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楊剛是我在BBS結(jié)識的N個朋友之一。

　　如今的小朋友已經(jīng)無法想象，當年的校園BBS在我們生活中占有何等重要的位置，基本可以等于微信+微博+頭條+B站+抖音+KINDLE+喜馬拉雅+世紀佳緣……喔對了，世紀佳緣的創(chuàng)始人“小龍女”，當年就是因為沒有申請到“鵲橋版”版主，才憤而請計算機高手幫忙、自創(chuàng)了一個說媒網(wǎng)站，也就是后來的世紀佳緣，至今鵲橋版仍掛著她當時憤憤然的帖子。BBS不僅承包了我們的娛樂、愛好、友情，甚至還啟動了戀愛、婚姻和事業(yè)。

　　話說我認識楊剛是因為“修電腦”�！硞�程序卡住、界面不動、需要重裝系統(tǒng)等等，對我這個電腦白癡來說統(tǒng)統(tǒng)屬于高難動作、未解之謎，不幸的是男友也和我同樣白癡。好在校內(nèi)高手多的是，作為女生，只要在電腦版、研版、院版或隨便哪個版發(fā)上一貼求幫忙，總能收到回復。這不能不說是粉紅id的性別優(yōu)勢了！若是男友發(fā)帖，待遇可就差多了。

　　“你請我吃一個可愛多，我就上門幫你看看�！彪娔X白癡往往連狀況都無法描述清楚，于是楊剛主動提出到宿舍看看。當時我用的還是臺機。

　　雖然是個陌生ID，就在站上稍微聊了幾句，又ctrl+g查了下他的發(fā)帖，我便覺得是個老實人。我的感覺一向很準，也許這就是職業(yè)天分？嘿嘿，畢竟我是心理學的。校內(nèi)也不是沒壞人，同樣需要提防著，但他肯定不是。于是我請他到宿舍來。

　　他比我想象的還要老實5倍。個子不高，也不算矮，大概170；不胖，也不算瘦；不帥，也不算丑；眼睛不大，也不能說小……對了，就是沒特點！一眼看過去，就像他的名字一樣毫無特征、難以辨認、無法記住！硬要找特征么，微黑，臉盤略圓……話不多，每一句都很實在，俏皮話一句沒有，玩笑話一點不會。我常去的一些版面，像5區(qū)文學藝術(shù)之類，那些人就沒一個老實的，或俏皮、或淵博、或風雅，或要賣弄文采風流、或要顯示口若懸河，網(wǎng)上要相互譏嘲、見面要猛敲報告，一個詞語不妥能爭半天，一個觀點不同能吵三夜。你想知道一個人的真實姓名、專業(yè)、年級、長相、家庭、戀愛狀態(tài)、女友院系和年齡？……對不起，沒個一年半載、三五頓飯，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楊剛與這些人完全不同，有一是一，不會彎彎繞，甚至不會閑聊天，一句話答完了就沉默。我相當不習慣這種冷場，努力找出話頭來聊著。于是沒多大會兒，我就掌握了他差不多全部“底細”：物理系、研三、本校直升、上海本地人、無女友。

　　后來我又追問：你是不是從來沒談過女朋友？

　　“是啊……你看出來了？”

　　“物理系女生少，你又這么……不善言辭�！�

　　“是啊。女生太少了，輪不到我，嘿嘿。你真不愧是心理所的，這都能看出來。”

　　其實這和系里女生少有什么關(guān)系呢？Single版、鵲橋版，哪個不能掛牌摘牌，哪次版聚不能結(jié)識幾個妹子……我又暗搓搓地猜他家應(yīng)該是上海郊區(qū)——這就更加不厚道了——但言談中的略不自信、打扮的質(zhì)樸簡單，總能流露一二。我并沒打算問，但也很快就確認了是金山農(nóng)村、家境一般。

　　我把這些告訴男友，男友哈哈大笑：“你不會是為了讓我放心，才把這人說得這么可憐吧？”

　　“我呸~人家不就木訥點，哪里可憐了？都像你一樣油嘴滑舌才叫好��？F大哪個男生放到社會上不是香餑餑？”

