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誰會像我這般無聊之極，打自己的手機。不知為何，中午休息時，我抓起辦公室電話撥了自己的手機號碼。電話通了，聽筒里響了好幾聲，我的手機卻沒響。正懷疑電話又壞了，聽筒里傳來一個人的聲音：你好。簡潔有磁性很溫暖的男聲，聽起來年齡不會超過二十八歲。我的心莫名地跳了一下，趕緊掛斷電話。是我撥錯號碼了？只有如此解釋才合理。
　　電話馬上又打過來，我沒接。鈴聲固執(zhí)地在響，我只得接起。你好，哪位打電話？對方彬彬有禮，隔著長長的電話線，我仿佛看到一位穿白襯衣扎領(lǐng)帶的翩翩男士，在我的想象中，白領(lǐng)都是如此，而我不是。我慌亂地說，對不起，我打錯電話了，我本來是撥我的電話的。撥自己的電話？他在那邊溫和地笑了。對不起。我輕輕掛斷電話。
　　我倚躺在電腦椅上閉目養(yǎng)神。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于我，仿佛件件不如意，情場戰(zhàn)場皆不利。考研差一分，失戀。相戀三年的李向前一夜之間棄我而去，如他的名字一樣，他一心向前，他執(zhí)意要去北京尋求發(fā)展，而我，還想接著考，不能去奔波，繼續(xù)住在校園附近的那座平房里。誰也不肯相讓。愛情也許就是如此，大限來時各自飛。艱難地找工作，找到這家廣告公司做文案。廣告公司共十二人，一個經(jīng)理兩個副經(jīng)理，兩個文案，其余都是業(yè)務(wù)人員，四處拉廣告，極少碰面。我白天工作，夜晚學(xué)習(xí)，不到凌晨兩點不睡覺，我對自己說，我能。
　　第二天中午，我接到一個電話，是我撥自己號碼時接電話的那人。我看看表，幾乎和我昨天打電話同時。你好，他說，是我，在休息？我馬上聽出他的聲音，溫和而有磁性的聲音。我點點頭：是。我覺得我的周圍缺少溫情，我愿意聽到他的讓我感到溫暖的聲音。是辦公室電話？是。我又答。然后我告訴他，這是全省知名的一家廣告公司，公司的人口被我擴大了四倍，有四五十口人，業(yè)務(wù)天天不斷，我們忙得不可開交。我可以感受到他在那邊的微笑，可是此刻我想說話，我整天面對電腦，無話可說，也無人可說。你呢？然后我問。我的公司的人很少，只有六個，總公司在南京。外地在濟分公司？是這樣，他說。你是經(jīng)理？他笑了，算吧，一共只六人。他是一個謙和的人，說話語氣和他的聲音不般配，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到二十八歲。我們又談到城市的感受，我說我不喜歡這座城市，成天灰蒙蒙的，但是在這里生活很安心，他說他喜歡，樸實。最后他問我，你到底撥錯了哪個號，撥到我？我說了我的號，最后一位撥錯了。他說，好險，你要是全撥對了，那我就不會認(rèn)識你了。我哈哈大笑。畢業(yè)以來我從未如此開心笑過。
　　另一位文案吃過飯回來上班，問我，男朋友打來的？我笑笑，和他說再見。這位同事回家吃飯加給孩子喂奶，大概沒戴胸罩，上身松松垮垮的，有幾次我想說說，讓她利索點，但始終開不了口。我打開電腦。同事說，千萬別過早結(jié)婚，就是結(jié)了婚，也別早要孩子，要不就被套住了。我笑笑。她雖然如是說，可還是滿臉幸福祥和的樣子，不管我感不感興趣，每天向我匯報她兒子的新動向。也難怪，辦公室里常坐的除了她，也只有我。
