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方游心是在十歲那年。

　　那天，曲決靈帶著靈蛇采藥回來，不知從哪冒出的大鳥突然從天上俯沖而下，巨爪一勾便將那靈蛇抓到了掌里。

　　她從未見過這樣大的鳥，通體雪白不染一點塵埃，展翅間帶起凌厲勁風，竟像是誤入凡塵的天鵝。

　　曲決靈大驚失色，揮著竹笛就要砸那大鳥的腦袋。

　　“雕雕！”遠處傳來少女的呼喚，她聞聲轉頭，卻被那顫動的銀光恍住了眼睛。

　　那少女飄帶隨著小跑的動作在空中翩然飛舞，白藍的紗裙在陽光下流淌出七彩流光，整個人好似被擁入一團被海風吹拂的波浪中。

　　少女在她面前站定，因為奔跑額上泛起細密汗珠，身上綴滿的珍珠與貝殼碰撞叮鈴作響，一聲一聲擊在了她的心上。

　　她，她真好看啊。曲決靈看得呆住了，連自己的靈蛇被那鳥嫌棄的丟到地上都沒有發(fā)覺。

　　“對不起�！鄙倥娝欢⒅约簠s不說話，又重復了一遍，抿唇笑道，“我家雕雕最近在練抓合力，見了什么都想上去抓兩把。”

　　她的笑容使得兩鬢垂下的珠鏈珍珠都頓然失色，曲決靈這才反應過來，忙去查看靈蛇是否受傷，卻見那傻蛇異常興奮，甚至往那大鳥身旁挪了挪，似乎還躍躍欲試想體驗高飛的感覺。

　　“我還從沒在別處見過這樣大的蛇呢�！狈接涡暮闷娴卮蛄恐`蛇，她第一次同家人來五仙教做客，一進教就被各種各樣新奇的植物動物所吸引，仗著自己有海雕傍身，便深入了山中正好碰到了采藥的曲決靈。

　　曲決靈聽她好像是在夸贊自己，將那傻蛇的蛇頭擺正靠著自己的臉，欣喜道，“那當然，這可是我養(yǎng)的最好的一條寶貝�！彼鋈挥謹[出一臉正色，“等等，你是什么人？為何會出現(xiàn)在五仙教？”

　　方游心只覺得她有趣的很，調皮地朝她吐吐舌頭，“我啊，你猜！”

　　“你難道是——”曲決靈起身圍著她看了又看，見她渾身綴滿從未見過的炫目珠飾，不由得嘟囔道，“難不成是我昨日的夢顯靈了。”

　　“你的夢是什么？”

　　曲決靈誠實道，“我夢到有仙女姐姐踩著祥云來給我送天底下最最珍貴的藥材，這樣我就不用每日上山采藥了。”她看了看少女身旁雪白的大鳥，又搖了搖頭，“仙女怎么會帶著這樣一只鳥�！�

　　方游心噗嗤一下笑出了聲，眼前背著藥筐的紫衣少女如林間精靈一般，傻乎乎的實在可愛，怪不得旁人都說苗疆人質樸淳厚。

　　她眼珠子一轉，煞有介事道，“我就是仙女！”

　　“那你會飛嗎？”曲決靈將信將疑道。

　　便見她吹了個哨音，身旁大鳥驀得騰空而起，浪花在空中飛躍，穩(wěn)穩(wěn)落到它的背上。
　　“怎么樣，這下相信了吧？”

　　曲決靈仰著頭驚喜道，“仙女姐姐！那我的藥！”
　　“若你能追到我，我便給你啊�！狈接涡逆倚Φ穆曇魪目罩袀鱽�，“不要跟丟了哦�！�

　　“��！等等我！”她急忙丟下藥筐，抱起靈蛇就追了上去。

　　方游心駕著海雕不緊不慢地往那山的深處飛去。

　　山中林深樹茂，曲決靈雖然對此地極為熟悉，也難免磕磕碰碰，劃傷衣袖。

　　她追了許久，畢竟年紀尚幼體力不濟，被垂下的藤條絆住撲倒在地，怎么都站不起來了。

　　她坐在地上沮喪地揉著小腿，一條白嫩手臂從天上伸了下來。

　　還未等她反應，眼前一花，人已經(jīng)被那手臂挽進懷中。

　　方游心本來只想逗逗她，沒想到她真對自己緊追不放，想來這叢林越發(fā)深入，將她丟在此地恐有危險，便折返了回來。

　　“你還好吧？”方游心尋摸著說點客套話安撫她，卻見懷中人一手擁著靈蛇一手抓緊自己的衣袖不放，哪里有受傷的模樣。

　　“我追到你了！”

　　曲決靈滿臉興奮，與她面對面坐著，身下如飄浮云朵般柔軟的觸感更讓她加對前人的身份深信不疑。

　　“好好，追到我了�！狈接涡捻槃葜巫∷羵氖滞�，“你膽子可真大呀，飛得這樣高都不害怕的。”

　　曲決靈低頭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乘坐著大鳥飛在百丈高空，嚇得猛然摟緊前人的脖子。

　　“我的娘呀！”

