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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葉子出生的時候硝子正在處理新送來的咒術(shù)師尸體。
這個咒術(shù)師的長相看起來非常年輕,十六七歲,眉眼清俊,皮膚細膩,一副天生笑唇。胸腔以下的身體硬生生沒了,斷裂的肌理上凝著深紅的血珠,腹腔里流出來的內(nèi)臟用一件沾滿灰塵的高專校服草草包住,也不知道是高專那個學(xué)生好心救回來的半截身體可憐又狼狽的躺在解剖臺上。
硝子捏著手術(shù)刀,去拉尸體身上貼著的破爛衣服,哐當(dāng)一聲,一枚圓形的銅制的紐扣掉到地板上,硝子看了一眼,是高專的,上面刻著校徽,被凝固的血糊成一團,落地上的時候?qū)~扣來說稱得上巨大的沖擊力把血塊沖得脫落,讓硝子得以看見它的真身。
高專的紐扣八百年過了也不會變,每一屆都一個樣,唯一的區(qū)別就是有的新有的舊,有的干干凈凈,有的沾滿鮮血。而這種紐扣她有三枚,每一枚都一塵不染,一起鎖在一個小盒子里,十幾年沒動過它,現(xiàn)在估計盒子上已經(jīng)積了一層厚厚的灰。
啊,這個人是高專的學(xué)生啊。
腦子里蹦出來這么一句話,純粹一聲無意義的囈語,半點情緒也沒有,實際上也確實如此。
從高專開始,她已經(jīng)在這個解剖室度過了整整二十六年,接受過數(shù)不清的尸體,該冷靜就冷靜,該麻木就麻木,男的女的,也有不少不講理的硬闖高專,死皮賴臉要人,最后人沒要到,要到一張ICU病床,高專的學(xué)生,倒也沒什么大不了。
倏然瞥見血污下向上勾起的唇角,硝子斂著眉眼,眼珠輕輕一轉(zhuǎn),鋒利的手術(shù)刀劃開皮膚繼續(xù)向里推進。
伊地知就是這時候進來的,十幾年過去,伊地知頭上也冒出了不少白發(fā)。
硝子這時候知道禪院家的掌心寶貝誕生了,下意識的看了一眼日期,心道,這個日子不好。
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有一件事是要緊的。
高專后山上的一大片銀杏林泛著黃,被過野的山風(fēng)一吹就撒了歡,撲啦啦的下起葉子雨,蓋住半黃半青的雜草,遮住泥土,鋪了挺厚一層,一腳下去想踩在稻田的草垛上,輕飄飄的站不穩(wěn)。
太陽沉下去地平線一半,橘紅色的光從那頭到這頭,顏色應(yīng)景的一點點變淺,直到和清淺的夜色碰到一起。被樹枝樹葉劈開的殘存的太陽的碎光落了硝子一身,腳下發(fā)出吱扭吱扭的聲音,終于在山頭上看見了自己想見的人。
那人站在面光的小平地上,一身高檔的黑色羽織,雙手籠在一起,綠色的漂亮眼睛像是沒有聚焦,失了一貫的風(fēng)采。
硝子頓了頓,還是沒說什么,只是走過去,雙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站在男人身邊。
過了一會兒,好像靈魂終于從彼岸回來,坐著三途川上只有生者才配擁有的雙程票,對方也不回頭,只是說家入醫(yī)生,你也來看他們嗎。
哪一年又不是?硝子反問回去,只是男人口中的他們和她口中的他們有一點區(qū)別,又問他,為什么不回去,你女兒一個小時前出生了,禪院家第一位公主,下一任繼承人,你總該回去看看,五條家和加茂家,還有咒術(shù)界那些大大小小的家族都盯著呢。
山頂?shù)娘L(fēng)夠大,也夠冷。
這個叫伏黑惠的她看著從稚嫩的少年一路成長為強大果敢的青年的孩子,這個2017年入學(xué)高專的天才咒術(shù)師四平八穩(wěn)的立在狂風(fēng)里,黑色的頭發(fā)被一股腦的吹起來,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張美人臉,目光沉著而冷靜,堅定的似乎連眼睛里都透出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執(zhí)著堅定。
惠不說話,硝子就閉著嘴,什么都不用擔(dān)心,她知道他有充足的準(zhǔn)備去和那些高層的爛橘子扯皮周旋。