　　“對對，你都對。我也是說在F大校內(nèi)不濟，到外面自然沒問題�！�

　　自此男友對我和楊剛的交往完全放心，尤其見過一面之后。我呢，電腦問題只找楊剛一人就夠了，不用再到處求爺爺告奶奶。開始還有點客氣，后來發(fā)現(xiàn)他其實也樂意借這機會增加交往，并不視為一個負擔，也就變得更自然。除了修電腦，也在網(wǎng)上玩玩對手游戲，下棋、賽馬、臺球之類一些校園網(wǎng)上的小游戲。互相在FTP上傳個電影看，聊幾句天，問問畢業(yè)論文進展。更熟悉些，甚至還一起去學校游泳館游過幾次泳。

　　年輕時代，能夠全然忘記性別而坦然相處、毫無曖昧的異性朋友，實在非常難得。和楊剛能達成這個默契，至少對我而言，完全由于他的質(zhì)樸簡單。對他來說，也許把我當個“知心姐姐”什么的？盡管我只比他大一歲。

　　2

　　有一天，他說，我有一件為難的事，想請你幫個忙。

　　難得我也有能幫他的時候，趕緊問：什么事？

　　“哎，我在外面論壇里認識了一個女孩子，她發(fā)帖找男朋友，我隨手回復了一下，也沒當真。沒想到她認真了，給我發(fā)了照片，又要了我照片，說她就認準我了，要我做他男朋友，要見面。你說我見不見�。俊�

　　“見啊，當然見啊！你只要當心別被仙人跳，別去很昂貴的地方見面，一個男生又吃不了虧�！�

　　“我就覺得太快啊，有點奇怪。我有什么好處，讓她一眼就看中呢？”

　　“自信點兒，你優(yōu)點很多啊，女孩子有眼光！先見面聊聊，探探底細再說啦�！�

　　“既然你鼓勵我，我就約她吃個飯吧。”

　　女生掛牌找男友很平常，女生追男生也沒什么，但女生表白一個沒見過面的網(wǎng)友當男朋友，多少有點奇怪�；蛘咛珕渭儯蛘吡碛须[情，或者兼而有之？……楊剛也不是有手段能騙女孩的那號人。

　　如果性別換一下，楊剛是女生的話，我肯定阻攔“她”去見面。男生么，最多被騙點錢，nothing to lose. 我好奇這女孩子什么樣、怎么回事，所以竭力慫恿他去。

　　大約過了半個多月，楊剛終于來滿足我的好奇心了。一點掖掖藏藏都沒有，先掏出幾張照片來�！疤易犹匾獍颜掌闯鰜硭臀�，說比電子版更有真實感�！�

　　我把照片放桌上，一張張細看了一回。沒想到桃子生得這般甜美，白白凈凈，整齊的披肩長發(fā)，整齊的劉海，兩個酒窩，笑容很單純，屬于恬靜乖巧、小鳥依人的那種女孩子。有一張穿著桃紅色裙子坐草地上，雖然竭力想顯露些風情，卻依然掩飾不住的一股內(nèi)在的規(guī)規(guī)矩矩。

　　我認真贊美了一番�！獥顒偰切⌒〉靡庥峙d奮的眼神，明顯在等著我夸贊�！@女孩與我推演的可能性又相差了不少。

　　“嗯，一看就是個好姑娘。家境一定不錯？”

　　“你猜對了，她爸媽都是大學教授。已經(jīng)在海天佳園給她買好了房子。她在澳洲讀書呢，大三，現(xiàn)在回來過暑假。她說，她在那里一個人無依無靠，很孤單，因此迫切希望找個男朋友作為依靠�！�

　　“可你在國內(nèi)呀？”

　　“她說，如果我愿意做她男朋友，她可以為我回國，或者幫我也去澳洲留學�！�

　　“那你打算出國嗎？”

　　“我以前沒打算過，我家里拿不出這個錢。不過她說，她家可以幫我出點錢�！�

　　“不是吧，這就談到給你出錢了？”

