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館里的被遺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這樣的空虛寂寞。依舊是破窗，這樣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樹和老紫藤，窗前的方桌，這樣的敗壁，這樣的靠壁的床板。
　　也許涓生還在那里低頭寫字，也許他還在想我，或許他已經(jīng)搬走。
　　不過，這一切都不是我能夠看到的了。
　　離開他已經(jīng)快一年，瑣碎的生活已經(jīng)在他心中放下蝎子，蟄到他不能再用心愛我。
　　那時的空氣里并不是充滿了哀傷與無奈，而是甜蜜中夾雜著絲絲的期許。我并不是讀書很多的進步青年女性，而是養(yǎng)在封建家庭中的金絲雀。在悶透了的大宅子里，大家閨秀才是對女子的最高贊揚。
　　可涓生不這樣認為。
　　他告訴我家庭專制、告訴我打破舊習慣、還告訴我世界上竟有男女平等，在月光下談泰戈爾，在蟲鳴中談雪萊……我最期待的事情便是聽他給我講這些。
　　只有在他面前，我才會毫無顧忌地嬉笑怒罵，才會褪去莊重的殼子，才會敢于認真看著一個人的眼睛，聽著他講話。
　　其實，我總是微微笑的點頭，并沒有聽太懂。
　　雖然裝作聽懂的樣子，眼神中卻總是彌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芒。尤其是當他給我看雪萊的半張像時（那是他從雜志上剪來的），我只是草草的看看便低下頭。除了對涓生例外，我并沒有盯著一個其他男子畫像觀摩的膽量。
　　我常常是去找他的，我不能讓他來看我，我叔叔會打他。但這并不妨礙我們的熱情和信心。他告訴我，我沒有來找他的時候他什么都看不見，除了我，這世界上的一切竟然毫無意義起來，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只是笑，心里不知道有多甜蜜。半年后，我已經(jīng)完全了解他——他是熱愛我的。
　　能夠互相喜歡熱愛，是多么自由和幸福的感覺。
　　總是盼望的日子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悄悄來到。那天，屋里昏暗的燈光，他含淚握住了我的手，一條腿跪了下去。他說要娶我，如果我不做他的妻子，兩個人都會痛苦，他說讓我反抗這壓迫的一切！
　　我便和家里鬧翻，叔叔指著我大罵到：“你要是敢這樣敗壞門風，就滾出去，一輩子別來見我。”
　　望著叔叔氣急的背影，我默默轉身離開這個家，榮華富貴我不再想要，只想要內(nèi)心真正渴望的東西——這許多年的壓抑，終于在踏出門檻的一瞬間釋放出來，我哭了。不知為何而哭，可能是對幸福的期許，也可能是對身后悲憤親人的不舍。
　　我和涓生挑揀了二十幾處房子，最后選定了吉兆胡同一所小屋的兩間南屋。涓生不是特別滿意，而我倒是無所謂的，放棄了那么多，這點住所又算得了什么苦難呢？
　　我們沒有什么錢，所以沒有什么像樣家具。一個破床板上放幾條褥子便可以了，破敗的墻上掛了雪萊的那半張像，破窗戶外面，是美麗的好風景。
　　涓生愛養(yǎng)花，我并不喜歡。我買了四只小油雞，還養(yǎng)了一條白花的趴狗，叫阿隨，生生世世伴隨。
　　我漸漸忙起來，喂狗養(yǎng)雞，做家務，做菜，洗衣服……時光是充實忙碌的，但靈魂卻不知道所向何方。我好像有種可怕的預感——這大抵不是原先所渴盼的日子。
　　只因為支撐我的熱情的甜蜜的愛情回憶漸漸成了片段。
　　片段，零零碎碎的……原是不該記一生的嗎？越是想回憶，便越是記不起來。于是我說與涓生聽，讓他和我一起回憶，他漸漸不耐煩了，說我老是“溫習舊課”。
　　什么雪萊，什么泰戈爾，他根本就不屑于再和我談。涓生眼中的厭惡與嫌棄讓我無地自容。
　　我不讀書，你不是一直是知道的么？
　　你現(xiàn)在才知道么！