　　方游心頓時被她勒得喘不過氣來，連忙道，“我抓著你呢！”

　　“我要掉下去了！”

　　“沒事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再亂動，我就把你踹下去！”

　　方游心有些后悔將她拉了上來，正想將她扯開，身上一松，懷中人竟是嚇得暈過去了。

　　這樣也好。方游心松了口氣，駕馭著海雕往回飛去。

　　一個蛇頭從兩人之間的縫隙中鉆出來，靈蛇被擠在兩人中間差點沒喘過氣來，蛇身纏繞在曲決靈大腿上，蛇尾卻勾著方游心的腳腕，掙脫出來后，吐著信子茫然無措地看著周圍。

　　“你也不準亂動哦。”方游心朝它說著。

　　她的手緊緊環(huán)著前人的腰，只覺得她身上布料帶著林間的花香，又香又軟。

　　曲決靈再醒來時，猛然從床上坐起將身旁照看的師父嚇了一跳，她激動地與師父說見到了仙女，師父笑的前俯后仰，告訴她那女孩是教中貴客，蓬萊仙島的大小姐方游心。

　　原來被騙了！

　　“哈哈，誰讓你那么好騙啊�！狈接涡囊呀�(jīng)預料她找來時生氣的模樣，誰知她卻上前拉住自己的手。

　　“仙女是要回到天上去的，”曲決靈這樣說著，“游心姐姐不是仙女，那就可以和我一起玩了！”

　　那樣單純又熾熱的眼眸，方游心多年之后再談起時都覺得格外有趣。

　　連著幾日，曲決靈都像個小跟屁蟲一樣跟著她在教中四處閑逛，熱情的讓她有些招架不住。

　　——游心姐姐，你的衣服可真好看��！

　　——那是，這可是東海特有的布料。

　　——你還會飛！好厲害！

　　——小意思啦，我們蓬萊仙島的個個會飛。

　　——游心姐姐，你真的去過那么多地方嗎？

　　——嗯，讓我想想啊，薔薇列島，七秀坊……方游心索性將去過聽過的地名一股腦全報了出來，反正她也不知道。

　　曲決靈帶她去瀑布下戲水，去爬樹摘那好吃的野果，告訴她如何分辨林中的毒蘑菇，告訴她哪些蟲蛇有毒不能招惹。

　　方游心說這有什么，她的家可是住在仙島之上，珍稀的珊瑚珍珠數(shù)之不盡。

　　靈藥啊，有的有的，我們蓬萊仙島什么奇珍異寶沒有。

　　方游心與她描繪如絲綢般柔軟的沙灘和深藍色的一望無際要將人吞噬的大海，還有那像天上月亮一樣漂亮的貝殼。

　　像月亮一樣漂亮，曲決靈看著前人一個勁地點頭，深信不疑。

　　離別時刻，曲決靈含著眼淚，摟著她的胳膊問了又問，“游心姐姐，你還會再來嗎？”

　　“可能吧�！狈接涡脑趺礃佣汲恫婚_她，無奈地撫著她的頭，“別哭了，我回去給你寫信�！�

　　曲決靈很快收到了方游心的來信，還有一小箱子亂七八糟的珊瑚貝殼明珠藥材。

　　她不懂中原文字，便讓師父念給她聽。

　　方游心說，她在海邊玩耍時想起答應過帶她看海，便撿了個大海螺送給她。

　　曲決靈忙將那海螺從小箱子里翻出來，由信中說的那樣捂在耳朵上，好像真的聽到少女在腳踏海浪嬉笑奔跑的聲音。

　　她又細細摸索著那紙張紋路，指尖劃過飛舞的字跡，看那少女落筆時筆尖帶起的彎鉤，自己心也像被那筆尖輕輕蹭了，忍不住要歡呼雀躍。

　　好想快些再見她�。�

　　方游心后來又來過幾次，是跟著蓬萊前來貿易的商隊來的。

　　“才不是為了見你呢，我只是幫著家里的生意，順便來吃這里的蘑菇�！狈接涡耐熘渥右贿叧灾蟮哪⒐綔贿厰�(shù)落著她養(yǎng)的靈蛇，說它怎么還是和她一樣呆頭呆腦，纏著她的海雕，也不怕被它吃掉。

　　曲決靈只是笑咪咪地看著她，將那曬干的蘑菇干收好打包。

　　時間一晃就是七年。

　　師父說，等將黑山林海的事處理完畢，就放我去蓬萊仙島！

　　曲決靈擱下筆，快樂地將手中信封塞進懷中，開始收拾前往黑山林海的行李。

　　多年過去，曲決靈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林間奔跑的小不點，她出落得亭亭玉立，身上紫色紗衣勾勒出曼妙身形，若隱若現(xiàn)，眉目間風情萬種，真有幾分外人所說的苗族妖女的模樣了。

