干凈她纖細的指骨,周遙很嫌棄,生怕染上什么病菌似的,又倒了漱口水洗手。
周游哼笑:“讓我/你的時候怎么不見你這么潔身自好!
周遙沖他豎起串中指。
11點半,她剛瞧了眼表,房門外就準時響起聲音:“遙遙!
每天臨睡前都送牛奶,美名其曰補充營養(yǎng)。
“我來!敝苡问帐昂靡路瑢⒁r衫的紐扣扣到最頂部,嚴絲合縫,整理妥當才打開門。
見是他,盧秋水的詫異之情顯現(xiàn)于表。
說實話她沒指望兒子能起到什么安撫作用,兄妹倆一點都不親近熱絡,過去這么久,還以為他已經(jīng)回自己房間去了。
余光順著眼尾往里瞟,少女在整理床鋪,凌亂的床鋪,空氣里莫名聞到股濃烈又游離的氣息,她心頭浮起片密密麻麻的古怪,難以言莫,又不好明說。
周游不動聲色,佯裝不經(jīng)意地擋住她全部視線,率先解釋:“我陪遙遙寫了會兒作業(yè)!
“這樣。”她恍然大悟,放下心來,“沒事多陪陪她學習,挺好。牛奶也不用專門送你房間去了,喏。”
她遞上兩杯溫熱的牛奶,又道:“你外婆來電說風濕又犯了,這兩天膝蓋痛得都走不了路。明天周末,我和你爸打算去看看她,你和遙遙…”
“我和遙遙在家。”他想想,補充說:“我得準備競賽,至于遙遙…”
不言而喻,遙遙不會想去的。
當然明白,盧秋水點點頭:“想也是這樣。我給你轉點錢,這兩天在家想吃什么自己買,買來自己做,別老是點外賣,長身體的時候,吃太多地溝油…”
絮絮叨叨地吩咐了好些事項,周游耐心聽完,端著兩杯牛奶將門關上了。
沒走遠的盧秋水聽見咔噠一聲響,是門反鎖,那股不舒服的古怪再度慢騰騰地爬上心間。
她搖搖頭,將各種荒唐的雜念轟出腦海,下樓。
“啰里八嗦的都說了些什么?”
周游把牛奶遞給她:“他們明天不在家!
“哦?”她挑起眉。
“哦什么哦!彼,言簡意賅地吩咐:“喝了!
周遙沒動,只問:“今晚一塊兒睡?”
“不行!
“那就不喝!
“愛喝不喝!敝苡位鹆,干脆將玻璃杯置下,片刻又端起來自己喝了口,通通往她嘴里灌,部分液體漫溢出嘴角,他伸出舌尖一舔而盡,慪火道:“別整天作!
周遙只是笑。
他到底沒留下,他依然怕,夫妻倆還在家,萬一明早臨走前找他,發(fā)現(xiàn)他竟然躺在妹妹的被窩里…
那可真是太奇怪了。
所幸夫妻倆走得早——外婆家住得遠,迢迢千里的外省,開車將近九個小時——七點鐘不到,透過窗簾罅隙瞧見白色奔馳行駛出視野范圍、徹底消失不見后,周游立即下床,轉去推隔壁房間的門。
豈料推不動,反鎖了。
周游氣得失笑。
*
學校里有個數(shù)學小組,平時湊在一塊兒做高等數(shù)學和鉆研技巧,和周游約好了禮拜六去他家刷卷子,學習啊玩什么的。
優(yōu)等生的聚會,周遙一覺睡醒,趿拉著毛拖下樓,就看到陌生的兩男一女。大人不在家,寫作業(yè)的態(tài)度十分隨意,嚼薯片的聲音咯吱咯吱響。
全都不認識,哦,除了那女的,傳聞中在他面前脫光了衣服他也坐懷不亂無動于衷的;,岑施。
她昨天怎么就忘了問問他這事兒呢?
岑施膚白貌美落落大方,真的無動于衷?
當下看上去可不是這樣的。
岑施湊他很近,蔥白的指將一縷垂落的發(fā)捋至耳后,露出潤玉般的姣麗面容,正就著某個深奧的幾何問題輕言軟語地問。
周游顯得挺有耐心,雙色筆在題干上圈圈點點,講解得比教師還專業(yè)。
周遙踢了下椅子。
凳腳擦過地磚,尖銳刺耳的一聲響。
嚇得一名躺在沙發(fā)上玩游戲的男生驚坐起。
周游眼也不抬:“早餐在桌上!彼挚囱郾,兩點多,算不得早餐了。
岑施投來微笑,低聲問他:“你妹妹?”
