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之前，時常離家出走。與家人吵架，腦袋里亂成一片。我什么也不拿，只將平時攢的零碎錢疊成小小的一塊，然后跑出家門，走，走，走。
　　一直走。

　　那時，離家出走未離開過我所居住的城市之內(nèi)。甚至離家不超過兩條街。跑出家門之后，沿著我以為曲折的小巷子跑，并且選擇我覺得很難辨認的拐角走。然而這樣走或者那樣走,路的盡頭仍舊是一樣的大馬路。
　　仿佛是柳暗花明。
　　也可能是羅馬之路。

　　我經(jīng)由層層疊疊的小屏障、小巷、小路口，經(jīng)由荒蕪人跡的窄道，在老城區(qū)磚瓦墻之間的縫隙中穿梭著，一度以為自己會抵達某一處彼岸。
　　然而視野開闊之時，沒有看見過想象之中的場景。
　　眼前一切都很熟悉，諸如平時上課經(jīng)過的大馬路，諸如平時所聽見的汽車們彼此鳴叫喧囂的場景，諸如人群從車輛之間的夾縫中繞行而過，仿佛磚墻之間的水泥，將城市之中唯一的空隙填滿，讓這流動的城市，瞬間成為了滯固的水流。
　　不管繞了多遠的路，在自以為是的旅程中，仍然步向唯一的彼岸。

　　可是，我仍然逃離。這大抵應(yīng)該算作青春期的脾氣，總想以某種方式?jīng)_破束縛。那個時候手機還不普及，我還掛著爸爸特地給我買的bp call。每當離家出走，他們會發(fā)給我一條接一條的留言。服務(wù)臺的小姐將留言變得有幾分疏離感。
　　您的父親請您快回去。
　　或者。
　　x先生請您回家。
　　后來他們索性不再留言，興許加上“119”的緊急專碼，或者僅僅留下家里的號碼。即使我從來不回復(fù)，也不會立刻回家，他們也不會放棄這時時刻刻的催促。就好象是鬧鐘一般，當我自以為是地在城市中游走時，每隔一段時間就唱著節(jié)奏簡單的歌出現(xiàn)了。
　　以如此愉悅且調(diào)的方式。
　　仿佛只當我的出走，是個孩子氣地過家家般。

　　所以十六歲時，我計劃了一場出逃。要去一座遙遠的城市，從此作為真正的離家出走。然而那時候真的很小，也不知懷著怎樣的勇氣，一個人去了遠方的城市。
　　在那之前，默不作聲地攢錢，查路線，訂機票，訂住處。查那個城市的地圖，預(yù)算好一切估計的事項。查詢大概的天氣，自己偷偷整理好行李，然后趁著沒人先轉(zhuǎn)移至朋友家。到了真正要出逃那天，再去別處拿行李。
　　于是，父親至今都不知曉，我那日與平常一樣地出門，在幾小時之后，就已經(jīng)飛抵了另一座城市。我只留下了一封胡亂編造的信件，告訴他我多么渴望去外面的世界，然后我做好了一切的準備，去奔赴另外的城市。
　　離開之前，要好的死黨送我去機場。機場離市區(qū)很遠，我們沒有錢打車，最終坐了很久的公車。一路談天說地，幾乎忘記了我是要去遠行。然而頓時覺得害怕。
　　好荒涼。
　　馬路比想象之中還要寬廣。自己從機場大門走至大廳，比想象中還要遙遠。四處的樓房，比記憶之中還要矮小。
　　死黨們送我上飛機，表情都很擔心。然而我腦袋里一片空白，只是獨自換凳機牌，然后獨自安檢，獨自等待，獨自走入機艙。這是我的第一次旅程。
　　飛行，降落，抵達那座沿海小城。走出飛機場才發(fā)現(xiàn)，空氣中水份的濃度都與我所生活的城市不一樣。那是冬天，卻不覺得冷。呼吸一口卻覺得鼻腔里都是厚重的水氣。讓我覺得靈魂此刻都沉重起來。
　　而我背著小小的行囊一直走，也不敢打開手機。而后默默地按照自己調(diào)查到的路線打車到酒店，確定房間，真正履行了我所制訂的一切，我才敢打開手機去接受父親的回應(yīng)。
　　信息聲叮叮咚咚的，與bp call的音樂不一樣。
　　打開來，父親僅僅囑咐我小心。
　　后來，接連不斷地收到死黨們的信息。他們說，他們坐在附近的矮墻上預(yù)算著時間，看著我乘坐的那一班飛機從頭頂飛了過去。
　　他們說，他們正看著我遠離。
　　看著我所乘坐的飛機，在太陽即將落下的時刻，帶著蒼茫的聲響，由龐大至渺小，漸漸失蹤于天空某處。
　　帶著我的、或者我們的那些關(guān)于自由的夢想，失蹤于天空之中的某處。

