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逢江南三月，飄飛的雨絲夾雜著楊花柳絮，在風(fēng)中飛舞著，轉(zhuǎn)瞬間，那些小橋流水的城鎮(zhèn)便隱沒在這一片煙雨朦朧中了。
　　我喜歡在這樣虛無縹緲的雨夜，漫步于這樣一座仿佛在夢中才能出現(xiàn)的小城。我的腳踏在青石板的小橋上，任輕煙細(xì)雨沾濕我的白衣。這個時候，她便會不自覺地走進(jìn)我的腦海。她佇立于涼亭邊、紙傘下，看小橋彎彎，流水淙淙；或者躲進(jìn)烏篷船里，看著雨絲順著烏篷的邊沿滑下，匯成雨簾，如夢如織。
　　我不知道我的腦海里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影像，事實(shí)上我沒有見過她。我只知道，她是個殺手。也許，她根本不會欣賞這江南雨景，暗夜的黑只是她行動的幕布，她要做的，是讓她的銀劍在黑夜里閃亮，然后隨著那一道銀光，結(jié)束一個鮮活的生命。
　　夜芙蓉。這是她的名字，她的畫像始終懸掛于大元帝國每一座城門的最高處，一旁是數(shù)目大得令人咂舌的懸賞。她殺人太多，想殺她的人自然也多。三個月前，就在我旅行的這座小城，她殺了一個蒙古族的衙役，據(jù)說，這個衙役跟漢人地主勾結(jié)，強(qiáng)搶農(nóng)田，逼死了一家佃戶。于是，一個清晨，那個蒙古人的尸體就躺在了地上，一劍斃命，傷口上插著一朵鮮紅的芙蓉——血染的紅。
　　我不知道夜芙蓉到底是種什么花，我只看到，那白色的花苞沾著幽幽的邪氣，吸血而開，在晨風(fēng)中迎著朝陽綻放，艷紅的花瓣上點(diǎn)綴著滴滴血珠，殘忍而絢爛。
　　二
　　裘衣、佩劍，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要這樣一身裝束。我不喜歡血，也不喜歡打打殺殺。我只是一個平凡的旅人，從一個渡口走到另一個渡口，永不停歇。
　　我旅行的目的，便是尋找夜芙蓉。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一定要找到夜芙蓉，只是我的腦海里始終有這么一個聲音，它說，你一定要找到夜芙蓉，然后，一切都會解開。
　　夜芙蓉的行蹤不定，否則，只怕官府在我之前會先找到她。不過，我并不著急，因?yàn)槲矣械氖菚r間。
　　江南，漠北，南疆，西域，二十年間，追尋著夜芙蓉的蹤影，我的足跡幾乎踏遍了大元帝國的每一寸土地，一次又一次，我在晨曦中見到了那朵嬌艷欲滴的血紅之花，只是那個曾播下花種的女子，卻已找尋不到。
　　三
　　汨羅。
　　我到汨羅之時，我已追尋夜芙蓉整整二十年。
　　時間如白駒過隙，當(dāng)年的明艷少女，今日也該是半老徐娘。
　　但很奇怪的，掛在大元帝國每座城門上的畫像，雖然懸賞價碼節(jié)節(jié)高升，而那明眸皓目的女子，容顏卻未曾變改�；蛘�，二十年來，也無人真正親見那播下死亡之花的神秘女子，只好將她二十年前的相貌掛上城樓。
　　如同往常的，我仍然選擇在黑夜里行走，看掩映在暮色里的汨羅江，多了幾分清肅蕭瑟。
　　然后，在江邊，我看到了夜芙蓉。
　　黑衣，長發(fā)，懷中閃亮的銀光如聚，劃過夜空，直刺對方的咽喉。