刻意壓低的音量,不足幾公分的距離,怎么看都像某種很私人的動作。
周游眼神微爍,依然沒看她,頷首道:“嗯!
周遙嘴角邊泛起絲絲諷笑。
沒去動桌上那準備好的早餐,她剛從冰箱內拿出罐牛奶,周游就說:“別喝太多冰的!
她置若罔聞,又從櫥柜里取下即食麥片。
周游眉宇擰起細微的褶皺,又要開始作。
他索性也不管了。
周遙泡了碗麥片,銜著調羹往沙發(fā)一躺,四處搜羅遙控器。
原先那名驚坐起的男生目光全程跟隨,不為別的,周游這妹妹生得標致,一雙白腿筆直又纖細,跟動漫人物似的,很難移開視線。
見她找,他也幫忙找,還真在自己屁股底下找著遙控器,忙不迭遞給她說:“這兒!
周遙一笑:“謝謝!
男生頓時臉紅了。
聽見這溫柔可人的語調,周游眉宇擰得更深,抬眸去看的余光卻被岑施鴉青的鬢給擋住,他不著痕跡地坐遠了些。
那雙腿搭在沙發(fā)扶手上,曲成輕松的弧度,小腿緊致,瀅潤,沒有一絲多余的贅肉,腳趾干凈透亮,看兩眼都能浮想聯(lián)翩。
那男生游戲都玩不專心了,接連被隊友開麥噴。
周遙嚼著麥片糊糊,換了好幾個頻道才停住,播放的是動畫片哈莉奎因,小丑女一出場就舉著大棒槌將男人膝蓋給砸了個血肉模糊,男人慘叫:“…lot of pain——”
夸張的配音貫穿了整個客廳。
周遙笑得咯咯作響,宛若銀鈴。
幾人齊刷刷看過去,尤其那男生,看得出神。
周游這妹妹是有所耳聞的,長得漂亮,學習不好,但也不是那種整天惹是生非的小太妹,她貌似很乖,像角落獨自美麗的薔薇。
關于漂亮這點,近距離細賞就更加毋庸置疑,巴掌小臉駝峰鼻,皮膚冷白,中長發(fā)帶著點輕微的錫紙燙,隨意扎了個高馬尾,懶散不失清麗,有那么幾分天仙妹妹的意思,不過她葡萄眼比較明媚俏皮。
留意到他直愣愣的、仿佛被迷住的目光,周遙又笑,露出兩顆淺淺的梨渦。
她慢條斯理地舔了下調羹,唇邊沾些白沫,眼神誘態(tài)。
大膽,曖昧,輕佻,男生眼角突突一跳,忙不迭扭過臉,滿面通紅地虛咳。
“余放!敝苡嗡α藘身齿o導書給他,嗓音透涼:“要打游戲回你自己家打。”
還沉浸在那個頗具暗示性的挑逗動作帶來的燥熱里,余放只訕訕地翻開練習題,沒敢吱聲。
周游十足慪火的余光掠過她,她裝作沒看見,盯著電視機笑,小丑出場了,哦不,應該說其實他一直都在,只不過偽裝成了市長。
“市長”扯掉血淋淋的、真人皮的頭套,露出小丑繽紛又吊軌的臉孔,他拎著那張人臉咧開嘴笑:“I’m here…”
眾人大吐特吐。
周遙笑音很動聽。
周游無可奈何,岑施又在旁邊試探性問:“要么去我家?你妹妹…”
周遙耳朵頓時豎成天線。
聽得他淡淡拒絕:“不了!
岑施有些失望,想想又鼓起勇氣道:“晚上城東那邊有變裝晚會,班里好多同學都會去,一起去玩玩嗎?我還一直挺想喬裝打扮成貝拉的。”
他依然說:“不了。”
岑施可能真對他挺鐘情的,連連被拒也不死心氣餒,仍舊拐彎抹角地央求,周游也沒一刀切,迂回地敷衍。
再敷衍下去都要應允了。
周遙心間冷笑,想了想,點開手機發(fā)了條短信出去。
岑施和他同級同班還同學霸,怎么看怎么的金童玉女,彼此似乎在學術上更有話聊,很多她聽不懂的高級詞匯接二連三地蹦跶,可謂熱火朝天。
她直翻白眼,暗自腹誹了一通,很快門鈴響起。
余放正想說應該是自己點的外賣,周遙便起身道:“我的!