等到迫人的夜色快要把天際全部壓過,惠才從影子里摸出幾罐啤酒和一只手電,對她說他要回禪院家了,說高層在民間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反轉(zhuǎn)術(shù)式擁有者,現(xiàn)在在京都校那邊,后面幾天高層會讓那個新人逐漸上手,這幾天可以稍微休息一下;菘粗踝樱坪踹有什么話要說,但也只是蠕動了幾下唇瓣,什么都沒說出口,最后在硝子告別的眼神下召出一只式神代步,已經(jīng)張開的高大身影沒入黑暗里。
高專的記憶銘刻于心,她記得校門口有幾階石梯,學(xué)校邊上不提供飯吃的食堂,宿舍樓底下從不換口味的售賣機,記得高專時走過的小路,還有什么地方可以從學(xué)校翻出去逃課,記得無數(shù)次修剪又無數(shù)次被學(xué)生打架拆毀的訓(xùn)練場,連在哪些垃圾桶扔爛掉的喜玖福不會被后勤人員發(fā)現(xiàn)她也知道,還有哪些樹的樹皮可以剝下來充當(dāng)臨時發(fā)繩。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這些年高專的各個變化,新來的校長,新建的建筑,新種下的花木和多多少少,一個兩個的學(xué)生。
她已經(jīng)可以在沒有一點光的夜晚丈量高專的每一寸土地。
硝子摸著黑往前,半路上月亮從烏云里探出頭,前面就幾步遠的地方立著兩塊矮矮的方石,兩塊方石并排,中間隔了巴掌寬的距離。
看到那條縫,硝子發(fā)出一聲輕嘲,提著啤酒走過去,兩個方石一個占一半,背靠著方石坐下去,剛好堵住那條讓人心酸的縫。
咔呲打開易拉罐,小小的啤酒口里霎時間就冒出來一小股淺橙色的酒液,在空氣里稀成氣泡,一個一個密密麻麻的疊在一起,然后像是迫不及待找死一樣飛快碎裂。
一口干掉半罐,再一口就空了。
長發(fā)的女人什么也不說,只顧著動作豪邁的喝,但是戒酒許多年,低度的酒精也能讓腦子變得有些混沌。
熱度浮在臉頰上,硝子覺得自己還挺清醒,畢竟待會兒下山的路要自己走,要是因為喝酒躺在這里一晚上那倆混蛋要笑死了。
白毛混蛋幸災(zāi)樂禍,說著欠打的話,說硝子,幾年不見怎么這么拉了,黑毛混蛋就站在一旁笑得像個渡濟蒼生的佛祖,一邊拱火,說其實悟也不行之類的話,一邊把她背在背后,兩個男生下山一路續(xù)火,等到把人背會宿舍安頓好就立馬去操場打一架。等到第二天酒一醒,整個高專除了宿舍已經(jīng)被拆得差不多了,被夜娥鐵拳教育后高專開始停課,然后頭上還帶著包的兩個人就連捆帶綁的把解剖室的醫(yī)生拐下山瀟灑。
她曾經(jīng)一度懷疑這兩人是故意借著打架切磋的名頭拆高專,就是為了能光明正大的逃課,現(xiàn)在想想,那兩家伙的心思就跟司馬昭之心一樣,路人皆知。
那年夏天,就是五條悟和夏油杰再次拆了半個高專的時候,都不用他們自己行動,已經(jīng)準(zhǔn)備充足的少女就自覺的在高專門口等著了。
那天的天很藍,萬里無云,空氣很好,風(fēng)里攜帶不知名的香氣,高專周圍的樹很茂盛尤其是那顆大少爺搞來的香檀,就挨在女生宿舍外面,她站在房間的窗戶邊上伸伸手就能勾到枝丫。
兩個人推推嚷嚷的走過來,離得近了才發(fā)現(xiàn)白毛混蛋嘴角還有淤青,小墨鏡戴的松松垮垮,后面跟著衣冠不整的黑毛怪劉海,兩個人是一路斗著嘴過來的。
硝子雙手環(huán)胸,上下打量兩位同期,說你們怎么不去換一身衣服。
這兩個人剛打完架,五條悟開著無下限,校服整整齊齊干干凈凈,夏油杰就滿身是灰,灰頭土臉,丸子頭也散了,狼狽得不行。
夏油杰還沒說話,五條悟就反手一拳垂在他的肩膀上,然后一手摟過對方,頂著對方陰惻惻的視線說換什么衣服,我們直接下山,到時候買就是了。
然后兩人在商店選了一套親子裝,孩子的那套衣服是送她的,不懷好意的心思一覽無余,她不穿,兩個混蛋就帶著她去遛一圈音樂噴泉,三只落湯雞新鮮出爐。
伸手在兩塊方石上各打了一拳,硝子歪歪扭扭的站起來,大半夜的已經(jīng)降了一些霜,于是就把手揣進兜里,說后面就不會來看你們了,兩個人渣在下面天長地久的過吧。要走的時候心里像是被什么人扯了一下,有點疼,還有點悶,于是硝子又說,不要給我托夢。
為什么不要托夢呢?