　　“她說如果可能，還想盡快領(lǐng)證呢。她說只有結(jié)婚她家里才能真正幫我�！�

　　“這……”這未免進展太快，每一句都出乎意料之外。好像昨天還在討論要不要乘船出海，今天已經(jīng)到達太平洋對岸的港口。直覺這女孩子善良可愛，但俗話說“事出反常必有妖”，以致我不太敢相信直覺——何況人美會直接提升好感度，而理智告訴我們外表永遠不可信。所謂直覺，有時不過是好感而已。

　　我忍不住直言：“既然如此，她能選擇的范圍應(yīng)該很廣，為什么盯上了你呢？”

　　“她說，她覺得我老實可靠。現(xiàn)在很多男人不可靠，她怕上當，她也不會談戀愛，只想找個人作為終生的依靠。在澳洲能談的中國人也很少。你說，這桃花運真的就落到我頭上了？嘿嘿，我都不敢相信誒�！�

　　我猶疑了一會兒，說，“我看她是個單純的姑娘，也很聰明。只是，這背后有沒有隱情呢？她有沒有受過什么挫折、或傷害呢？畢竟，她才20歲，急著奔向婚姻，有點不可思議�！�

　　“呃，是這樣的，”他頓了頓，說，“她大一有過一個男朋友，據(jù)說高大帥氣，軍醫(yī)大畢業(yè)后去了部隊，已經(jīng)做到副營長。她非常愛他，也發(fā)生了關(guān)系。但后來他把她甩了。她很傷心，絕望，從此害怕與男生交往。像我這樣不帥的，她覺得放心一些。她本來在軍醫(yī)大讀書，因為這件事，大三轉(zhuǎn)學去了澳洲。她說，她要嫁人的話，唯一的要求就是人品忠厚老實，忠誠于她，不會變心。”

　　一時間我心內(nèi)五味雜陳。“忠厚是無用的別名”，人們希望別人忠厚，卻并不愿見自己人太忠厚，更不要說作為擇夫的首要甚至唯一條件。顯然，這女孩受傷很重。按世俗眼光二人條件不“般配”，按校園標準這也難以稱為“真愛”，然而女孩并不吝惜自己的如花美貌和優(yōu)越家境，只求能換到一個人的忠誠。

　　我心中隱隱升起對她的同情，希望這個素不相識的姑娘從此好運，不要再遇到壞人。好在，依我對楊剛的了解，他應(yīng)該不會辜負女孩。他好像沒有與女生聊天交往的天賦，先天缺少花花腸子這種基因，待人又忠厚。他對自己被桃子看中，深懷慶幸與感激之情。單是這一點，也可以保證十年八年了吧？

　　作為朋友，替他考慮的話，一個男生，沒錢沒女友，即使被騙了被甩了，能有什么損失呢？最多“損失”幾年青春——有美麗可人的姑娘與你戀愛的青春。我有一個表妹臨到結(jié)婚提出分手，退還所有花費之外，還賠了對方5000塊“青春損失費”，親戚圈里傳為“美談”：傷了人家的心，應(yīng)該賠；大大方方賠男方，顯示出男女平等；但是作為女方，用5000塊意思一下也就可以了�！H戚行里女孩子多，長輩們對男女平等相當看重。

　　“這女孩子真好�，F(xiàn)在還有幾個人不重物質(zhì)、只重人品呢？你真是太幸運啦�！蔽矣谑抢^續(xù)鼓勵他。

　　“我也覺得好幸運，做夢都想不到啊。發(fā)展這么快合適嗎？我們還沒見父母呢！”

　　“人家閃婚，你們最多算‘閃戀’。趁著她放暑假，多見幾面�！�

　　“嗯，我約了她今晚在富士山吃飯�！�

　　他的幸福感溢于言表。所謂“征求意見”者，一半是青年人在突如其來的感情面前的不知所措，一半是分享、求贊、小小的炫耀。自認被桃花運砸中的人，沒有理由不幸福。

　　把這樁奇緣講給男朋友聽，這家伙撇撇嘴，“有什么奇的？女孩是二手的，已經(jīng)打折了……”這話太刺耳，我很生氣，輕蔑回懟了他幾句。但我也知道確實有些人會這么看。我有點后悔把桃子的秘密告訴我男友這樣一個不相干的人，特別后來我和他分手后。至于楊剛把這個秘密告訴我，這事更加不能讓桃子知道。