　　這個叫做劉星，手機號碼和我只差最后一位數(shù)的男人便常常給我發(fā)短信。第一個短信是：小米，在干什么呢？我笑了，回說，不要叫我小米，我聽著渾身起小米粒。我在搭配廣告顏色。他立馬回過來，米非。我笑回，這還差不多。昨晚學(xué)習(xí)到幾點？一點五十，我回，不會超過兩點，我還要上班。我剛剛從你公司路過，今天忙，有空去看你。謝謝，我回，不用看，我很好。劉星公司在和平里街，有時我去辦事路過那邊，果然發(fā)現(xiàn)有一個南京某集團公司的分公司牌子，離我辦事的地方有二百米，來來回回從那里過，竟從未注意過。我給劉星發(fā)短信，我就在你公司附近，我去看你吧。歡迎你，他回。我笑，他和我都很明白我不會去的。我站在馬路對面的法國梧桐后看了很久，希望看到有一個人坐在臨窗的辦公室�？墒怯捎谶h(yuǎn)，什么也看不清，進進出出的人倒不少，也不知哪一個是他。看到我的脖子和眼睛都酸痛。
　　剛回到公司，接到劉星的電話。他急切地問我，你還在公司附近嗎？不，我已回到廣告公司。我告訴他我站在馬路對面的法國梧桐后往他公司里看，望眼欲穿。他笑了，說，當(dāng)時有一個客戶在，我邊和他談話邊朝窗外看，害得他問我是不是把什么東西丟馬路上了。我說習(xí)慣了，總想往外看。猜我心里怎么想的？我想我把一個可愛的女孩子丟在馬路上了。我呵呵笑。他又說，我還借故出去好幾趟，東張西望也沒發(fā)現(xiàn)你，沒想到你在馬路對面。主要是馬路上美女太多。但是我能認(rèn)出你，我聽你的聲音就能認(rèn)出你。真的嗎？我問。下了班我去接你，我想見見你，他說。
　　我拿著一本《家庭醫(yī)生》站在離公司一里多路的站牌下，以往我是從這里坐公車上下班的，今天在這里等劉星。時間地點約好了，然后就是暗號，我靈機一動拿起《家庭醫(yī)生》，告訴同事我想借了看看。大姐高興得什么似的，仿佛她從我這里借東西借到了。為了孩子，她訂了這本雜志，而我只是無事可做的時候才信手翻翻，倒也不錯。如今成了她的知音。
　　一輛銀灰色的伊蘭特開過來時，我裝作無意間把雜志揚一揚，等待對暗號。其實我并不認(rèn)識車牌標(biāo)志，只是直覺，劉星說讓我等一輛銀灰色伊蘭特，正好有一輛銀灰車從劉星要來的方向向我這邊駛來，我便以為是了。如果不是，我想，馬上離開，跳上公交車回家背單詞。車在我身邊停下。你好，米非。這是一個斯文的男子，寸頭，戴著眼鏡。我對戴眼鏡的男子有莫名的好感——或多或少他們總有文化。李向前也是戴眼鏡的，不過他看起來一點也不斯文，傻傻的，還有些慓悍。我笑笑，坐上車。你這么確定是我？我問他。穿白裙子，拿一本雜志，長頭發(fā)，從老遠(yuǎn)就看到你了。看來我還是有些與眾不同，我有些得意，接著又黯然傷神，既然我有出眾的地方，既然好多人都說過我漂亮，李向前為什么還要離我而去？前途真的如此重要？你看起來有些累，他說。是的，我點點頭。我并不累，只是心情不好。我不再說話，把頭轉(zhuǎn)向車窗外，一位燙著大波浪的長發(fā)女子翹著細(xì)高跟鞋迎面跑過來，我知道后面來了一輛公交車，是她要乘的。如此時尚氣質(zhì)也好的女子翹著高跟鞋在大街上跑當(dāng)然不雅觀，甚至狼狽，但是沒辦法，或許她急著與男朋友約會，或許如我的同事大姐家中有吃奶的孩子等待。不過她跑起來讓她的曲線畢露，我的眼睛從她聳動的胸前滑過，她的豐臀在風(fēng)中搖擺。我仿佛看到平日擠公車的我，個別時候也會如此狼狽，至少現(xiàn)在我不會這樣。我有些理解李向前了，去北京他有可能過上不用擠公車上班的日子，在這個城市里希望就渺茫，他在這座城市沒有關(guān)系，找的工作不理想，所以他走了。而且，我惡毒地想，也許他覺著我考研，再讀三年會拖累他。
　　劉星不高，一米七一的我穿平跟鞋走在他旁邊和他差不多。他似乎有一點不自在，但也只是一剎那，又神情自若了。他并不像我想象的穿白襯衣打領(lǐng)帶，而是穿米色休閑短袖襯衣，灰色休閑褲，整個人看起來很舒服。我也樂意走在他身邊，坐在他對面吃飯。