那是她的同期,高專有三年時間他們一起度過,現(xiàn)在有兩個人躺在那里,在不遠的將來她也會躺在這個無人知曉的角落里,都要再見了,還托什么夢?要是他們真的來打擾她的情靜她保準(zhǔn)在下去后好好收拾他們一頓。
下山的時候在半山腰看到了虎杖和釘崎的墓,這兩個小鬼和他們的老師一樣葬在高專,兩人到死都和伏黑惠一樣,以為那個白毛教師連尸體都沒有留下,不知道五條悟葬在高專,不知道和他們埋在同一座山,上下相隔不過幾百米,要是伏黑惠每次掃墓能多走幾步路就能發(fā)現(xiàn)這個讓人心梗的現(xiàn)實,可惜來的時間短,而且心情大抵都差,所以直到現(xiàn)在也被蒙在鼓里。
硝子每每看到這個支撐禪院家十幾年,始終不渝的堅持改革的年輕人一臉疲憊的坐在他同期的墓前就覺得五條悟不做人,雖然混蛋白毛一貫不做人,但在對待他的學(xué)生這方面上尤其不做人,死了還要站在高點看自己學(xué)生的笑話。
「硝子,要保密哦!」
五條悟死訊傳來的前一晚對方從女生宿舍外的那棵香檀上翻進了硝子的房間,賴皮賴臉的霸占了唯一的沙發(fā)。
硝子推開門就看見對方一雙大長腿掛在沙發(fā)外面,明明知道她的沙發(fā)裝不下還硬是要往里縮,長手長腳的一個人窩成一團,完全裝不進去,硝子竟然微妙的為這個家伙感到一絲委屈。
喲!硝子你回來了。五條悟抽出一只手,眼罩摘下來丟到一邊,一雙漂亮的眼睛瞇在一起。
這家伙從獄門疆里出來的這幾個月頻頻擅闖她的宿舍,硝子感到習(xí)以為常,把沾上福爾馬林味道的白大褂脫下來扔到洗衣機里,又熟練的打開微波爐加熱了兩份盒飯,端到沙發(fā)前的小茶幾上。
五條悟今年三十,各方面好像還是和以前一樣,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改變,行為處事依舊吊兒郎當(dāng),仗著自己最強,既不看高層的眼色也不按照上面的行事,不會把握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感,嘴里沒個遮攔,時常會把歌姬氣的背過氣去。
但是硝子和五條悟一起度過這么多年,比五條悟他爸都還了解五條悟,光猜都能猜出不少東西。
比如五條悟是留了一只眼睛在獄門疆里才逃出來的,現(xiàn)在眼窩里的只是一只做工精湛的義眼,比如五條悟把從羂索那里奪回來的夏油杰的尸體親手火化,還留了一小瓶骨灰給她說是紀(jì)念,雖然有點無語,比如他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來找她。
等吃完飯,五條悟伸了個懶腰,打了個招呼要從窗戶翻出去,硝子叫住他,問他大晚上來就為了蹭個飯,沒什么別的要說的了?
五條悟側(cè)過臉,他的側(cè)臉非常好看,就是義眼看起來沒有原來的六眼靈動,多少有些配不上那張臉,他笑著說是啊。后來被硝子盯得沒法,才語氣平淡說是來和你告別的。
硝子把筷子一放,說:“還有兩個月過新年,要一起吃年夜飯嗎?”
五條悟眨眨眼睛,送了一個wink,語氣輕佻的說道:“那個時候肯定會很忙啦,硝子要我半夜來嗎,我倒是沒問題,就是硝子會把我當(dāng)流氓一巴掌扇飛的!