　　接下來大概有一個多月沒聯(lián)系。我趕寫畢業(yè)論文，除了過年發(fā)個消息，也沒空問他進展。

　　3

　　春節(jié)過后，有天晚飯后在校園里散步，恰好碰到楊剛，他停下來說：“嗨，我見過她爸媽了，他們不是很滿意，但后來桃子哭啊哭的，他們也沒辦法了�！�

　　“祝賀啊，同意了就好。啥時候去見你爸媽呀？”沒多問哪里不滿意，想想也知道。

　　“我爸媽……來不及見了，他們都……沒意見。”他支吾了一下。我便明白，文化程度和社會地位不高的爸媽，對于走到高處的兒女，在教育和婚事這些大的方面往往無力干涉，無力支持或反對，兒女因此獲得了最大限度的自由。

　　騎車的同學川流不息地經(jīng)過。他把我往人少的地方拉了拉，有點羞赧地一笑：“你知道嗎？說起來，去見她爸媽和你還有點關(guān)系呢。我告訴她，我給你看了她的照片。她說，你這等于給你們那邊人公布了，我這邊也要公布。”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措辭，“好像那意思，她把你當成了我這邊家長，于是要求對等地見她家長……”

　　這倒是讓我頗有些訝異：“桃子居然知道我的存在……”

　　“沒事，她不知道你名字。就知道我有你這么個朋友�！�

　　這女孩子的一舉一動似乎都出于我經(jīng)驗之外。楊剛的這份信任，又讓我莫名慚愧了一下：在他人生的關(guān)鍵時刻，我竟然承擔過一點點“家長”的角色。

　　“那你們此后就當真嘍？”我問。

　　“當然。但她爸媽堅決不同意今年領(lǐng)證，說最快要等到明年。不領(lǐng)證，他們也不支持我今年去澳洲，說沒有結(jié)婚保證不能同居……”

　　“那你這學期還是要在國內(nèi)找工作了。”我知道，沒有桃子父母的支持，他也沒錢出去。我已經(jīng)在想象那對高知父母面對女兒要匆匆嫁給這位相識才幾個月的“網(wǎng)友”，是怎樣驚訝、失望、反對又無奈�，F(xiàn)在以結(jié)婚證和錢來踩剎車，理所應(yīng)當。這件事終于回到了“正軌”。

　　“是的。我也在找了�！�

　　繁忙焦慮的畢業(yè)季，趕論文，盲審，答辯，找工作。一路狂奔，到6月才喘口氣：我找到一家區(qū)級精神衛(wèi)生中心的心理咨詢科，作為事業(yè)起步，還算比較滿意，本來也沒指望一步到位進三甲醫(yī)院，只要專業(yè)對口就好。楊剛不是很順利，理論物理應(yīng)用性不強，對口崗位少，中學物理老師不想當，大學物理系碩士生進不去，家里又幫不上什么忙。最后應(yīng)聘到某區(qū)的質(zhì)量技術(shù)監(jiān)督局做行政，雖然聽起來頗無聊，總算很穩(wěn)定，也適合他循規(guī)蹈矩的性格。

　　臨近過年，去澳洲的事情終于啟動。大約桃子爸媽經(jīng)過近一年的考察，終于放心這位準女婿了。又或者楊剛有了些積蓄，可以少向準岳母伸手。這些都沒有機會再細談。一工作，娛樂時間大大減少，心境也與讀書時截然不同，BBS也忘了上，偶爾在MSN交談幾句。斷斷續(xù)續(xù)地知道他在考雅思�？歼^了。桃子又放假了。他申請到悉尼大學了。再讀一個碩士，換個熱門專業(yè)。在辦簽證了。在買機票了。到達悉尼了。

　　“以后還回來嗎？”我問。

　　“看看吧。她是獨生女，爸媽希望她回來。可她不大想回，她說在澳洲很快樂�！�

　　“你也是獨生子啊。你們可以把爸媽接過去�！�

　　“我真是這么打算的。你知道嗎？澳洲移民很容易，你帶的親人越多，分加的越多。這里地廣人稀，歡迎移民。你要不要也移過來��？”