　　吃飯時他問我，你喝什么飲料？我抬頭望著他，他細(xì)細(xì)的眼睛，溫和的嘴唇。你喝什么飲料？他又問。和你一樣，啤酒。他笑了。我的心情忽明忽暗，我想喝酒。酒喝到一定程度，話自然多，他比我想象中年齡要大，所以我借著酒意問，你結(jié)婚了嗎？是的，四年。那么你多大了？我又問。剛好而立之年。三十歲？是。我二十二歲，我說，離三十歲還遠(yuǎn)著呢。我不知為什么莫名說這些，人說女子的年齡是不宜透露的，我不光說了，還和他比。有男朋友了嗎？他也借著酒意問我，當(dāng)然，漂亮的女孩子怎么會沒有男朋友？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有過，被拋棄了。為什么？因為畢業(yè)。我盡量讓自己裝作冷靜，平淡地說自己的事情，學(xué)業(yè)，失戀，工作，仿佛是說別人的。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虛偽得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其實我一直想哭。自從畢業(yè)我和李向前各奔東西，我就把自己的時間填得滿滿的，除了工作就是學(xué)習(xí)，我不讓自己有哭的時間，我要做得更好。劉星靜靜地聽著，細(xì)長的眼睛眨也不眨，我忽然喜歡上這雙眼睛。
　　劉星身上有煙草味、酒味和成熟男人身上特有的氣味，不知我是迷失在這種氣味里還是迷失在我的想象里。總之我緊緊地?fù)碜∷�，拼命和他接吻。幾個月？我一個人上班，下班，吃飯，學(xué)習(xí)，唯一可以聽到別人動靜的就是我的復(fù)讀機，一個悅耳的男中音在朗讀英文課文，我?guī)缀醵家獝凵纤�；舊桌上散亂的全是書，計算機，政治，英漢大詞典，高等數(shù)學(xué)。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吧，我需要的是一個溫暖的身體，在初秋的微涼中讓我感到安慰的身體。我碰歪了劉星的眼鏡，好幾次，它差一點掉下來，劉星把它摘下，輕輕放到桌邊。劉星開始拉我的裙子拉鏈，拉鏈?zhǔn)且焕降椎�，他卻拉得緩慢，緩慢到我想幫他。我的肌膚一寸寸地露出來。李向前卻不，他總是迫不及待地掀起我的裙子。
　　房間簡單卻不凌亂，不像是單身男子的房間。我披上裙子光著腳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蛷d里是沙發(fā)，臥室里有床，另一個房間里有一張電腦桌和一個手提電腦，電腦桌上有書和一些資料，整齊地豎在那里。有一個七寸的鏡框，鏡框里是一個小巧的女子，不漂亮，但氣質(zhì)很好，燙著發(fā)，溫婉地笑著，看著我。這是劉星的……我猶豫了一下，說妻子太一本正經(jīng)，說太太又太矯情，還是老婆隨便吧。我走過去問他，這是你老婆？蠻漂亮的。他掩飾著一時的慌亂說是的。他只穿著內(nèi)褲，悠閑地坐在床上抽煙。他不胖，但是有一點小肚腩，柔軟光滑，像是女人的肚皮。李向前的卻不，我印象中是平坦堅硬的。劉星不自然地拉過毛巾被蓋上身體。我把鏡框放在床頭的桌上，只一掀，掀掉他身上的毛巾被，甩掉我的裙上爬上床去。我側(cè)過身把臉俯在他臉上說，你戴上眼鏡，穿上衣服，坐在車?yán)铮咴诼飞系臅r候很斯文，可是在床上……我還想照我剛剛想好的說下去，逗他玩，卻說不下了，我的臉慢慢變熱。他扔掉煙，來不及摘下眼鏡就如我所說，不再斯文起來。我想到有一雙溫婉的眼睛正看著我，看著我和他，她就在床頭上。這種想法刺激著我，我的身體和欲望一齊膨脹，我抑制不住地大聲尖叫。劉星喘著粗氣在我耳邊說，米非，我喜歡你，第一次聽到你的聲音我就喜歡你。我也是，我含混不清地回答。