午夜十二點的鐘聲響起,鐘聲從幾里外那座新建的寺廟穿到高專。月亮也剛好掛在天空正中央,對方的手撐在窗戶架上,臂彎下可以看到外面慘白的香檀樹枝。
一年級的時候,凌晨一點多,兩個剛做完任務(wù)會來的人提著兩袋食材跑到她的房間煮關(guān)東煮,害得她第二天一整天都在打瞌睡,當(dāng)然最后三個人都被夜娥老師罰掃了三天學(xué)校。
硝子沉默片刻,說要是來不了就把地點發(fā)給我,我把年夜飯送過去,免得你到時候孤家寡人一個。
五條悟沉默的走了,他好像什么都沒說,但又好像什么都說了。
第二天硝子在解剖室收到了對方的郵件,大概意思就是他死了就把他火化,埋到高專后山山頂?shù)哪莻地方,對外就說這個人尸骨無存,還說他和夏油杰在地下等著她。
郵件隨了它的主人,輕佻得不行,都能讓看到的人幻視一個語氣欠打的五條悟。
句末的顏文字倒是挺可愛的。
后來硝子比輔助監(jiān)督先一步帶走了五條悟的尸體,找了個露天的地方放了一把火,帶走骨灰,半個月后又帶著裝著骨灰的盒子參加了五條悟的葬禮。
硝子并不覺得帶五條悟本人來他的葬禮有什么不對,如果五條悟在現(xiàn)場估計也只會大聲嚷嚷他的排位面前竟然沒有毛豆生奶油味兒喜玖福,這確實是他的作風(fēng)。摸摸口袋,身上沒錢,想了想,硝子突然有點后悔自己走得急沒帶錢包,不然這個時候還能出去買一盒喜玖福。
六眼消耗快,白毛又是個甜黨,一天不吃甜食就要可憐巴巴的發(fā)鬧騷,這次怎么久沒得吃,估計已經(jīng)把地下世界拆完一遍了。
生日的時候硝子提著酒又上了后山山頂,良心發(fā)現(xiàn)還帶了一碗芥麥面和一盒喜玖福,坐在原來坐的位置。
她本來是打算戒酒的,但是想了想還是算了,她還是有一個喝得過的酒友的,算是舍命陪君子了。
啤酒換成白酒,視線漸漸模糊,睡意襲來硝子就橫著躺在兩個方石前面,搖著酒瓶,絮絮叨叨的念著什么。
夏油杰去世十四年后,五條悟去世十二年后,硝子還在高專當(dāng)醫(yī)生,從業(yè)二十六年。
眼角綴著一顆淚痣的女人今年四十二歲,未婚。
高層不是沒派人來勸說過她結(jié)婚,只是每次都無功而返,說起來以咒術(shù)界高層的尿性在某些事上絕不會這么好說話,更何況對方是一個來著民間,無權(quán)無勢的稀有反轉(zhuǎn)術(shù)式天才,總會有人想方設(shè)法延續(xù)她的血脈,可惜五條悟還在的時候就一直幫她擋住那些窺伺的眼光。
從高專到離世。
死之前還不知道通過什么方法和老橘子達成什么交易,為自己的同期換了七年的擇偶自由權(quán),七年之后,老橘子再伸手才發(fā)現(xiàn)禪院家的新任家主已經(jīng)把人穩(wěn)穩(wěn)的護在了后面。
從此以后,家入硝子的人生由自己選擇。
一想起這件事其實還有點莫名的好笑,實際上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感受,但是五條悟的意思硝子懂。
五條悟這是在愧疚,愧疚選擇離開,就像那年平安夜的夏油杰。
只能說不愧是摯友組嗎,告別方式都那么相似。
伏黑惠在一次任務(wù)中遇到了現(xiàn)在的妻子,一個野生的特一級咒術(shù)師,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成為禪院家家主六年之久,靠著老師留下來的革命派人員在咒術(shù)界勉強站穩(wěn)了腳跟,但是比起加茂和五條,曾經(jīng)歷幾乎滅門慘案的禪院家就遜色太多,為了壯大勢力每年總會吸納不少民間咒術(shù)師。于是在遇到這個野生咒術(shù)師后伏黑惠二話不說就邀請人來了禪院家。
兩個人相遇五年后結(jié)婚,擁有一個可愛的小名葉子的女兒,葉子滿月的時候她的父親邀請了一些親友慶祝,硝子也就是這時候第一次看到葉子,和她父親如出一轍的綠色眼睛像兩顆蒼翠透徹的寶石,蘊含無盡勃勃生機。
小小的葉子被她的母親抱在懷里,狗卷棘和潘達圍在一起手舞足蹈的逗她,伏黑惠和已經(jīng)繼承加茂家的加茂憲紀(jì)在書房處理兩家的事宜,硝子就和庵歌姬在大廳推杯換盞的喝酒,乙骨憂太脫不開社畜本質(zhì),現(xiàn)在還在國外執(zhí)行任務(wù)。
