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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王小波寫給妻子李銀河的情書被匯成集子,叫做《愛你就像愛生命》,里面還附了《綠毛水怪》,因為據(jù)說兩人就是因為這篇小說相識相戀的。作品的成期在 1978年到1980年之間,正是□□結(jié)束的時候,李銀河在光明日報當編輯,王小波在西城區(qū)某街道工廠做工人。1980年1月王小波同李銀河結(jié)婚,想來結(jié)婚以后是不會給每天見面的妻子寫信的了。
我從以前讀王小波的作品就覺得他這個人非常怪,文字怪,想法也怪。這個人好像天生就不會含蓄,寫什么都是又直又爽又辣,但是說不出的妥帖,好像把你想講的但是卻講不出口的話一股腦兒倒了出來,讓你渾身舒暢得不得了。他的用字乍一看夸張怪異,比如他曾經(jīng)在信里形容自己是一只在旗桿上吊死的貓,但是回過味兒來了又讓人禁不住拍腿叫好。
因為念的是網(wǎng)路上txt的版本,所以排版很糟,還常常缺字,我大略地數(shù)了一下,有二十來封,每一封都被加了一個小標題,方便閱讀。
評論王小波的人太多了,很多是專門的文學評論家和大學的教授,我還看過由多人撰寫的名為《王小波門下走狗》的集子,出到第四部了。我沒有系統(tǒng)地研究過他的作品,所以寫的只是作為讀者的一點感想。他的這些信非常打動我,我想快快記下來,以免忘記。
“你好哇,李銀河! 王小波寫信就像打招呼,從來不會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寫什么“xxx同志,你好!”之類的,太悶了。他喜歡給人驚喜似的從天而降,一掌拍在你的背后:“你好啊,xxx! 多熱乎。我猜想當年李銀河接到這些信,看到王小波開頭第一句,會不會噗嗤一聲笑出來。太溫暖了,這個人。
“我發(fā)覺我是一個壞小子,你爸爸說的一點也不錯?墒俏椰F(xiàn)在不壞了,我有了良心。我的良心就是你。真的。” 王小波老是在信里面說自己壞,說自己沒長進,而且從他的信里來看,李銀河的父母對他的印象可不怎么好——“你媽媽不喜歡我。你媽媽是個好人,為什么要惹她生氣呢。再說,這樣的事情也不是你應該遇到的。真的,你不應該遇到。還有好多的好人都不喜歡我。你為什么要遇到那么多痛苦呢!” 這兩個人的戀愛應該是受到阻撓的。
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李銀河的母親李克林曾任人民日報農(nóng)村部主任,自己也在光明日報當編輯,王小波當時不過是西城區(qū)街道工廠的工人,而且出身也不好,怎么看都比李銀河差了一截,對方父母看不上他是很自然的。王小波自己肯定也感覺到了,所以他老說自己不好,一方面他的想法確實自由偏激,跟當時的社會風氣不符,另一方面是他無可奈何的自暴自棄,出身什么的沒法改,索性先把自己說得壞透了,然后再長進。尤其是“我的良心就是你”這一句,可以說是我聽過最動聽的情話之一。從這里看,王先生為了愛情是很有一點狡猾的。
“有一個老頭來找我,勸我去寫什么膠東抗日的事兒,他有素材。我會愛寫這個?我會愛上吊。你要是不愿拉吹,我就去干這個?傊,我不能讓你受拖累了。我愛你愛的要命,真的。你一希望我什么我就要發(fā)狂。我是一個壞人嗎?要不要我去改過自新?” 我看到這里就想笑。為什么?太符合王小波說話的風格了,簡直像頭野驢,拉著不走,打著倒退,一邊倒退還一邊振振有詞。可是王先生心虛了,前一封信還指天發(fā)誓要上進,沒隔幾天就給上門的老頭摔臉子,他心里害怕呢,害怕李銀河罵他不要他。