　　“我？哈哈，還沒想過呢。我應(yīng)該哪里都不會去吧�！笔诸^有活兒等著，我想快點結(jié)束這個毫無興趣的話題。

　　“你考慮一下吧，真的，只要雅思考個6.5就可以了，你家親戚又多，你多帶幾個親人，我算算，能加到……”

　　他居然認真算起來我能加多少分，好像我已經(jīng)決定了移民向他咨詢似的。我自動忽略他接下來好幾行關(guān)于算分的碼字，卻為他這種突如其來的小小熱情而感動。嗯，我還沒打算過往任何國家移民，但萬一有一天需要去國外（譬如逃難或讀書），我會記得澳洲有一個朋友曾經(jīng)希望我去，而我可以“投奔”他。

　　此后就斷了消息。——也是很久之后才驀然意識到“這幾年竟然沒聯(lián)系”。一個特別的節(jié)點是MSN退出中國。BBS的ID超過180天沒登錄已經(jīng)“死亡”。手機號早已停用。郵件從沒用過。再然后換成微信，連國內(nèi)不加微信的都逐漸斷了聯(lián)系。

　　不知他和桃子順利否？結(jié)婚否？定居澳洲否？……因為專業(yè)差距很大，他又極少在BBS灌水，我和他居然沒有一個共同認識的人。這一斷聯(lián)系，竟就徹底消失了。就像一個書生走進了聊齋里荒山野嶺中的一扇門，再也沒回來，留給世間的只有傳奇……

　　4

　　去年秋天，我接到《青少年心理研究》雜志社的邀請，到成都參加一個關(guān)于大學生心理健康的研討會。參會人員主要是各地高校教師、學生工作者、心理學研究者。

　　作為心理醫(yī)生，我的主攻領(lǐng)域在都市成年人婚戀這塊，很少關(guān)注大學生。但這次雜志社盛情相邀，加上還沒去過成都，便決定忙里偷閑玩一趟。把手頭工作給科室吳主任匯報了下，再安排好研究生的一些小活兒，就跑了出來。對了，前些年我晉升了副主任醫(yī)師，并調(diào)入滬上有名的一家精神病院。以前BBS上對罵人處罰嚴厲，一句“智障”“精神病”會關(guān)一天到一個月不等，有人便委婉地罵，“苑平北路放出來的？”我就來這里了。

　　一天會開下來很是疲憊，晚上又和熟人見面聊天，回到賓館已經(jīng)近10點。

　　室友是一位年近退休的老師，姓陶，上海某個大學的學生工作辦公室副主任。看上去相當熱情，一來就招呼我“小妹”，后來改成“馮醫(yī)生”。聽說我也是上海來的，先用上海話聊了幾句，見我半懂不懂，又改成普通話。

　　洗刷完畢就上床熄了燈。躺下后，也不那么累了，黑暗中瞎聊聊，既是放松，也不失為一種社交方式。得知她女兒大學畢業(yè)已經(jīng)工作，女婿在外企，外孫明年入小學。

　　“小馮醫(yī)生啊，你這么優(yōu)秀，我很欣賞你的。女人啊，就是要自強、自立，干出一番業(yè)績來！我女兒從小我就這樣教育她。她很優(yōu)秀的，她擔任留學生的那個同學會，叫什么來著哎呦我一下子記不起，上海分會的副會長，做得不要太好哦，經(jīng)常組織活動，參加市里的會議，春節(jié)組織團拜，領(lǐng)導有時候接見他們。她的公司做藝術(shù)品出口，與俄羅斯、白俄羅斯、瑞典、土耳其等等好多國家打交道，生意做得好的來！那些外國人都爭著買她們東西的。我女兒外語又好，這些出頭露面的事她管的多，她是領(lǐng)導嘛……”

　　聽出來了，女兒是她的驕傲，捎帶兩句女婿和外孫。我也就多問些關(guān)于女兒。她比較健談，只要給個話頭，就侃侃而談下去，仿佛只要擰一下水龍頭，便有汩汩不盡的流水。在以她女兒為主題的流水聲中，我腦海中逐漸描畫出一個上�！鞍坠蔷钡男蜗螅和馄�，高管，海歸，高智商，高情商，還高顏值，在浦東住140平的房子，開40萬的車，老公也是海歸，也在外企，月薪5萬……