當(dāng)年的大多數(shù)人走的走,離開的離開,退休的退休,似乎每個人都步入新生活。澀谷事變造成的影響盡數(shù)抹去,變成一個即使寫進史書都能寫幾大頁的重大事件,在這場戰(zhàn)役中犧牲的人大多數(shù)成為了要被后輩當(dāng)考點背的歷史英雄。
高專每次歷史考試總是免不了考這些,而與那些英烈處同時代的硝子就會變成學(xué)生們應(yīng)付考試的解答書,她向他們講述熟悉的名字承載的記憶,還有事跡。
幾年后,以伏黑惠為首的革命派積蓄完力量,正式向守舊派露出獠牙,沒有自保能力的硝子和只有幾歲的葉子被一起送到國外。
五條悟離開那一年的平安夜硝子收到了一封意外的郵件,來自五條悟。
「硝子,平安夜快樂!」
要不是熟悉的尾綴表情包,硝子都以為只是個陌生的祝福郵件,因為它來自一個陌生的郵箱。
作為五條家的家主,他的手機電腦里保存了關(guān)于家族的各種辛秘,死后除了指名道姓留給誰的遺物,其他的半點不剩,全部被回收。
硝子瞅著這封郵件,琢磨著對面是不是詐尸,過了半天,才指尖點著手機屏,慢慢的輸入。
「平安夜快樂。五條」
她看著這條話發(fā)過去,然后石沉大海。
倒是忘了,五條悟的尸體都是她親手燒的。
然后硝子點開另一個幾十年不換的郵箱
「平安夜快樂!夏油」
界面上一模一樣的祝福語發(fā)了幾十條,每一條或多或少都有回復(fù),然后斷在半中間,后來再也沒有回郵。
新的一天和往常沒什么兩樣,高專的學(xué)生都回去團圓了,學(xué)校偏遠,僅剩的幾個學(xué)生離開就顯得空曠的很,硝子一個人在宿舍煮泡面,廚房的小窗戶剛好可以看到新生的太陽,陽光撒了一點在沸騰的水里,揣在兜里的手機震了一下,硝子這才發(fā)現(xiàn)五條悟的新郵箱又給她發(fā)了一封郵件。
「
硝子早安!
硝子午安!
硝子晚安!
」
2007年夏油杰叛逃,消息傳出來之前硝子與他見過一面,夏油杰對她說他要出一個長期任務(wù),很重要,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回來。硝子問他平安夜之前能完成嗎,明年升上四年級之后大概就沒有一起過平安夜的機會了。
穿著便衣的少年語氣莫名干澀,說,大概趕不上了。
半小時后,夏油杰叛逃的消息傳回高專。
兩個小時后她在新宿街頭再次遇見夏油杰。
她拿著煙叫他逃犯小哥。
夏油杰打著火機點著了她手里的煙,火光明明滅滅,她卻覺得眼前一片漆黑,搞了半天,還是想起來要個五條悟打個電話,那家伙肯定已經(jīng)厥過去了。
后面一年咒術(shù)界都沒什么事情發(fā)生,好像就沒有一個叫夏油杰的被整個咒術(shù)界通緝的人一樣,五條悟也開始長時間的消失,十天半個月見不到他一根頭發(fā),那一年的平安夜她一個人在宿舍煮泡面,早早的睡了,半夜也沒人來鬧她,以為會有一個好覺,沒想到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清冷得有些過頭,手一伸,冷空氣透過皮膚都能鉆到骨子里。
她忽然就想到夏油杰,這個同期殺了一村子的人后叛逃,還殺了他的父母。
這個說要保護普通人,保護弱者的少年在舉起屠刀的時候在想什么呢。
硝子不知道夏油杰的郵箱換了沒有,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干什么,只是昏頭昏腦舉起手機,拍了一張煮泡面的照片,連帶一句新年快樂一起送過去。
沒有回復(fù)。
新的一年,無事發(fā)生。
二十歲的時候硝子被外派到大阪救人,沒有五條悟和夏油杰的保駕護航她在外面寸步難行,被嚴(yán)密保護到目的地救的人是個禪院家的垃圾,滿腦子肥腸和封建思想,于是硝子一拳輪過去把人砸暈在地上,趁著兵荒馬亂之際跑了。
再拎著幾斤白酒坐在公園里看天。
她一直說要戒酒,畢竟以后再喝醉也沒人來背她回宿舍,可惜到底是舍不得喉管辛辣的刺激感,偶爾喝一次也都是按著量來,嘗嘗味兒,又不會醉。就是這一年可能喝的少了,一次性過量身體一時半會兒適應(yīng)不了,沒多久腦子就開始發(fā)昏,胃里也火急火燎的。
睜著眼,目之所及全部都是一團一團的各色的光暈,其中有一團豎長的又黑又黃的光斑往她這邊過來了。等對方走近,硝子一看,哈哈笑出聲。
夏油,你這是叛逃后出家了嗎?