她歡天喜地地開了門,歡天喜地地將人迎進來,又歡天喜地地挽著人胳膊上樓。
樊城還以為就她自己在家,所以來得快馬加鞭,豈料…
他頂著眾人直勾勾的視線——特別是周遙他哥那陰沉到要殺人的眼神,硬著頭皮亦步亦趨,周遙還滿不在乎道:“我們上樓玩我們的,別打擾那群好學生。”
岑施和余放都微微瞪圓了眼睛。
“你妹妹還挺——”岑施想跟他調侃兩句,一見他臉色又被懾住了。
周游把筆一扔,沖兩人道:“你們走吧!
“周——”
他三步并作兩步上了樓,門還是照常一樣沒反鎖,橫闖進去,那寸頭在親她側臉。
周游火了,攫住領子就把人往墻上撞,樊城始料未及:“臥槽——”
“砰——”臉和墻壁來了個貼面熱吻,碰了他滿鼻子灰。
周游冷眼睨他:“滾,再纏著她試試看!
樊城是真沒搞懂這他媽是個什么情況,她哥溜出來湊什么熱鬧?他看向周遙,卻沒在對方臉上得到半點維護說理的意思。
“還不滾?”
見他踱步湊近,生怕再度掛彩,樊城忙說:“得得得,我滾我滾!
他媽的,他暗罵一聲,抓起外套如喪考妣般滾蛋了。
門一關——
“我他媽怎么跟你交代的?”周游攥她后脖頸,生疼,他壓著音量吼道:“少他媽作!”
周遙反唇相譏:“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是嗎?我看你跟那女的不也聊挺開心的?!”
“她問,我答,你哪只眼睛看出來我開心了?”
“她開心!我看她恨不能騎你身上!要是我不在,你們孤男寡女,保不準她衣服都脫光了!還叫你去她家…誰知道你有沒有去過?!”
“你——”周游生生給她氣笑了,她咬唇,沉默半秒又冷哼道:“反正我就是不許你跟她湊那么近,任何人都不行!”
自己也搞不懂自己占有欲為什么那么強,看不得一點他跟別的女生好。她想如果周游以后真的談戀愛了,那她一定會死纏爛打弄得他雞飛狗跳雞犬不寧的。
周游萬分無奈。
基因吧,倆人幾乎是如出一轍的控制欲和占有欲,誰都看不得誰身邊冒出什么異性,不,不僅僅是異性,范圍很廣,任何關系較為親密的人。
看一眼就會抓狂、就會瘋魔的那種。
彼此的身心都要牢牢攥在手里才行。
周游揚手在她臀上拍了一巴掌,詰問道:“那你呢?腿晃來晃去別以為我沒看見,想勾引余放?”
“哼,我還以為你只顧著跟那女的打情罵俏呢。”
“……”
醋永遠也吃不完,總有那么一兩個平常的動作、閑暇的幾句話,卻總能引起猜忌和疑竇,要反復確認,要無比確認,而確認的唯一方式便是溫存。
沒完沒了地親,沒完沒了地撫,周遙有時候覺得自己可能只是喜歡他的身體,他的懷抱,他體表的溫度,這是她能真切感受到的東西,也是唯一讓她覺得放松的東西。
可能周游也一樣,只是醉心于她的皮膚,沉迷于相貼的溫存。
這所房子坐落在鐵軌邊,開春客運貨運之類的很是繁忙,總能聽見列車凄厲冗長的鳴笛,像什么人哭訴。黃昏應該有許多離別,遙遠又陌生的。
周遙想,要是那兒也存在九又四分之三站臺就好了,她和周游就可以去往神奇的魔法世界,整天騎著掃帚飛來飛去,多好玩,還沒有大人。
但更多時候她想起的是大象席地而坐,搖搖晃晃的手持鏡頭,一些枯黃肌瘦疲憊厭倦的面孔,沖著滑行的綠皮尖叫,分不清是鳴笛更刺耳還是尖叫更刺耳。
她想尖叫,無時不刻。
周游說她瘋了,他們倆都瘋了。
窗簾拉了一半,穿過玻璃縫隙透進來的光像幾何線條,照在墻紙花紋上,呈斜斜的四方形,兩只手在光里相互勾繞,指骨間的灰塵細碎而迷蒙。
周游很喜歡她的手,筋線分明,干凈修長,又軟又酥,舉起來對著光看的時候,皙白地像層玻璃紙,隱約可見皮下的青色血管。
當被這樣一只手握住時,他所能想到最美妙最愉悅的事情,便是如此。
周游把玩著她的手,十指相扣,指尖輕撩,乘著日落的昏光,像一曲黑函之舞。周遙枕在他懷里,望向窗外,問:“他為什么這么恨我?”