　　第二天是周末，我第一次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來。要在平日，我早吃過早飯背過幾篇英語課文和單詞，做過N道數(shù)學(xué)難題了。十一點了，我竟還不想起，回味昨晚的點點滴滴，把我的學(xué)業(yè)拋到九霄云外。這時有敲門聲，咚，咚，咚，緩慢地三下，小心翼翼，然后又是三下。是誰？我問。是我，李一浩。是他，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李一浩，一個個子不高有些靦腆的男孩子。我以軍訓(xùn)的速度起床收拾自己和床鋪。
　　一進門，李一浩說，昨晚熬夜太晚了吧，要注意身體。我點點頭，竟然莫名地感動。他給我?guī)硖O果和蛋糕，看見蛋糕，我恨不得立刻抓起來全吃掉。但是我沒動，肚子咕嚕了一下。我先吃一點墊墊，我說著去拿蛋糕，謝謝你。李一浩看著我的吃相笑了，說，一定要注意身體，又要上班又要學(xué)習(xí)，不注意身體怎么能堅持到考試。我笑笑，眼睛濕潤了，起身去給他倒水。還好，暖瓶里還有半壺溫涼的開水。記得剛畢業(yè)時，我那兩床被子一床褥子兩個大紙箱的書還有其它臉盆之類的亂七八糟就是他幫我搬到這里來的，不知他從哪里借了一輛三輪車，蹬了兩趟幫我從學(xué)校拉到這里。彼時李向前已經(jīng)去了北京。他和李向前同一宿舍，他的女朋友亞麗睡在我上鋪。亞麗和他一樣不起眼，他們倆安安靜靜地走在校園的樹蔭下，一起上課下課吃飯去圖書館。
　　屋里只有我吃蛋糕的聲音，沉默了很長時間，李一浩忽然說，其實，我一直很喜歡你。我吃驚得差點把蛋糕掉到地上。你在說什么，我說，一浩，你在說什么？我說我愛你。他說著低下頭去。別忘了你有女朋友。我知道，但是我心里更知道，我愛你。蛋糕噎得我難受，我一口氣灌下一大杯子白開水。我今天來只想問問你，我有希望嗎？我低頭不語，他也不說話，我的小鬧鐘不知趣地嘀嗒嘀嗒響。你知道，我要考研，不知要考到哪里去，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他家境好，分在本市做公務(wù)員，當(dāng)然不會隨便換工作換地方。也就是說，向前走了，我仍然沒有希望？我沒有說話。也不知多長時間，他站起身說，我走了。他看著我，我可憐巴巴地說，別走，我給你做飯，吃過中午飯再走。他又看了我一眼，堅決地走了，我留也留不住。
　　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晰地記得李一浩走出屋門的身影。他瘦小的背影在陽光下有點駝，腳步不穩(wěn)地走出大門，并沒有回頭看我一眼。我想這就是我的宿命，如果我的初戀是李一浩而不是李向前，我將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回屋的時候手機正在響，是劉星。他說米非你起來了，一起去吃飯吧。我懶懶地說，不，我還沒睡夠，要睡覺。他曖昧地笑著說，累著了？我下午再給你電話。我無聲地掛斷電話躺在床上。我強迫自己學(xué)習(xí)，卻怎么也學(xué)不進去，滿腦子里都是李一浩的話和劉星的身影。然后又想到那可惡的一分，差一分，米非你從哪里找不出這一分？我捶著腦袋問自己，我真的想把腦袋撞在墻上。我從屋里出來又進去，我把李一浩給我買的蛋糕和蘋果一點一點全吃掉，我依然平靜不下來，我始終理不清自己的生活，不知以后的路該怎樣走。
　　下午四點鐘，我給劉星打電話，讓他到站牌下來接我。
　　我只想放松，好好玩玩。這樣做易如反掌，我和劉星一起吃飯，喝咖啡，周末自駕游，游山玩水，在他的大房間里□□，有時候他做飯給我吃，有時候我做飯給他吃。時間就這般一點點流逝。