夏油杰消瘦了不少,臉色比起他在學(xué)?嘞牡臅r間都還要蒼白,眼底也有了兩片黑眼圈,頭發(fā)又長了一點,丸子頭和斜劉海大概要在他頭上安一輩子家了,還有一身不知道從哪兒搞來的袈裟,看起來寬大的很,吹來一陣風(fēng)都可以把袈裟鼓起來,尤其是往哪兒一站,在硝子眼里像是周圍都開了花。
哈哈,好奇怪,跟你一點都不配好嘛。
硝子笑的眼淚都出來了,心想她醉的腦子眼睛都糊成一坨馬賽克,怎么還看得清夏油杰。
夏油杰站在長椅邊上,彎下腰,從五條袈裟下伸出手,把已經(jīng)酩酊大醉的硝子扶起來背在背上,酒瓶從硝子手里順著袈裟滾到地上,再滾遠,沒喝完的酒從瓶口嘩嘩的流出來,波瀾的光影驚起一池湖水,咔咔就像鏡子碎了個徹底。
怎么一年多不見酒量就這么不行了,硝子。
硝子哼哼兩聲,不回他話,說這位詛咒師小哥,你怎么不回我的郵件,還有五條那家伙,你倆真不愧是摯友,嘟囔了半天,硝子扯著手邊的袈裟問這哪來的,夏油杰又把袈裟拽回來,說是從盤星教里剝削的,叫五條。
五條啊,這個名字真是了不得,硝子閉著眼,在夏油杰背上吹風(fēng),問他要不要回來,迎接她的是夏油杰哈哈的笑,他說,硝子你是真的醉的不得了啊。
醉的都在說胡話,硝子你一定要戒酒了,以后可不會再有我這樣的好心人來背你了。
僧侶和醫(yī)生的組合有點吸引眼球,更何況還有顏值的加持,短短百米的距離兩個人的回頭率百分百,縱使心里惡心的不行,但礙于硝子,夏油杰還是硬生生忍了下來。
硝子的術(shù)式?jīng)]有攻擊力又珍貴,體術(shù)也沒有尋常咒術(shù)師那樣強悍,遇到危險估計抵御不了多久,何況明明暗暗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取她性命,至少看在同期三年的份上,他可以讓五條悟來接一下人。
夏油杰今天主要是幫一只猴子祓除詛咒,詛咒等級不高,但勝在功能實用,他來的路上還沒想到會在一個偏僻的小公園里遇到熟人,有那么一瞬間他想直接掉頭就走,但腳下就像生了根。
只是看在同學(xué)的份上,更何況硝子和那些猴子不一樣,夏油杰自我安撫的想。
把人安頓在酒店,又給五條悟去了個信息,離開酒店之前驀的想起硝子的話,想著今后大概就回不了郵件了就順手給硝子一年前發(fā)來的郵件回了信,剛一轉(zhuǎn)身就發(fā)現(xiàn)硝子已經(jīng)從床上爬起來,手里握著手機,虛著眼睛看剛到的郵件,然后看他,問他是不是要走了。
夏油杰笑著點頭,然后轉(zhuǎn)身就離開了,動作瀟灑的不得了。
幾分鐘后,“滴”的一聲,硝子的手機有了新郵件——來自夏油杰:
「硝子,早安
硝子,午安
硝子,晚安」
今后就再也無法面對面對你說早安,午安,晚安,所以就一次性說完吧。
愿你三冬暖,愿你春不寒;愿你天黑有燈,下雨有傘;愿你路上有良人相伴。
再見,便是百鬼夜行之后。
硝子捏著手機站在廚房,看著五條悟和當(dāng)初夏油杰說的只有標(biāo)點符號不一樣的留言,心里堵得慌,忍不住罵了一句真不愧是你們,然后鼻子一酸,眼淚唰的就掉下來了。
說起來,她已經(jīng)好久沒有和別人一起過過平安夜了。
葉子六歲覺醒了雙術(shù)式,在咒術(shù)界引起軒然大波,其天才程度估計只有五條悟可以比擬,為了保護葉子,禪院家變成了最堅固的堡壘,咒術(shù)方面的教學(xué)也全都由伏黑惠的親友擔(dān)任。
風(fēng)和日麗的一個下午,小葉子抱著一本厚厚的史書找到了硝子。
硝子老師,給我講講那位最強咒術(shù)師吧。
于是硝子就又開始久違的動腦,一點一點的,像剖心挖肺一樣,把那些高專學(xué)生爛熟的話用輕緩的語氣說出來。
那一屆只有三個人,五條家的神子五條悟,咒靈操使夏油杰,還有罕見程度不亞于領(lǐng)域展開的反轉(zhuǎn)術(shù)式擁有者家入硝子,都是天之驕子。
五條悟是個重度甜食控,實力強,自大又狂妄,在處理人際關(guān)系上遠遠沒有夏油杰圓滑,經(jīng)常說一些讓人只想打他一頓的話,但是在某些事情上意外的可靠。
而夏油杰是五條悟的摯友,高專入學(xué)第一天兩個人就打了起來,半點不留手,直接手動拆遷了半個高專,就算后來分道揚鑣兩個人也沒有否認彼此間的羈絆。
葉子趴在硝子的膝頭,大大的眼睛大大的疑惑,問她什么是分道揚鑣?