王小波在這些信里面寫了很多自己的價值觀,或者說是對人世間的看法,比如他說“人是輕易不能知道自己的,因為人的感官全是向外的”,還有“生和死,這是人們自己的事。誰也救不了別人的靈魂”,主要收錄在第三封信中。
王小波對愛情的看法也很不同。“我不喜歡安分過什么“日子”,也不喜歡死氣白賴的攪在一起。至于結(jié)婚不結(jié)婚之類的事情我都不愛去想。世俗所謂必不可少的東西我是一件也不要的。還有那個 “愛”、“欠情”之類,似乎無關(guān)緊要。只希望你和我好,互不猜忌,也互不稱譽,安如平日,你和我說話像對自己說話一樣,我和你說話也像對自己說話一樣。說吧,和我好嗎?” 他的想法跟社會的主流很不同,像西方人似的,認為最好不過兩個人心靈相通,結(jié)婚什么的不過是走形式。
王小波的很多思想在今天看還是很超前,放在1978年恐怕就是驚世駭俗。我覺得他奇妙的一點就在于他年輕的時候經(jīng)歷了□□、上山下鄉(xiāng)、批林批孔,基本上沒什么機會好好受教育,那時國內(nèi)出版的書也非常有限,他們那一代人就像是在封閉的箱子里長大的,但是王小波是個跳脫箱子的思考者,誰也沒教他,事實上也根本教不會,他有一種天生的敏銳,像野生動物一樣。
“我堅信人是從爬行動物進化來的,因為有好多好多的人身上帶有爬性動物那種低等、遲鈍的特性。他們辦起事情來簡直要把人氣瘋。真的,我不騙你!早幾年我已經(jīng)氣瘋一百多次了,那時候從學校到舞臺到處不都是兒戲?那時候的宣傳、運動不是把大家當大頭傻子嗎?后來我對這些事情都不加評論、不置一辭,只報之以哈哈大笑。后來我養(yǎng)成一種習慣,遇到任何事情先用鼻子聞一下,聞出一丁點兒戲的氣味就狂笑起來。真的,我說實話,你別生氣。我以為凡把文學當成沽名釣譽手段的全是兒戲,連××也曾被我暗笑了好幾回呢。我不瞞你,你也別怪我。我原準備到處哈哈大笑,連自己在內(nèi),笑到壽終正寢之時。”
你看這個人。
我覺得王小波后來的成名跟他這種敏銳是分不開的——他把大家都感覺到的但是又描述不出的事情寫出來了。我覺得這種敏銳在每個人身上都有,但是程度不一樣,但是大多數(shù)人不到成年就把這些敏銳磨光了。為什么?不然活著太辛苦了!你比別人敏銳一分,痛苦就比別人多了十倍,放在誰身上都受不了。只有很少部分的人維持著這份敏銳長大,但是多數(shù)都是嬉笑怒罵、不拘一格的性格,這是處理痛苦的另一種方式,就是不把痛苦放在眼里,或者說不把自己當回事兒,生活折磨我,我在旁邊看著笑。王小波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
他另外一段打動我的話是這樣的:
“今天我想,我應該愛別人,不然我就毀了。家兄告訴我,說我寫的東西里,每一個人都長了一雙魔鬼的眼睛。就像《肖像》里形容那一位畫家給教堂畫的畫的評語一樣的無情。我想了想,事情恐怕就是這樣。我呀,堅信每一個人看到的世界都不該是眼前的世界。眼前的世界無非是些吃喝拉撒睡,難道這就夠了嗎?還有,我看見有人在制造一些污辱人們智慧的粗糙東西就憤怒,看見人們在鼓吹動物性的狂歡就要發(fā)狂。比方說,我看見郭沫若描寫兩個女人在海邊洗澡(心旌搖搖,一本正經(jīng)的),什么“……墳起,玉體皎白”,好像他除了這個什么也不知道,我就氣得不得了,暗暗罵一聲:“閉嘴吧豬玀!”我總以為,有過雨果的博愛、蕭伯納的智慧,羅曼·羅蘭又把什么是美說得那么清楚,人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再是愚昧的了。肉麻的東西無論如何也不應該被贊美了。人們沒有一點深沉的智慧無論如何也不成了。你相信嗎?什么樣的靈魂就要什么樣的養(yǎng)料。比方說我,只讓我看什么《鐵道游擊隊》、《激戰(zhàn)無名川》,我勢必要沉淪。沒有像樣的精神生活就沒有一代英俊的新人!