　　“你女兒女婿這么年輕，就買得起大房子了，真棒�！蔽艺f。

　　“他們哪里買得起哦！都是我和她爸出錢買的。我說她，你要出國讀書就沒錢買房子，她說那我要房子吧。等她念到大二，我們房子給她買好了，她又要出國！都大三又要去澳大利亞念書……”

　　嗯？我心里咯噔一下，大三出國？……旋即放下：上海人出國如過江之鯽，大三出去的多了去。再說，這位陶老師是輔導員系列，剛才說她先生是總務(wù)處長，一直管后勤，兩個都不是教授，和桃子父母的身份對不上號。更重要的是，她所描述的女兒形象，和我印象中的桃子也完全不符。

　　但也就留了心，精神一振，有意和她繼續(xù)聊這個話題。華人圈子不大，萬一和楊剛他們認識呢？

　　“他們在哪個大學讀書��？”我問。

　　阿姨似乎沒聽到，兀自講著：“一看她去，她男朋友也要追著她去。人家對我女兒好，為了我女兒愿意再去讀書，我能說不行嗎？他家里也不怎么樣，錢我都幫他的！……”

　　不是吧，怎么越來越像了？不會這么巧，這位就是桃子的媽媽？

　　“你剛才問我哪個學校，他們都在悉尼大學。男朋友已經(jīng)在F大念完碩士了，又去澳洲念了個碩士。這女婿比她大好幾歲，我很不滿意，不過總算是名校畢業(yè)生……”

　　——轟然一聲，十幾年前的情景回到眼前。又問了些其他細節(jié)，也都符合。我心情激動，再也按捺不住，問道：

　　“陶老師，您女婿是叫楊剛嗎？”

　　“嗯？你怎么知道？”阿姨驚訝之極。

　　剎那間我眼淚奔涌而出。幸好已經(jīng)熄了燈，黑暗中她看不到我在抹眼淚——時隔十幾年之后、與上海相隔千里的地方、在一個不相干的會議上、從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口中，終于得到了故人的消息：知道他一切安好，與當年的女孩結(jié)婚，兒子5歲，家庭幸福，定居上海，有房有車，工作穩(wěn)定，收入豐厚。太好了，太好了。

　　“喔，我和楊剛是同學，知道他當年的情況，聽您說這些，我覺得和他很像……他去澳洲后我們就沒再聯(lián)系過，真沒想到今天遇到您，”我竭力壓抑著已經(jīng)哽咽了的嗓音。

　　“你不是學醫(yī)嗎？怎么會和他是同學？”阿姨警惕起來。

　　“我在心理學研究所……對，我們不同系，在BBS認識的，就是校內(nèi)網(wǎng)站……”我這才發(fā)現(xiàn)所謂同學關(guān)系根本不好解釋：對老年人說你們是網(wǎng)友嗎，而且知道關(guān)于女朋友的各種消息？我左支右絀，這個那個，盡量把交情解釋得很淺很普通：“當時大家都喜歡在網(wǎng)上聊天，所以相互都認識很多人，也不分什么系……楊剛不太愛說話，嗯，大家都說他運氣好�！�

　　她這才放松地笑起來：“真巧，這么巧！”

　　我朝她伸出手，她也伸出來，像兩個小女孩一樣拉了拉手，為突然變成“親戚”慶賀一下。

　　“阿姨回頭你把我手機號給楊剛，讓他聯(lián)系我，”我改口稱“阿姨”，按楊剛的輩分�！案嬖V他今天碰到我了，他一定也很高興�！�

　　天哪，這時我才記起，他當時更熟悉的是我網(wǎng)名，未必知道我真名；我叫他真名則是因為他ID太長。但我總不至于給一個老太太說我當年ID。

　　“好呀，回頭我告訴他，你們同學見見面！”