　　四
　　我突然想起了一切。
　　黑衣。長發(fā)。銀光。撕心裂肺的疼痛。
　　二十年前，同樣的汨羅江邊。秋風(fēng)肅肅，落葉蕭蕭。
　　我穿著蒙古貴族的裘袍，迎風(fēng)而立。
　　我在等她，我最美麗的新娘。
　　她不是蒙古人，她是大元帝國是最低等的漢人，甚至，她不是大家閨秀，只是江南水邊一艘烏篷船里抬頭張望的少女。
　　憶彼時，大元帝國版圖已定，我被派往江南為官。初見時，我在橋上，她在船里。她有意無意地仰頭張望，目光明澈溫柔。
　　那一霎那，我愛極了那種目光，從小到大，我未曾見過那樣純凈的溫柔。
　　我的手下見我癡情于一個地位卑微的漢人女子，未經(jīng)我的同意，便將她擄來。她畏懼，蜷縮到墻角，如一只受驚的小鹿，瑟瑟發(fā)抖。
　　我吃驚，本想讓手下送她回去，卻最終自私，自作主張留下她來。也許我知道，放走了她，我再也找不到一個同樣純凈溫柔的女子。
　　她很柔順，見我待她友善，就順從地在我府里住下。她告訴我，她叫雨煙。這名字很美，如江南如織的細(xì)雨，幻若輕煙。
　　我不愿委屈雨煙，決定娶她為妻。這樣的婚姻，自然不得我北方的父母首肯，于是，我棄官，隨她一道回她的祖居汨羅，然后與她成婚，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成婚前日，她說，按照他們祖輩的習(xí)俗，她要獨(dú)自祭祖一日，晚上，讓我在汨羅江邊等她。
　　然而，我等來的，不是我甜美幸福的新娘，而是那一道錐心裂骨的銀光�！敛华q豫，貫穿我的咽喉。
　　不過我看得清楚，那閃耀的銀光后面，分明是雨煙那張熟悉的美麗臉龐，但那雙明澈的眼睛里，再沒有一絲溫柔。
　　“我是殺手夜芙蓉，每一個踐踏我大宋山河的蒙古韃子——都該殺�！彼难哉Z，堅定決絕。
　　夜芙蓉，夜芙蓉。從我的生命逝去的一霎那，一切其他都已消失，留下的，就只有縈繞在腦海里的這個名字。
　　我終于知道，這二十年來，我只是一個身體隕滅，卻遲遲不愿墮入輪回的亡靈。
　　我的心有些悲哀。我苦苦追尋了二十年的夜芙蓉，原來只是我命中的宿敵。
　　五
　　我的劍從腰間拔出，彈開那束刺向咽喉的銀光。秋夜里，兩道銀光在暗黑的暮色里碰撞，濺起地上的落葉，在空中飛揚(yáng)。
　　二十年來，我從不拔劍，而此時，這道銀光在我手上竟是如此靈動飄逸，在黑衣女子如疾風(fēng)閃電的攻擊下，來回穿梭，游刃有余。
　　錚然一響。她手中銀劍落地。我手中銀光，已抵住她的咽喉。
　　夜芙蓉抬首，卻似乎并不驚訝：“你終于找到我了�！�
　　黑色的披風(fēng)里是那張熟悉的面孔，只是令我驚訝的，她的容顏并未因時光流逝而改變半分，依然是我記憶中的那般美麗動人。
　　頓然，烏篷船里的那一瞥，再次回到了我的腦海。她柳眉輕顰，頷首而笑，清純美麗如一朵最潔凈的芙蓉。
　　我失神，抵住她咽喉的劍也少了幾分力道。
　　她趁機(jī)一閃，躲過我的劍，匕首從袖中亮出，一道銀光直向我撲來——
　　我已無暇避開。
　　二十年前，她殺死了我的身體；二十年后，她的匕首會再次刺入我的亡靈。
　　只是，不知靈魂被利器撕碎的感覺，是否也如二十年前般，讓我再一次痛徹心扉？
　　血。鮮血如花般飛濺開來，濺到我臉上，帶著生命的余溫，散發(fā)著惡心的腥味。