　　認識她的人都知曉她熱心快腸，手腳麻利，靈蟲養(yǎng)的又肥又壯，已然被她師父當做接班人來培養(yǎng)。

　　曲決靈心中卻是想著，游心是東海眾星捧月的公主，自己要是不努力，怎么能配的上當她的好友。

　　黑山林海危機四伏，曲決靈獨自采藥的時候被一群美人舌圍攻，正指揮著靈蛇作戰(zhàn)，忽見天空中落下綢緞般的銀光將自己圈住。

　　一人單手持著傘從天而降，月光傾瀉，將她一身白衣映得宛如神明。

　　“看到我開心的說不出話來了？”方游心隨手將那美人舌擊碎，收傘走到她的面前。

　　當年看著她爬樹捉魚的東海小公主，如今模樣更為清冷，渾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可曲決靈知曉，這清冷外表下是怎樣的溫柔。

　　“你怎么來了！”曲決靈又驚又喜，飛快掏出手帕擦拭著她胸前被濺射到的汁液。

　　“我路過這里，順路來看看我的阿靈�！�

　　是順路嗎？久別重逢，曲決靈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拉著她的手便往回走，“我們的營地就在不遠，我給你煮菌菇湯！”

　　“等等，我有事要與你說，”方游心忽然將她的手掙開。

　　曲決靈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只聽她緩緩開口道，“家里為我選了一門親事，蓬萊分支家族的小少爺，與我年齡相仿�！�

　　“啊，哦�！�

　　“哦什么哦，”方游心一拍她的腦袋，“你就沒有什么想對我說？”

　　曲決靈怔在原地許久，抿了抿唇，從懷里掏出一枚黑色藥丸塞到她手中，悶悶道，“師父說，只要將這枚攝心蠱下到對方身上，他就會一生一世喜歡你惦念你�！�

　　曲決靈曾神使鬼差的學了這攝心蠱，這蠱她煉制了一年，將對前人所有的愛慕與胡思亂想都揉碎了進去，卻不知自己想要做什么。

　　是想用在她的身上嗎？

　　曲決靈無法否認自己曾有過這種想法，她想將她留在身邊，但這種想法卻在見她的時候消失的煙消云散。

　　那樣傲視萬物從容自信的人，若不是真心喜歡，強留又有什么意思？

　　“這倒是有趣，”方游心拿著那石頭般的藥丸在手里把玩著，“要怎么用？你教教我�！�

　　“先將這物贈與喜歡的人，然后與他告白�！�

　　“怎么說？”

　　“我喜歡游心姐姐！”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語調尾端帶著幾分哽咽，連她自己都驚住了。

　　清亮的眼眸笑意更深，“看來這個蠱真的有用呢�！�

　　曲決靈局促道，“我，我只是做個示范�！�

　　“那就是你不喜歡我？”

　　“不是——”

　　“到底喜歡不喜歡？”方游心見她臉頰通紅，支支吾吾卻不說話，作勢便要走，“唉，多謝了，我這就把這蠱下到那小少爺身上去，反正也沒人留我。”

　　我喜歡�。∏鷽Q靈腦中的聲音尖叫起來，吵的她腦子快炸開了來，怎么會不喜歡！

　　游心送的海螺一直在她的枕邊，游心寄來的信被她日夜翻看磨卷了邊角，可是游心是東海的明珠，而她不過是苗疆的一朵小菌菇，她又怎敢覬覦。

　　“我喜歡你，可是——”

　　未等她再說下去，已然落入一個溫軟的懷抱。

　　“阿靈既然對我下了蠱，以后可要對我負責了�！�

　　方游心笑彎了唇角，唇瓣磨蹭著她的耳垂，溫熱的呼吸在噴耳廓將懷中人激得渾身一顫。

　　是年少時的一見傾心，還是后來的書信來往互訴衷腸，亦或是自己控制不住地一次次主動求家里讓她來參與苗疆的貿易，好趁機來見她一面？方游心自己也分不清是什么時候對她如此牽腸掛肚，事無巨細都想與她分享。

　　在家里商量要將她許配給別家小少爺時，她驀然站起當眾反對并稱已有所愛，隨即逃了出來，第一時間便是想來找她。

　　她好想見她。

　　她這才想起若再不行動，她的傻阿靈很可能也會與自己一樣被許配他人。

　　外人皆稱苗疆女子心狠手辣，可她的阿靈怎么就這樣可愛，還是她早已經(jīng)在自己身上種下了攝心蠱？

　　曲決靈本想告訴她這告白只是攝心蠱的第一步，后續(xù)還有七十二個步驟，前人的唇卻覆了下來，將她所有的話全部堵在了又甜又軟的吻中。

　　只聽前人模模糊糊的說著，“我也喜歡阿靈，一直都喜歡�！�

　　天上的月亮高不可攀，眼前的月亮是她的月亮。

　　曲決靈好像將下半輩子的愉悅幸福通通用在了這一刻，整個人都暈暈乎乎，既快樂又害怕這美好不是真的。

　　不過就算是夢，那也請晚一些再醒吧。

　　唇齒間的喘息越發(fā)沉重，一種異樣的燥熱席卷全身，恍惚間感覺被人橫抱而起。

　　“我們換一個地方�！�

　　一只雪白大海雕抓著巨蛇從月下掠過，隨即遁入了茫茫夜色，再不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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