這完全是沒道理的不是嗎?恨的理由是什么?她想來想去,大概也就只有一條能解釋的清——他不是在恨她,他是在通過她這個影子恨著別人,興許正是他自己。
歸根結底,對她的憤怒是一種情感投射,因此她才可憐他,因為他恨都沒有一個真真切切的、觸手可及的實體對象。
有時候她也會懷念他懷念著的人——算不得懷念,只是不經(jīng)意想起,想把好多問題述諸于口,面對面發(fā)自內心的問,為什么你要這么殘忍?為什么你能完全做到脫離和割舍?我們不是一根臍帶上拴著的生物嗎?我不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嗎?為什么我是那么輕易就可以丟掉的東西啊。
你讓我像一條被趕出家門的小狗,四處乞討愛的憐憫。
她不知不覺就哭了,很小聲,鼻腔酸澀,眼眶一圈圈泛紅,周游很耐心地一點點吻干她的淚水,低聲哄:“遙遙…別哭,有我愛你!
她嗓音哽咽:“再說一遍!
“我愛你!敝苡斡H她的淚眼,鼻梁,一遍遍溫柔重復。
周遙將他抱得很緊,像與世界最初的聯(lián)系,像躺在母親的肚子里。
*
第二天,周游要去趟學校,處理點學生會的事情,周遙痛快地放行了,他離開后她便鉆進浴室泡澡。
第二讓她感到放松的事情就是泡澡,周游還給她弄了個便攜式CD機,存了好多她喜歡的歌——她聽歌不喜歡用手機。
CD機是個圓盤模樣,安放在浴缸邊緣,不用特地切換,隨便一首都是中意的。她閉眼愜意地聽了會兒,倏爾聽到家門打開的聲音。
這么快就回來了?
學校在附近,不遠,倒也說得過去。
于是她喊:“進來陪我。”
沒應,也沒有人影朝浴室的方向走過來。
她皺眉。
難不成是夫妻倆?可他們不是說周一早上才能趕回來的么?何況怎么沒聽到那女人的嘰嘰喳喳?
小偷?入室搶劫?
念頭愈發(fā)不妙,她果斷起身,穿衣,推門之前還抄了個馬桶刷在手。
“周游?”
小心翼翼探頭出去,當看見那張刻板的面孔后,頓時長氣將松,可等目光觸及被他攥緊的手機時,散開的呼吸又瞬間凝回嗓子眼。
預感不妙是有原因的。
并非周游,并非小偷,而是她彼此仇視的親爹——她倒寧愿是個小偷。更糟糕的是,他此刻抓著自己落在茶幾上的手機。
很多不可為外人道也的秘密,和周游在一起時拍的照片,視頻,接吻的,玩鬧的…數(shù)不勝數(shù)。還有殺千刀的聊天記錄。
從他那發(fā)白的臉色中可以判斷出,他已盡數(shù)獲悉。
周遙腦子嗡一聲,直直地僵立著,像具被抓包的木乃伊。
明明她很期待他知道后會是什么樣的,不是嗎?
還是怕。
周敬錫比她更僵——他突然后悔某天偷看她的鎖屏密碼且記這么牢了——活像被一道晴天霹靂當頭劈中,魁梧的身板仿佛快開裂,嘴角邊的細鬚都在打顫。
他目光緩緩投過來,伊始是震驚和不敢置信,漸漸的,被張牙舞爪鋪天蓋地的怒意掩蓋。
“你…”他嘴唇顫抖,揚起大掌就猛扇了她一耳光。
“啪!”
無比清脆。
周遙半邊臉火辣辣的疼。
剛在地下車庫停好車走進家門的盧秋水入眼看到的便是這一家暴的畫面,她心驚,忙不迭置下挎包沖過去:“你干什么這是!好端端的怎么又打孩子!”