　　一日下雨，我立在陽臺上看雨。雨絲很細(xì)，纏纏綿綿。記得春天也下這樣的雨，被風(fēng)吹起如柳絲。我和李向前共撐一把傘，走在校園幽靜的小路上，他一米八二，高大魁梧，他攬著我垂至腰際的長發(fā)，我們是校園一道美麗的風(fēng)景。有一種天長地久地老天荒的感覺，如果能夠，我希望時光停留在那一刻。然而時光依然殘酷地走下去，到秋天，僅僅半年多，仿佛已是上個世紀(jì)的事了。我從未如此孤獨過，我上班，學(xué)習(xí)，坐在公車上，和劉星一起出去玩，到處都是人，可我覺得從未有過的孤單，從未有過的無助。李一浩，他也不肯和我聯(lián)系了。
　　不知何時劉星站在我身后。我淡淡地說，下雨總是讓人傷感。我知道自己眼中淚光閃閃，所以并不回過身去看他。他從后面擁住我，看看這是什么。我看了一眼，是包裝精美的化妝品，蘭蔻。我接過來說，謝謝。在此之前，我從未用過超過二十塊錢的化妝品，我不知道它們之間有什么區(qū)別。你不高興？他看著我問。像不高興嗎？我歪著腦袋問他。他穿著米色休閑西裝，打著暗紅領(lǐng)帶，頭發(fā)一絲不茍。我忽然想看看把這一切都弄亂是什么樣子。真夠帥！說著我把他的領(lǐng)帶拽松，把手伸進他的西裝里面，西裝掙開來。我摘下他的眼鏡，開始吻他，用一種讓他也讓我窒息的方式吻他。他拉上窗簾，說，拍下來看看。于是他把攝像機調(diào)好，對著我們。他調(diào)攝像機的時候我一直在給他脫衣服，然后他給我脫。我用目光搜尋鏡框和鏡框里的女子，早已被劉星不知放在什么地方。從第一次看到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非非，劉星叫我。我在迷亂中睜開眼睛，說，叫我米非，非非，聽起來像只寵物狗。他說，你就是我可愛的寵物。我掙開他說，叫我米非。
　　我迫不及待地看錄相，我簡值不敢相信錄相中的人會是我，那是別人。沒想到你比A片中的女主角……他沒有說下去。我說，是不是每個人都是黃色錄相的最好主角？說完我哈哈大笑，完全是個瘋子。聽說過一個小說叫什么像某某一樣瘋狂，不用了，像自己一樣瘋狂就很棒。他把它刻錄成光盤，鎖進最隱秘的抽屜里。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和他有時會興致勃勃地翻出來看。
　　我給劉星說要學(xué)習(xí)，堅持不讓他送，擠上回去的公交車。其實我并不想學(xué)習(xí)，只想一個人呆著或閑逛。不遠(yuǎn)處，正坐著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小慧。小慧如愿考上本系研究生，她男朋友早她一年畢業(yè)，他們也租住在學(xué)校附近的小屋。我走上前去，小慧依然短發(fā)，像個可愛的男孩子，一笑起來，嘴角有兩個小酒窩。她一點都沒變，看起來像個大三的學(xué)生，甚至比考研前臉色更滋潤了——考研要過一段非人的日子。她非要讓我坐，問我的工作和學(xué)習(xí)，喋喋不休地說著各個同學(xué)的近況。只是李向前，她只字未提。我聽著，感覺一切都很陌生，包括小慧。回去后我照鏡子，發(fā)現(xiàn)鏡中是個陌生人，臉上多了一種風(fēng)塵感。我老了。自從一畢業(yè)我就老了。