　　銀色的匕首，已經(jīng)刺穿了我身后男子的咽喉。殺手夜芙蓉從不失手，這次也不例外。
　　果然，倒下的又是一個蒙古官吏，白色的花苞，已從他喉嚨的小洞里伸出，汩汩流出的鮮血，滋養(yǎng)著黑色的花莖，不一會兒，花苞上也涌上了幾道血絲。
　　“每一個踐踏我大宋山河的蒙古韃子——都該殺�！蔽依湫χf出口的，是在我生命中聽到的最后一句話，漢人女俠夜芙蓉回贈給那個愚蠢癡心的蒙古青年的箴言。
　　夜芙蓉也笑了。那是一種冰冷而美麗的笑容，帶著淡淡的憂傷，令人心疼也令人心醉。不過這笑容中，再沒有二十年前那種柔弱的畏懼，只有坦然，堅定，和深藏在背后的凄苦與幽怨。
　　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夜芙蓉，二十年前我所愛戀的那個烏篷船里的少女，那種明澈潔凈的溫柔，只是我自己的想象。
　　“你愛雨煙吧？”她笑得諷刺，“以你蒙古第一劍客的身手，卻兩次敗在我手上�！�
　　“雨煙不過是我年青幼稚的夢想罷了，也許，世間本沒有那樣的女子。你不是雨煙，你是夜芙蓉�！蔽乙残Φ闷嗬洌皻⒉涣四�，是我無能�！�
　　“不，雨煙并不是夢想，她曾經(jīng)真實(shí)�！币管饺匾廊焕涞拿加铋g，卻也斂去了劍客的颯爽英氣，微微顯得有些哀傷，“如果你們蒙古人不南下，她就會好好的活下去，看細(xì)雨如織，芙蓉滿池……”
　　“都是你們這些韃子，你們的鐵騎踏遍了我們的河山，也毀了我們的生活！”夜芙蓉的聲音猛然高了起來，“雨煙有什么錯？就因?yàn)殚L得美麗，被你們的禽獸士兵凌辱，為了保全自己的清白，她最后只能跳入蓮池自盡！”
　　一股激烈的怨氣從黑衣女子身體內(nèi)涌出，她清麗的容顏，也在強(qiáng)烈得無法抑制的怨恨下扭曲變形。
　　我終于明白。
　　我明白，為何烏篷船里的女子會有那樣純凈溫柔的眼睛，又為何，那道刺入我身體的銀光那樣堅定決絕。
　　——雨煙的溫柔，雨煙的怨恨。
　　二十年前，我以為我愛雨煙，卻對真正的雨煙一無所知。
　　“雨煙的血，染紅了蓮池，怨恨所集，生出了你蓮妖夜芙蓉�！蔽覈@了口氣，替夜芙蓉把話說完，“所以，你要替雨煙殺掉所有的蒙古人。吸血的邪魅芙蓉，是你復(fù)仇的標(biāo)志�！�
　　然后，我低頭。我無顏面對雨煙的怨恨，身為蒙古貴族，我也一直為蒙古大軍平定四方的豐功偉績而驕傲豪邁，但我卻不知，帝王將相的累累戰(zhàn)功之上，混雜了多少無辜平民的呻吟苦痛。
　　我愛雨煙那純凈溫柔，卻不知，正是我的族人親手將那溫柔斬斷。
　　六
　　“拔劍�！币管饺厥捌鸬厣系你y劍，“來吧，生前，你寧死也不愿對雨煙出手；死后，讓我們再次來一決勝負(fù)�！�
　　我的手放在腰間，卻怎么也拔不出劍。我明知我亡魂在這世間停留二十年，只是為了找到夜芙蓉，結(jié)束我們二十年前的恩怨。
　　我不愿拔劍。在我死后的這二十年，雖然一直在找尋著殺死我的夜芙蓉，但我的心中沒有恨。
　　我只是眷戀那江南煙雨，青石小橋，流水潺潺，烏篷剪影，眷戀那些同雨煙共同度過的日日夜夜。
　　——哪怕，真正的雨煙，早在我認(rèn)識她前死去。
　　不，若是可能，我更希望我不要來到江南，不要認(rèn)識雨煙，讓那個明澈溫柔的女子，幸福安寧在那個叫大宋的國度終了一生。