周敬錫氣得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也可能是因為緣由難以啟齒去解釋,他粗暴地搡開盧秋水,揪住周遙左右開弓:“小王八蛋!狐貍精!…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丟人現(xiàn)眼——”
周遙沒反抗,也反抗不了。
他這干脆利落的一巴掌打斷了全部顧念,全部牽連著的東西,像鐵錘,將壓在她嗓子眼的巨石通通砸碎。她覺得輕松,暢快,無比暢快,前所未有的,被打出血漬的唇邊幾乎是得意的獰笑。
盧秋水試圖阻攔,無意中瞥見掉落在地的手機,沒鎖屏,還亮著,這不看還好,一看,渾身一怔。
顧不上勸阻了,她呆呆地蹲下身,撿起手機。
“婊/子,婊/子!”又是一巴掌。
周敬錫下手很重,周遙整張臉都快被扇麻了,隱約感受到眼眶和牙關的松動,她趴在墻角邊,竭力仰臉,吐了口血沫氣喘吁吁道:“對,我就是婊/子,混蛋生下來的東西是婊/子不是很正常嗎?”
周敬錫氣瘋了,周遙又說:“我們都是婊/子。知道她為什么會離開你嗎?就是被你逼的!就是因為受不了你!她寧愿當婊/子也不愿意和你一起過日子!你就是比婊/子還讓人惡心!”
最后一句話她幾近是歇斯底里吼出來的。
“你他媽給老子住嘴!”
聲如洪鐘的嘶吼周游在樓下就聽到了,他眉微凜,颶風般沖上樓,沖向家門。
男人在打,在吼叫,女人在哭,在淌淚,那團縮成小小的影子在承受,咬著帶血的唇倔強又森然地與之迎面對視。
他一開門看到的便是這幅混亂不堪的場景。
心臟像頓時被抽干了血液,緊澀尖銳的疼,他沖過去就用肩胛護住了她,替她擋下那一記重擊,旋即狠狠地搡開男人。
周敬錫措不及防,給搡了個趔趄,他驚愕,不敢置信,又金戈鐵馬般奔騰的憤怒。
周游唇抿地很緊,雙手握成拳,骨關節(jié)青白地像要沖破皮肉,他就那樣直挺挺地立在她身前,面色布滿戾氣,仿佛守衛(wèi)的圣徒,絲毫不叫人懷疑他下一秒就會沖上去將施暴者撕咬成肉碎。
但他什么都沒有說。
轉身,周遙給打得半死不活氣息奄奄,他一看,煙眼圈猩紅,幾欲滴血,某種念頭破土而出凌空躍起,橫沖直撞地翻飛,膨脹。
他要殺了他,他真要殺了他。
“遙遙,遙遙…”他不停地親她半闔的眼皮,親她喘氣的唇,撥開她垢面的亂發(fā),打橫抱起她說:“去醫(yī)院,我們去醫(yī)院。”
“周游!”周敬錫爆喝,鐵掌鉗住他肩頸不讓他動彈,“你鬼迷心竅了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們倆…混賬!混賬!”
盧秋水也撲上來哭喊:“周游,你告訴媽媽,這不是真的,這一定不是真的…你怎么能啊…”
周游只沉著臉說:“我要送遙遙去醫(yī)院!
三人爭執(zhí),嘶喊,無休無止的拉扯,導致他懷里抱著的周遙都耷拉著掉了下去,像條死狗,周游發(fā)急了,曲肘一推——
他們家有個地下室,就在樓梯口,門沒上鎖,周敬錫強壯又笨重的身軀一靠,門豁然大敞,男人重心不穩(wěn),兩腳踉蹌,立即沿著狹窄深長的步梯咕咚咕咚滾下去。
四肢連翻帶折,接連不斷的關節(jié)錯位的聲響,到最后扭成了一團麻花,胸口抽搐,氣若游絲。
“敬錫!”盧秋水失聲尖叫。
周游雙目通紅,像頭陷入癲狂的小獸,瞥見茶幾上的水果刀,他二話不說奪過,飛奔而下,沖著男人余氣尚存的心口猛刺!