我看到這里的時候捶桌大笑。我從以前就討厭郭沫若討厭得了不得,中學課本上好像還收錄了一段他的詩,要求學生背誦。(好像是關(guān)于煤啊,女郎啊之類的,記不清了。)我當時一邊念一邊覺得這是什么玩意兒,一點兒美感都沒有。郭沫若的文采是很好的,但是有文采和有美感是兩回事兒,不然你看卞之琳的《斷章》,什么華麗的詞都沒用,但是美極了?上耶吘共皇峭跣〔,全世界都說郭沫若好,我不敢跟全世界作對,就把這事兒埋心里了。很多年后我讀到王小波的這一段,我覺得這個人把話說到了我心里了。
其實民國時代的很多作家我都很喜歡。他們從小學的是古文,后來用白話文寫作,用字特別冼練妥帖,是現(xiàn)代的作家趕不上的。思想上可以并駕齊驅(qū)甚至超越前人,但是文字感不同,好像一個是絲絹,一個是麻布。不過這個放在一邊,并不是文字感好的人就可以當作家的。一個好的作家,心中應該是有獨立的世界的。每個人都會在心里想一些有的沒的,但是大多數(shù)都是片斷,作家的精神世界應該是完整的獨立的體系,而更好的作家則在這個體系里存在著獨一無二的核心。當然作詩人又稍微有點不同,詩人除了思想還要有尖銳的美感,因為詩容不得你慢騰騰地描畫,必須立刻把美的核心捕捉住,更難辦。郭沫若到后期的作品完全沒法讀,我覺得他一門心思干別的去了,內(nèi)心的精致樓閣早已經(jīng)荒蕪。精神樓閣一轟塌,詩人的路就算走到頭了。我覺得很多作家自殺就是因為這個,比如川端康成,因為寫不出東西來了,還不如死了呢。
王小波也害怕這個!拔仪樵杆肋h不沉默,就是它給我?guī)硎裁纯嚯y都成。我們都活著,將來我們都活過。我情愿它沸騰到最后一秒鐘為止,我永遠不希望有一天我心安理得,覺得一切都平穩(wěn)了。我知道,生和死,這是人們自己的事。誰也救不了別人的靈魂,要是人人都有個不休不止的靈魂才好呢。我真希望我的靈魂像你說的,是個源泉,永遠汲取不干(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事)。我希望我的“自我”永遠“滋滋”的響,翻騰不休,就像火炭上的一滴糖。我真不想有一天我自己覺得我有了足夠的智慧,可以夠用了,足夠明辨是非了!
我一邊念一邊覺得王小波這個人特別可愛,因為他比誰都誠實,連面對自己的痛苦都不加掩飾!拔腋嬖V你我的生日是怎么度過的吧。我那天孤單極啦,差一點喝了敵敵畏。我心里很不受用,寂寞的好象大馬路上的一棵歪脖子樹。后來我和一個同學去喝了一點酒,以紀念我們赴云南十周年。好多不幸的回憶全回到我胸間,差一點把我噎死。”
我現(xiàn)在聽小孩子講話,特別直白,他們常常把“死”字掛在嘴邊,比如“我喜歡死你啦”,“我討厭死你啦”之類的。他們連字也不認得幾個,講話當然不會引經(jīng)據(jù)典,只會撿有用的說,但是他們的話老是能夠不經(jīng)意地打動我。所以我想,搞不好這才是語言的本來面貌呢。王小波說話就像個小孩兒。
“總有一天中國會在農(nóng)村人口的大海里沉下去。現(xiàn)在有些青年有點沖動,就像沉船上的耗子,渴望變革,也是為了救自己和救大家。頭頭們很怒,希望大家在一艘沉船上做忠于職守的水手。唉,忠于職守也得淹死。人家說中國的生態(tài)平衡已經(jīng)被徹底打亂,總有一天水里沒有魚燒飯沒有柴土地全部鹽堿化地上人摞人?偟糜袀變革才好。銀河,我猜這一切要到我們死后才發(fā)生呢。銀河,我愛你。我們來過快樂的生活吧!銀河,快回來!
我不知道李銀河當年讀到這里哭了沒有,我覺得自己的眼眶濕了。王小波在這些信里有沒有說夠一百遍“我愛你”?他在每封信里都換著方式表達自己的愛,他寫了上面這么多不相關(guān)的話題,無非是要敞開自己的靈魂,讓李銀河接納他。再沒有比敞開靈魂更感人的了。
作家余杰在一次訪談中說過:溯時間之流而上下,如果我遇見王小波,我會告訴他:你寫得最好的東西不是小說,而是你寫給妻子的那些信。
真的。
王小波在1980年1月同李銀河結(jié)婚,不久從中國人民大學畢業(yè),兩個人一起到美國匹茲堡大學留學,又一起回國任教,任教期間持續(xù)創(chuàng)作,后來辭職專職寫作,發(fā)表了震動文壇的時代三部曲,1997年病逝于北京。他和李銀河沒有孩子。
翻過頭來看二十年前王小波寫給李銀河的情書——“誰也管不住我愛你。但愿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
愛你就像愛生命,人永不能同愛情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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