　　他越來越不喜和我說話，我時常在思考，我有什么地方不對，得罪了他？可是我想了很久，并沒有，我雖不擅長家務操勞，然而卻也是自小按照管家主母培養(yǎng)起來的女子。我不識字，卻也從不會在小女子的格局上惹下過什么麻煩。偶有一次去采摘桑葉，我記起來——府上的一位讀過書的姨娘，拿女人的美貌比作桑葉，好看的時候男人就非常歡喜，不好看的時候，男人就會將它丟棄。
　　我撫摸著變黃了的桑葉，心中隱隱有了答案。
　　涓生收到一封信，被辭退了。我鼓勵他，話到嘴邊卻不知道講些什么，那些零碎的甜蜜片段，我倒是突然全記起來。我終于記起來那些美好的回憶，但人就站在面前，回憶又算得了什么，不是為此刻的情境更讓我難堪么？他以為我不說話是在表示嫌棄，就冷哼一聲離去，我望著他的背影，心底里第一次產(chǎn)生厭惡。
　　日子越來越難挨，我不能出去掙錢，既然不能開源，就只能節(jié)流。開始我精心研究怎樣便宜又夠吃，再后來我再怎么研究也是不夠吃。我可憐的小油雞一天就只有幾粒米了。房東太太一直譏笑我的小油雞，就連涓生也忍不住勸解。
　　“殺了它們吧，子君。我們都好多天沒有吃飽飯了�！�
　　“殺了它們吧，子君。留著它們也是活受罪�！�
　　“殺了它們吧，子君……”
　　小油雞們瘦的只剩下雞架骨，被涓生下鍋做成了飯菜。不久，我的阿隨也保不住了。涓生把它放在包袱里扔到城郊外，防它跑回來，還半掩了土……
　　若這苦難的生活還有相濡以沫的愛情的話，那我或許是能夠撐得住的。但涓生似乎越來越冷淡我，終于，他對我說：“子君，我明講了吧，我已經(jīng)不再愛你。這對你我來說都是一件好事，都是一種解脫�！彼f完風一般的瀟灑離去，往如當時高揚批判封建禮教跪在地上向我求婚說熱愛我的人。
　　真真可笑，我竟然成了棄婦。
　　我是女子，可也有骨氣。不會去使用手段爭奪丈夫的寵愛，可這本應該有的寵愛若是徹底消散，你以為我就會趴在地上求你么？
　　我望著破窗外美好的風景，獨自喃喃。
　　房東太太走過來，不用細說也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情況。她臉色鐵青，朝地上啐了口：
　　“子君，瞧你這伶俐勁兒，怎么凈辦傻事兒。男兒家的倒無妨，說出去不過是一份笑談，可你的名譽可是毀了呀。他要疼你便還好，可看現(xiàn)在這樣，飯都吃不飽�！�
　　望著破窗外，我擦了把尚未掉下的淚水，踏出了門檻，一如當年決絕的我離家而走。既然我可以為你放棄曾經(jīng)的一切，現(xiàn)在我也可以毫不猶豫地放棄一個負心的你。我跑到郊外，找了好久，終于在一個可憐的土坡里發(fā)現(xiàn)了我死去的阿隨。
　　我終究回家了，是叔叔把我接回去。
　　但我再也不是我自己的了，我是大家眼中的了。閨中密友早已不和我來往，叔叔雖是供我吃喝，但是卻總對我淡淡的。老媽子眼中透出來的鋒芒足以讓我背后一涼，小丫頭們也總是在背后嚼舌，嘰嘰喳喳的說笑，我一來，便都跑開了。
　　叔叔仍舊是不理不睬的。那些姨太太們整日鼓搗著給我說媒，趁早嫁出去才好。她們已經(jīng)不再熱衷打牌，而是研究琢磨如何給我找個好人家。我只當做不知道，涓生曾經(jīng)說這個世道要變了，可我望著這個大宅子里的人，仍舊沒有變化。可我已經(jīng)不似從前那樣脆弱，旁人的冷眼與說辭又怎么樣，抵得上涓生背棄我時的話語么？
　　在這深宅大院里重新過了幾年日子，連阿隨墳上的草都長了幾度，我百無聊賴地看著花開花落，聽聞十七嫂子要和十七哥因為娶小妾鬧離婚，聽說被守寡的三姑姑又嫁了香港的富商，又聽說十姐姐拉了五嫂要出洋，氣得五哥差點打人。這個大家庭按照叔叔的話來講，算是亂了套了！
　　涓生你看，這世道果然變了，可我卻再也不可能和你一起過著曾經(jīng)憧憬的生活。也許你依舊食不果腹，也許你借著戰(zhàn)亂飛黃騰達，但好像——和我沒什么關系了，不是嗎？
　　這條命，終究是我自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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