　　深秋的一個夜晚我給劉星打了好幾個電話他都不接，我很惱火，怒氣沖沖地去找他。在門外我聽到一個溫柔的女聲，雖是溫柔，卻有懾人的力量。這個聲音阻止了我破門而入的打算。阿星，你不必掩飾，我都很明了。我的心提了起來，怪不得劉星不敢接電話，原來老婆大人來突襲。奇怪的是我一點都不吃醋，劉星本來就是她的。阿娜，我……即便在外面有八百個女人，我也只愛你一個。是劉星的聲音，聽得我差點暈過去。八百，什么樣的數(shù)字？夸張得如此過火。而阿娜竟也能聽下去。阿娜，我一直希望你來的，你知道，可你不愿隨我來。我來了也是如此，不如和學(xué)生們在一起多一些快樂。阿娜……要不我回總公司，陪在你身邊？不，你還沒有干出你想要的業(yè)績。那，總經(jīng)理那邊……爸爸那邊我什么也不會說，他一向看好你……是你一向看好我……我能想象出劉星說這話時的表情，涎著臉，細(xì)眼睛瞇成一條縫，眼縫里射出魅惑的光芒，無可抵擋。沒有提起光盤的事，看來沒發(fā)覺，明天就讓劉星毀掉。我想看看這個女子的模樣，看她的照片聽她聲音，我并不反感她。我俯在門孔往里看，什么也看不見，才想起門孔是從里往外看的。她肯定上萬次地被他魅惑了，門里沒了聲音，也許他們在親熱。我站在漆黑的樓洞里，夜深風(fēng)涼。我想起李一浩離開我的出租屋時的背影。
　　第二天一早我收到劉星的短信：出差，一個禮拜左右回來，等我。我沒回，也不再給他打電話，我“等”著他“回來”。
　　隔一個周的周末下午劉星發(fā)過短信來，說已回來，下班后來接我。我如約來到初次見面的站牌下。到了劉星的房間，我們像小別的情人一般互相擁抱，來不及做別的先上床。我發(fā)現(xiàn)房間里干凈整潔了許多，處處有阿娜的氣息，于我仿佛陌生了。不知為什么，我心中念念不忘阿娜，我想和劉星開一個小小的玩笑。欲望纏繞著的時候，我說，劉星，你那么好，娶我吧。娶，娶，娶，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我坐在劉星身上喝酒，吃飯，我打開音響，把聲音放到最大，聽當(dāng)下最流行的歌曲，而我并不知他們要死要活地在唱些什么。兩個人都有些酒意，我提議看劉星自制的光盤。我說，你打算什么時候娶我？現(xiàn)在，他拉過我。我推開他，我說真的呢。我也說真的，他說著吻我。好吧，馬上行動，我說。好，他把我按在沙發(fā)上。我掙開他說，別顧左右而言他。他摟緊我說，你覺得我好嗎？你還年輕，我不想耽誤你。我就想讓你耽誤，我給阿娜打個電話，告訴她你要娶我。劉星摟著我的身體變得僵硬：米非，不要鬧！他當(dāng)真了。我說出一個號碼，我從他的手機里看到的，然后走到電話機旁。我并不是真的要撥，我只是想和他開個玩笑，而我做起來卻像真的，連我自己也吃驚了，我拿不準(zhǔn)我會不會撥這個電話，但我知道他會阻止我的，我也就有了臺階不去撥。劉星飛快地追上來拉我，我沒想到他用力這么猛，我摔在地上，額頭磕在茶幾角上，火辣辣地疼，我拼命地揉，摸到一個包。我爬起來看著他。他說，米非，對不起，他的鏡片在燈光下閃著寒光。我把光盤拿出來說，我要讓她看看這個。劉星冷靜下來，坐到沙發(fā)上說，米非，不要逼我。逼你又怎樣？你就不怕你的這些照片被貼到網(wǎng)上？我的心一下子冰涼。事情怎么會成這個樣子？我只是想開個玩笑，他就認(rèn)真了，還馬上想出對付我的辦法。也許事情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它在不經(jīng)意間暴露了。
　　好吧，你害怕光盤讓阿娜看到，我害怕照片被貼到網(wǎng)上，就讓它徹底消失。我把光盤放在茶幾邊上使勁折，折不斷，放在棱上折。斷開的光盤如刀片般鋒利，劃過我的手心，還沒覺到疼，鮮血就直流出來。我還是折，終于它成了碎片。我的手也被劃了好幾道血口。劉星坐在一邊看，等我把光盤折碎，無力地坐到地上，他走過來抱住我，我也抱住他。我說，什么都沒有了，咱們喝酒吧。我聞到了酒香。記得有人說過，不會喝酒的人喝著酒又苦又辣，會喝酒的人才喝著酒香。我把滿滿的一杯洋酒喝干，這本是慶祝劉星出差歸來的美酒。然后我給他倒上，喂他喝。他邊喝酒邊說，我愛你。我說，我也是。然后就是一杯杯地喝酒。