兇悍的幾刀下去,血液飛濺,迸了他滿臉。
周敬錫眼睛張得大大的,像兩只不解的銅鈴,喉嚨哬一聲,就定住不動了。
終于死了。
盧秋水爆發(fā)出一聲難以言莫的悲慟的叫聲,簡直分不清為誰而哭,她站不住了,再也站不住了,沿著門框愴然倒地,淚水狂涌。
周遙卻支撐著站起來,搖搖晃晃挪到門口,直挺挺地立著,看著。周游一回眸,隔十幾道臺階,她背著光,輪廓模糊,像撒旦的使者。
兩人目光在暗色中相對,既平靜,又悸烈如瘋潮。
他想,大概他們倆的心臟跳動地都快蹦出肺腑。
他又三兩步飛奔上去,飛奔至她面前,捧起她的臉低頭就吻。
不是吻,是啃咬。
血液與淚水交錯,黏糊彼此的臉和唇齒。
聽清楚了,心跳如雷戰(zhàn)鼓,只屬于彼此的。
周游沒親多久,他停下來,擦了擦她臉上淤浮的血漬,問她:“還能撐得住嗎?”
他目光灼灼,溫度熾熱,周遙點頭。
周游說:“我去收拾東西,你等我會兒!
錢還存放在房間里,他大步流星上樓。
他們要逃了。周遙心間有股飄渺的不真切感,像盤旋的鳥。他們必須得逃了,就算沒有犯罪殺人,這里也容不下他們。
可哪里能容得下呢?天涯海角,黃泉碧落,處處有世俗的枷鎖和禁忌的折磨。
但逃亡如此堅定,如此不疑,似乎注定是他們的宿命。
周游很快下來,單肩挎了個漆黑的背包,就是他平時上學用的書包。他牽過她的手,十指相扣,剛走到門口,身后盧秋水泣不成聲地喊:“周游!”
他腳步頓住,但是沒回頭。
女人又淚嘩嘩地喊:“你躲得了我們,能躲得了社會嗎?!”
周遙察覺到他扣住自己指骨的手緊了緊。
他還是沒回頭,只拉著她快步離開,年輕的臉繃出種勇往直前的義無反顧,一向清淡的雙眸仿佛有烈烈大火在燃燒。
*
周敬錫專扇她的臉,導致她兩耳嗡鳴腦袋發(fā)暈,周游本意先送她去醫(yī)院就診,可她說:“我不想去醫(yī)院。”
周游很有耐性:“那你想去哪兒?”
周遙看著他。
夜深了,蒼穹染著明月,仙霧似的云飄過來,蕩過去,一半真實,一半虛妄。他們就盤坐在鐵軌旁邊,依舊沒完沒了地親,沒完沒了地吻,將血沫咽下,連并著美和痛。
背包隨意丟擲在旁,躺在背包上的手機鍥而不舍地響鈴,震動,熒幕來電顯示的“媽媽”兩個字也鍥而不舍地亮,從未熄滅過。
山坡下是萬家燈火的城,車水馬龍的景,無數(shù)扇明明滅滅的窗,每扇窗都承載著不同的年歲與故事。離得遠,風聲嗚嗚,警笛顯得很微弱,夜曲似的叫人心醉。
周游喊她遙遙,一直喊,說愛她,像一開始那樣,像每時每刻分分秒秒那樣,不需要別人的認定和評判,他就是愛她,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挖心掏肝剖腸削骨也要牽她的手,吻她的唇。
周遙處于某種玄妙凌空的境地,仿若重獲新生,但又覺得很累,很疲倦。臉頰痛了太久已經(jīng)感受不到痛了,腦袋昏著也不覺得昏了。
她聽到周游急促含糊的嗓音說愛她,她看到周游瘋魔似的臉,她眼里只剩下周游的影子。
她靠在他肩窩上昏睡了很久,做了一場蒼白的夢,夢醒時分晨昏破曉,天的那邊紅日冉冉升起,像朵盛放的玫瑰,遠處的隧道傳來嘹亮的長笛,“嗚——”的一聲,鐵軌輕微顫抖,黢黑的山洞像盤踞著頭洪水猛獸。
她瞇眼看過去,看見朝陽和翻滾的煙云,看見騰飛的青鳥,自由穿梭在空中。她輕聲叫他:“周游!
“嗯?”
周游抱著她,維持著最初始的姿勢。
她沒說話了。他們靜靜地聽著彼此的心跳聲。
然后起身。
天色呈現(xiàn)出一種蒼白荒涼又迷蒙的狀態(tài),像千萬道漂泊的影子,他們踩過干枯的落葉和細小的砂礫,踏著破碎的晨霧,迎向風和自由,走到那段鐵軌前,齊齊躺下去,面對面四目相對,誰也沒有說話,就像平時躺在床上,躺在地毯上一樣。
光的羽毛飛過頭頂,發(fā)出甜美的聲音。轟隆隆,轟隆隆,開往春天的列車來了。他們在朝陽里共同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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