　　5

　　傳奇故事竟然有如此完美的收尾，那個需要被拯救的女孩，也沒有被辜負，我替他們又激動又開心。女孩網(wǎng)名“桃子”，想必是用媽媽的姓了。至于爸媽并非教授，想來是年輕人習慣以仰視的目光看待一切，把大學老師都稱為教授。又或者誰出于虛榮心，小小夸張一下也是有的。

　　岳母大人見我是女婿的老同學，忽然開啟了對女婿的強烈吐槽模式：“你說我女兒怎么會挑中他呢？又黑又矮，家里又窮……”

　　我作為男方的“娘家人”，不得不賠笑道：“是有些黑�！�

　　“可不是黑嘛！我這小外孫就遺傳了他的黑，一點兒也不像他媽媽那么白！我從一開始就沒看上！我女兒非要嫁。我女兒那時候多少人追啊，她參加軍醫(yī)大招待退伍軍人的晚會，她管接待、拍照、安排座位什么的，吸引了全場的注意，好多人夸她，好多男孩子圍著她轉(zhuǎn)呢！我真不知道她怎么挑中這個女婿的！”

　　我知道她怎么挑中的，我知道啊！就是那次晚會，認識了那個副營長……原來女兒并不曾把這一段經(jīng)歷告訴媽媽，她的挫折和傷痛，媽媽一無所知，十幾年過去了，還在怨念女兒當初沒有好好選擇。在這位媽媽心目中，女兒風光無限，她沒有見到那個受過重傷因而有病亂投醫(yī)的尋找感情庇護的姑娘。我雖然只見到過照片，此刻卻相信我對桃子的了解比媽媽還要多。一面是媽媽眼中的光鮮亮麗，花團錦簇，一面卻是千瘡百孔，委屈困頓。

　　我被這巨大的反差所震撼，心中異常難受。真想對她喊一聲：“我知道為什么��！我可以告訴你嗎？你知道女兒需要什么嗎？”

　　可我只說，“楊剛?cè)撕芎茫液窭蠈�，你女兒想必是看中他這一點�！�

　　“呵！老實，男人哪有真老實的？……”好像覺得不妥，她忽然收住話頭，拐了個彎：“你不知道他有多懶，下了班就打游戲！從來不管孩子！房子我給他買好，車子我給他買好，孩子我還得給他帶！”

　　“呵呵，他福氣真好，說明您對他們太好啦�！�

　　“孩子我送上學，送輔導班，學彈琴，我還得給他出學費！他們兩口子一個子兒都不拿。孩子倒是很喜歡他爸爸，平時住我這，一到周末就說，我回爸爸家！我說，什么爸爸家？那是外婆的家！是外婆買的房子，外婆的名字，哪里是什么爸爸家？！”

　　我默然。忽然就到了真正的家庭矛盾，不好再作為閑聊天的題材。想來楊剛住著岳父母的房子，過得并不多舒心。這位媽媽顯然是個非常要強的人，我說話間又要周旋她對女兒的虛榮心，又要為朋友回護美言，又沒有和她分辨的必要——我便有些接不上話。這樣稍微一冷場，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1點多，就互道晚安睡著了。

　　第二天中午會議結(jié)束，陶阿姨即回上海。我提議合拍張照，“你把照片給楊剛看，他自然就知道我是誰啦�！卑⒁陶f好，便用我的手機拍好發(fā)了給她。

　　有了照片，不記得姓名也沒什么打緊。雖然過了十幾年，總能認得出的。

　　要問我為什么不直接向她要楊剛的手機號，我大概是隱隱地覺得，她對我似乎有那么點警惕，如果我開口要了而被拒絕，那這條能聯(lián)系到楊剛的路一下子堵死了，后面不好再用，不如先和她攀好交情，徐徐圖之。她完全可以主動給我號碼，她也沒給，說明可能有點戒心。但我委托她來帶個話，信任對方而又不是很急切，可能帶來更好的效果。

　　我設(shè)想著，回到上海應(yīng)該就聯(lián)系上了，到時候是像當年那樣先敲報告，還是直接約個飯局呢？吃飯還是喝咖啡？要不要見桃子呀？不急不急，第一次就算了，早晚會見到她的。