　　良久，我跪下。我對夜芙蓉說，請告訴雨煙的亡魂，至少，世上還有一個蒙古人，他為他的族人的獸行感到羞恥。
　　我只覺得我的道歉蒼白，那樣深重的傷害，怎么可能因一句道歉而有所改變。
　　但我所能做的，僅止于此。我只是一個普通的蒙古貴族，甚至，現(xiàn)在的我只是一個二十年前已被夜芙蓉殺死的亡靈。
　　“你為何而來？難道你的魂魄不是因?yàn)樵购尬也胚t遲不墮入輪回，留在這世間游蕩？”看到我下跪，夜芙蓉的聲音里寫著驚訝，“二十年前，我用雨煙的外表欺騙了你，殺死了你，你當(dāng)真不恨？”
　　恨？當(dāng)那束銀光插入我的咽喉，那種撕心裂肺的感覺，是恨嗎？如果是恨，夜芙蓉刺殺我時，我為何不拔劍反抗，以我的身手，的確可能勝過她。但若不是恨，又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牽絆著我的靈魂，讓它遲遲不肯回歸地府，在這人間流浪？
　　或者，只是痛吧？痛惜一個像雨煙那樣的純凈靈魂，在怨恨的驅(qū)使下，變成了一個只為復(fù)仇而生的蓮妖。
　　但，我并非佛陀，如何度她去彼岸？
　　七
　　我扭頭，身旁蒙古官吏的尸體上，血紅的夜芙蓉已經(jīng)盛開。
　　我將它拔出，放入自己的口里，咽下。
　　血如火焰，灼燒著我的魂魄，但我只是緊閉雙眼。比起我的族人強(qiáng)加于雨煙的痛苦來，這種焚燒之痛，只是滄海一粟。
　　“你瘋了�！蔽衣牭揭管饺伢@訝的聲音，“想用你的魂魄來凈化這怨之花嗎？你會魂飛魄散的�！�
　　“我只是不希望你繼續(xù)憎恨�！蔽覐�(qiáng)忍痛苦，對她擠出一絲微笑，“芙蓉潔凈，能出淤泥而不染，染上鮮血真的很不好看�！�
　　說著，我已明顯地感到，我的魂魄開始一點(diǎn)點(diǎn)地離開身體，向空中飛逸。
　　魂飛魄散嗎？但我魂魄內(nèi)的這朵夜芙蓉，鮮血還未除盡。我有些悲傷，傾我之力，最終喚不回雨煙那清明潔凈的靈魂。
　　雨煙，我愿讓魂魄化為灰塵來凈化你的靈魂，但我所能做的，僅此而已。
　　“我愛你。”朦朧中，我再次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我努力地睜開眼睛，那黑衣的女子正站在我面前，“我以為我會恨所有的蒙古人，但是我最終愛上了你。因?yàn)椤阌幸活w和雨煙同樣純凈的心�！�
　　只是，她眼中再也沒有夜芙蓉的幽怨和殺氣，只有一種空明，一種純粹、安靜和無欲無求的空明。
　　忽然之間，我身體的灼燒停止了，我體內(nèi)的夜芙蓉，也已完全散去了血色，純白，潔凈，仿佛從未沾染世俗煙塵。
　　此時，一個純白色的靈魂從黑衣女子的軀殼里脫出，隱隱約約的，我看得明白，那是雨煙的靈魂，擺脫了幽怨和執(zhí)著，從蓮藕的軀殼中飛升獲釋的靈魂。
　　我伸手，握住她純白色的手，夜空中，她笑容綻放，如盛開的白芙蓉，純凈，清新，溫柔。
　　這，才是我逗留人間二十年，真正要找的夜芙蓉。
　　我心愿已了。從此，地府，黃泉，忘川，輪回。我和她攜手同行，生生世世。

《棄》
認(rèn)真在寫的唐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