硝子摸著小女孩的頭,解釋說,就是表面上絕交了,其實心底還想著對方,但是又不肯和好。
女孩皺著臉,覺得吃了一顆苦瓜餡的糖。
為什么絕交?
啊,因為好人變成了壞人,小孩子長成了大人。
葉子不理解,但這并不妨礙她時常去找硝子聽故事。
來一次就會獲得不一樣的體驗,史書中的最強咒術(shù)師和極惡詛咒師也逐漸有了清晰的輪廓。
那三個人一起野過營,爬過山,滑過雪,游過泳,走過怪談的荒涼小鎮(zhèn),淌過危機的荒野叢林,他們一起在短短的三年做過這么多事。
每一次從硝子哪里聽來的故事總是充滿著少年時代的鮮活意氣,只言片語便可以窺見恍若夢幻的難忘時光,葉子靜靜的聽著,有些地方讓她捧腹大笑,有些地方有讓人難以忘懷,但她始終覺得硝子一定比她更難過,那怕硝子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總是笑著的。
葉子十歲的時候京都校的庵歌姬老師去世了,原因是詛咒,唯二的反轉(zhuǎn)術(shù)式擁有者都沒辦法,聽說硝子和庵歌姬是好友,想了很多辦法也沒把人從死亡線上拉回來,那段時間硝子一直愁眉苦臉,好像每天都吃了一碗蓮子一樣,光是看著就讓人覺得舌頭發(fā)苦發(fā)澀。
看著朋友死去是世間最不能忍受的事,年幼的葉子這樣想。就算硝子去參加葬禮的時候沒有掉一滴眼淚,但是那一定是和夏油杰五條悟死了一樣的難過,因為硝子的眼睛在說難過,難過得快要死掉了。
葉子上高專有很多人來送她,很多陪伴她長大的人似乎都被命運赦免,后半生一路順風(fēng),除了硝子。
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一半的女人幾年前辭掉了高專的工作,什么都沒準(zhǔn)備就踏上旅行的路,但從朋友圈的照片來看大部分時間還是在日本境內(nèi)。
東京,澀谷,仙臺,京都,沖繩
葉子把這些地點對上書上的事件,猜測到了硝子在干什么,心里總是難受,對方去的都是在咒術(shù)界專供的史書上有名有姓的地方,所以明明一直都在難過,大概感情埋得太深,腐爛在心房底下,以為已經(jīng)忘記,實際上思念而不自知。
高專的歷史單獨辟出一個板塊講五條悟和他的學(xué)生,于是葉子知道了硝子去的仙臺曾經(jīng)有一個非常厲害的詛咒之王的容器,叫虎杖悠仁。
虎杖悠仁是她父親的同期,真希,潘達,棘和猶太的后輩。
真希說虎杖悠仁是一個怕寂寞的小鬼。
潘達說虎杖悠仁永遠樂觀正義。
狗卷棘說虎杖悠仁是一個善良的人。
乙骨憂太說對方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
只有他的父親會氣惱又無語的罵虎杖悠仁是一個笨蛋好人,葉子有點困惑,為什么有人會即是笨蛋又是好人,這兩個形容詞搭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別扭。但是當(dāng)她父親宴客喝酒過后再問他同一個問題,這個一貫?zāi)樕喜灰娦θ莸哪腥擞謺湫σ宦,然后伏在桌子上,用幾乎聽不清楚的話說虎杖悠仁是他的同期,還有釘崎野薔薇。
他們是同期,是朋友,是搭檔,是親近的人。
得到答案的葉子晚上就抱著史籍躺在床上想,她的父親和硝子老師一樣難過。
他們都是三人組。
在國外晃了一圈硝子終于回了老家,她最近時常會想起以前的事。
三個人逃課偽裝成大人去居酒屋喝酒,最后因為五條悟耍酒瘋害得他們被趕出來,這時候她和夏油杰才發(fā)現(xiàn)大少爺不能喝酒,平時裝一副酒豪的樣子,實際上連一杯倒都不如,于是這件事成了大少爺一生的痛點。
還有一起做任務(wù)被困在破敗的小鎮(zhèn),深更半夜找了個陶瓷碎碗玩碟仙,最后三個人都被嚇得睡不著覺還死撐面子。