　　劉星爛醉如泥而我卻還清醒著，我像拖豬一般把他拖到床上，他仰面躺到床上便一動不動了。我迅速地找到他的剃須刀，從里面拿出刀片。我試了試，還沒使勁，手指就有血滲出來，并沒感覺疼痛。劉星，我叫著他，一邊摸他的臉一邊吻他，他沒有反應(yīng)。我把刀片放在他的手腕上，用力劃。有鮮血汩汩地流出來，我想再使勁，讓刀口再深些，可是渾身無力，好像馬上就要暈倒。血淌了一地。
　　從劉星那兒出來，我打李一浩的電話，我說，一浩，你在哪里，我去找你。發(fā)生什么事了？他問。我要見你。我在和平里街的東首。出租車在街口猶豫的功夫，一個矮小的人影走上來，不是李一浩還是誰。我仿佛此生力氣已盡，他半攙半抱把我?guī)нM一幢樓里�？吹轿沂稚系难�，他邊給我擦洗邊問，怎么了米非，誰欺負(fù)你了？誰敢欺負(fù)我，我說，我厭惡了自己——這是誰的家？我的，他頓了頓，我和亞麗登過記準(zhǔn)備結(jié)婚了，我父母付的首付款，我們還貸。打量這座房子，正在裝修中，亂七八糟。你喝了多少酒？他痛惜地問我，然后半擁著我，用濕毛巾給我擦臉，喂我喝開水。
　　第二天醒來，我躺在李一浩客廳的沙發(fā)上，房間不似昨晚凌亂。我檢查一下自己，和衣而睡，蓋著一床印著某某大學(xué)標(biāo)記被罩的被子，正是我們的大學(xué)，是李一浩學(xué)生時代的被子了。李一浩走近前問，你醒了，睡得怎么樣，想吃點什么？他有時候像個女人。不過看到他眼中的血絲，我的心馬上軟了，他昨晚睡的不好。我向臥室望去，里面并沒有床，兩個大紙箱的硬紙板并在一起，上面是一床褥子。他睡的地下。我握住他的手說，對不起，害你沒睡好。他局促地說，沒事，我睡好了。我閉上眼睛，很平靜，心思也從未如此純凈過。良久，李一浩被我握著的手動了動，米非，吻你一下可以嗎？我睜眼看他，記憶中這是第一次和他對視，他從不直視我�，F(xiàn)在他看著我，眼睛里滿是憐惜。你安靜起來的樣子真美。為什么不可以呢，他愛我。我向他仰起臉。米非，米非，米非。他叫我的名字。我在這里，我回答，也回吻他。這個吻如此漫長，我感到他的顫抖和緊張。他把手伸進我的衣服，試探著去脫我的衣服時，我并沒有拒絕，為什么拒絕？除了我的父母，在這一刻，就只有他愛我了。米非，米非，米非。他一直在叫我的名字，我這一生仿佛都沒有今天聽到有人叫我名字的次數(shù)多。我吻他，撫摸他，讓他意識到我的存在。
　　他的笨拙和緊張出乎我的意料，他完全沒有經(jīng)驗。他俯在我胸前，久久不肯動，我只聽到他的呼吸聲。終于，他起身穿好衣服。我把被子拉在身上。你知道了，我并沒有你想象得那樣好，我對他說。他背對著我，我又一次看到他的背，在屋子昏暗的光線下有些駝。盡管這樣，我還是愛你。他說，并沒有轉(zhuǎn)過身來。他的聲音嘶啞，鼻音很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他始終沒有轉(zhuǎn)過臉來。然后他去了衛(wèi)生間。
　　從衛(wèi)生間出來，他完全恢復(fù)正常。他問我，你想吃些什么，我去買，麻辣串？聽亞麗說你喜歡吃辣，又麻又辣，別人吃了臉上長疙瘩，你吃了皮膚越發(fā)光亮�？磥硭麖膩嘂惸抢锇盐业牧�(xí)好了解個滴水不漏。什么都行，我說，我餓透了，買些酒。