　　然而，直到二十歲，我也不覺得我十六歲的旅行有多么奇特。雖然平安無事地回了家，雖然順利離家出走，雖然還是被司機騙，住了貴的酒店。雖然這樣，我仍然不覺得這旅行有多么奇特。
　　讓我驚奇的是，回家后父沒有責(zé)怪我。
　　他甚至沒有將我這四日的失蹤告訴爺爺奶奶。他替我隱瞞下我蠻橫無禮的舉動，并且沒問我過程后的感覺。他開著車從機場將我接回去，一路上我編造好了他希望聽的旅行歸來。然而他什么也沒有問。
　　更加不問我那封荒謬的信背后，隱藏了怎樣的動機。
　　這是我至今仍舊無法釋懷的沉默，父親的沉默。因他沉默而無聲的接納，讓我原本風(fēng)光的離家出走，最后變成了稀松平常的旅程。在默默的過程中，漸漸失去了意義。

　　之后，十七歲，十八歲。
　　我仍然會留下一封信就從家里消失。消失時間越來越長，旅程越來越長。
　　而二十歲之后，我仍然在父親的床頭柜里找到那些信。它們藏在柜中某本書下，這樣被掩藏著，卻又觸手可及的地點。
　　我忽然覺得害怕，父親是否總是翻閱我當年幼稚的說辭，還是他早已洞穿了我信件背后的真相。
　　可他沒有說過。
　　我也沒有說過一些事。
　　諸如，我離家許多次，編造著謊言奔赴遠方，其實是為了尋找我的愛情。諸如，我所有的壓歲錢仍然不足以支撐起夢想，于是我偷偷地打開父親的荷包。諸如，我討厭自己的偽裝，卻又無法不去遠方。
　　諸如，我一直清楚地知道，我所有的青春與夢想，所有荒唐的行為，都建筑在父親的容忍之上。
　　然而父親不說。
　　我也不能說。
　　我偽裝著青春固執(zhí)，偽裝向往自由，一次又一次在天空之中飛行。很多次，許多次，太多次。然而越飛，卻覺得自己的身軀越來越沉。沉得負擔不起自身。
　　最終我不再離家出走。

　　十六歲的旅程，因愛一個人而來，因愛一個人而無所畏懼。你會以為，一切都很好。如果你奔赴了彼岸，抵達至彼岸，你以為，一切都是美好的。
　　然而。
　　僅僅是，以為。
　　十六歲時的冬天。我還記得，那天是大年初三。飛機起飛之前，我按照計劃給父親發(fā)送短信，告訴他，晚上我不回去吃飯了，家里的某個抽屜中有我留給他的東西。讓他回去看一看。
　　而后我關(guān)閉手機，步入機艙。
　　飛機起飛時，我向窗外看了一眼。暮色漸深，窗外已有隱約的霓虹。這座我所熟悉的城市，忽然變得遙遠起來。
　　無數(shù)記憶涌出腦海。
　　那一刻，荒唐和任性在那一刻忽然失去力量。我忽然很想站起來，走回家去�；蛘叽騻�電話給父親。然而飛機迫不及待地抬起頭顱，一頭撞向黑暗的彼端。
　　在那個時候，我忽然哭了起來。
　　零碎的一兩滴淚，凝成未知的形狀。然而那一刻，眼淚不是垂垂落下。而是由著慣性，從眼角，至太陽穴，橫向流淌過我的世界。割裂我殘存的一點任性與勇氣。

　　最終，消失于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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