一起在秋天罰掃學(xué)校的時候相互掃落葉,在冬天打雪仗,雖然往往遭殃的是夜娥老師和高專。
五條悟在小廚房研究菜式不小心炸穿了他和夏油杰房間之間的墻,一般情況下夏油杰會看在摯友的面子上只將人打個半死。
她這一生唯一一次被詛咒師綁架且獲救讓夏油杰寶貝的劉海被燒了半撮,五條悟搶到的喜玖福新品也葬身火海。
一旦空閑下來那些閃閃發(fā)光的記憶就像空氣一樣無孔不入,帶來一種過頭的顆粒感,讓人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比起咒術(shù)師來說,她已經(jīng)算是長壽,雖然一生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孩子,但是硝子覺得已經(jīng)死而無憾了,她這一輩子就前半生受過幾次挫,后半生也算頤養(yǎng)天年,現(xiàn)在下去也沒什么好留念的。
最后的時間她去了高專,拿出珍藏在宿舍床底幾十年的檀木盒子,里面三枚老舊的高專紐扣整整齊齊的陷在絲絨里,扣起來的時候能看見每一個紐扣邊緣有一些劃痕,由于時間久遠劃痕邊緣已經(jīng)模糊,但是仔細看還是能辨認上面是什么。
「夏硝五」
電光火石間,模糊的記憶霸占腦海。
三人組在一年級酒量都不行,偏偏那一年平安夜作死,五條悟去校長室偷渡出來一瓶據(jù)說超級帶感的白酒,喝完后每個人都眼冒金星,然后鬧作一團,五條悟大著嘴巴提著菜刀說他們的友誼天長地久,揪著三枚紐扣咔咔一頓砍,三個字到底怎么弄出來的她和夏油杰一直就沒搞清楚過。
把三枚紐扣握在手心,再把手放在胸前,靜靜地躺在窗戶邊,一支長勢茂盛的香檀枝丫伸進來,柔和了三伏天的陽光。
「夏硝五」
夏油杰,家入硝子,五條悟。
硝子輕笑一聲后閉上眼。
看來她在白毛混蛋的心里還是占了那么點地位。
就是那點地位留不下這個大齡幼稚兒童。
硝子死后伏黑惠收到遺言還有一張手繪地圖,藏了幾十年的真相這才揭露,已經(jīng)中年的惠站在三座并排在一起的墓碑前,感慨的說道:“真是任性啊五條老師,這些年我們一直認為你失蹤了,可是你后來就一直沒有出現(xiàn)!
于是尚且懷揣希望的敷衍性的死亡成了真死亡。
或許幾十年前他還會生氣,現(xiàn)在大概就只剩下無奈了,這個始終不著調(diào)的頑童多少有點師德,想了想改革期間受到的數(shù)次致命一擊,惠想,如果學(xué)生受到傷害五條悟可不會就這么躲著。
不過這樣也好,他的同期和老師去的早,永遠青春,永遠活力,至死都是少年。
葉子的高專歷史老師換了一個,這個人是當(dāng)年澀谷戰(zhàn)的幸存者,和歷史人物近距離接觸過,著重講2017年的高專一年級。
那些還是孩子就奔赴戰(zhàn)場的人。
在這里她正式知曉了父親喝醉后念叨的幾個名字中比較陌生的一位——釘崎野薔薇。
一位享年十六,英姿颯爽的小姐姐。
她去世的太早,連史書上都只有寥寥幾筆,而葉子也不會再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去挖父親的傷口,不在意的會讓時間沖刷洗盡,而在意的那些東西往往隨著時間流逝變得越來越刻骨銘心。
她只知道從某一天開始,父親書房擺的那張一個人的高專畢業(yè)照上多出來三張笑嘻嘻的臉。
她也開始理解,為什么父親在她生日時會消失大半天,回來的時候眼眶總會有一點發(fā)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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