　　酒真是個好東西，怪不得杜拉斯酗酒。它能讓人忘卻煩惱，不再用腦子而是用嘴巴用身體思考問題。吃飯喝酒的時候，李一浩一直在看我。他說，真想天天都能這樣看著你。我不說話，喝酒，吃菜。我問他，以后你會對亞麗好嗎？會非常非常好，以前是這樣，以后也是，我對不起她，從一開始，我心里就一直想著另外一個人，但這不是我的錯，我并不想這樣子。我的眼睛濕潤了，我說，對不起，一浩，我沒想到會是這樣子。這也不是你的錯，他說，我知道，向前走了，你很難過，我也知道，你不愛我，但是我愛你，永遠(yuǎn)都愛。我流著淚說，一浩，別說了。你聰明，漂亮，堅強，我愛你，沒有自知之明地愛你。你一定要堅持，不能放棄，你會考上的。如果說人生需要一知己，那么我的知己就是李一浩了，而我不是他的知己，他的知己是亞麗，她比他更關(guān)心他更了解他，除了關(guān)于我。關(guān)于我，或許她也知曉，只是裝作不知？以亞麗的聰明，不會一點都沒有覺察。我會努力的，我說，從今天開始努力學(xué)習(xí)，一個人能夠把握的，也許只有自己了。有時候連自己也把握不了，他說，明知沒有希望，我還是愛你，每時每刻都想擁有你。我撲在他的懷里放聲大哭，他也哭了，沒有絲毫掩飾，像是狼嚎。這是我聽過的最最絕望的哭聲了。
　　我在李一浩那里呆到晚上九點回家。在路上，我發(fā)現(xiàn)手機不知什么時候關(guān)了，或許碰巧自己關(guān)了，也可能昨晚睡覺一浩幫我關(guān)的。我打開。不到五分鐘，我接到劉星的電話。他問，這一天一夜你跑到哪去了，也不開機？我一楞，問他，你的手沒事了吧？我想起他手腕上的刀口，還有汩汩往外流的鮮血。你昨晚真的喝多了，是你的手，你的手好些了吧？他的聲音柔和下來，我很想你，到我這里來吧。今天我沒有心情。說著我掛掉電話，關(guān)機，把手機扔進路邊的臭水溝里，它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這個城市整天叫嚷著治理環(huán)境，可是類似這般堆滿淤泥的臭水溝在高樓背后還隨處可見。
　　我分明地記得我捏著刀片，刀片的冰涼至今還能感覺得到，我用力劃向他的手腕，鮮血汩汩地流出來，淌到地上。這難道是我醉酒后的幻覺？抑或整個過程并沒發(fā)生，只存在我的想象中而已？也或許是劉星很快地發(fā)現(xiàn)并制止了流血，他忽略了這件事情？無論怎樣都不重要了，他的死活與我也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他不知道我的租住屋，再打公司的電話，會發(fā)現(xiàn)要找的人不辭而別。
　　在霓虹閃爍的大道上走了許久，大約二十分鐘，我拐進小巷，從這里回我的出租小屋近一些，我平常是不愿走這里的。夜風(fēng)微涼，正如我以前所見的，在晦暗的路燈下有姑娘們零落站著，慘白的臉，鬼魅般的眼影，美麗的與不美麗的，在這樣涼的晚秋夜晚，穿得這樣少，倒也難為她們了。我和她們對視，她們打量我，我打量她們，酒意上來，我微微笑著，我真的沒有嘲笑她們的意思。以前有，今晚沒有，而且以后也不會了。腳底下像踩了棉花，總也踩不到實處。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魚，安知魚之不樂？每個人都是一條獨立的魚，我，李向前，李一浩，亞麗，劉星，劉星的老婆，還有這些姑娘們。彼此互不相干。
　　拐過去，居民樓里有歌聲傳過來，英文經(jīng)典《昨日重現(xiàn)》。李向前握著話筒裝模作樣唱這首歌的時候我愛上他。和劉星去唱歌，我讓他唱這首歌給我，他卻唱不完整，晦暗的音樂包房里如此壓抑，我只想沖出去。每個單詞我都聽得如此清晰，即便是一滑而過我也知道，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許久我沒有背英文單詞了，英文單詞在此刻親切得如同風(fēng)中我的小紅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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