　　但此后很久很久，我沒有收到楊剛的任何消息：既沒有人來添加微信，也沒有短信電話，陶阿姨也沒有給我一個字回復。我在成都巧遇岳母這件事，竟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也許岳母出于戒心，并沒有把我電話給女婿？壓根兒就沒提起？

　　也許楊剛認為友情已屬過去，而今沒有聯(lián)系的必要？

　　再或者，根本想不起這女的是誰？

　　漸漸我也就忘了這事兒。

　　6

　　心理學不是讀心術(shù)，但世人常常以為搞心理學就是猜別人心思。從我讀研起，不知有多少人一聽我專業(yè)名稱，便狡黠地發(fā)問：“那你猜我正在想什么？”

　　對不起啊，我真的猜不到你在想什么。但我知道你不該想什么——根據(jù)各種規(guī)律和經(jīng)驗，如果出現(xiàn)了無法掌控的亂七八糟非常規(guī)的想法、心態(tài)、感覺乃至幻覺，我們可以判斷為“癥狀”，可以認為你病了并進行治療。這是我們心理醫(yī)生的日常工作之一。

　　我所在的心理咨詢科業(yè)務(wù)相當繁忙。隨著觀念的進步，人們不再把看心理醫(yī)生當成一樁丟人事兒，也弄清了這不等于“精神病”。加上大城市婚戀、親子等矛盾高發(fā)，好的心理醫(yī)生和咨詢師不多，也造成我們這行當?shù)男星樗疂q船高。怎么說？忙并快樂著。

　　這一天中午我正值班，吳主任突然電話說她家中有事，下午不能過來，然而下午1點約好的病人已經(jīng)在路上，臨時不好取消，只好請我代勞一下。

　　“她的基本材料就在我辦公桌上，你先看看。上次預約有簡單記錄，但你也可以從頭問起。謝謝了。”

　　“好的沒事，就一小時，我簡單應(yīng)付一下，下次還是交給你�！�

　　病人進入治療程序總要連續(xù)幾次，少則三次，多則一兩個月都有，一次一般一小時。

　　掛掉電話已經(jīng)12:50分，我迅速掃了一眼資料：

　　蘇籽薔，女，34歲，某不知名公司高管，主訴病情“疑心丈夫出軌，與母親意見不合，心思郁結(jié)，經(jīng)常失眠�！毕旅媸且环菀钟舭Y測量評級報告，按照得分評為“輕度抑郁”，上周測的。輕度抑郁無需用藥，只需要做心理疏導。應(yīng)該不復雜。

　　我來到3號診室。病人已經(jīng)在等待。

　　正是暮春天氣，女子身著一件米色及膝短裙，外罩深綠色小西裝，別一枚珠花胸針，看上去優(yōu)雅嫻靜。身材微豐，膚色白凈，面目姣好，精致的淡妝，瞧著依稀有些面善。

　　“蘇女士嗎？你好。”我坐下來，“我是馮醫(yī)生。吳主任很不巧家中有事，托我來代一下，免得你空跑一趟�！�

　　女子微笑：“馮醫(yī)生你好�！�

　　“你名字真美，很有詩意，完全沒有80年代流行的瓊瑤風�！蔽倚Φ�。贊美容易溝通感情，縮小距離。病人是否信賴醫(yī)生、愿意傾訴，對心理治療非常重要。

　　“謝謝。我媽本來給我取名‘自強’，說女孩子應(yīng)當自立自強。我爸說太剛硬，要有點女孩氣兒，才按諧音改了�！�

　　“你媽媽一定是個很成功的人。”

　　“嗯，她在大學工作，是主管學生工作的主任。從小對我要求很嚴，希望我考上名校，事業(yè)成功，出人頭地。結(jié)果我哪里都達不到她的要求�！�

　　“你這么年輕，已經(jīng)做到高管，很成功啊，你媽媽還不滿意嗎？”想到病歷上寫的“與母親意見不合”，我想我可以進入正題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剛才微笑的眼神黯淡了下去，有些難為情地說，“我，其實，就自己注冊了一個公司經(jīng)營藝術(shù)品，在農(nóng)村租了一間房存放貨物，兼做辦公室，聘兩個人當助手。我考大學按爸媽的心愿學醫(yī)，讀的公共衛(wèi)生，但我不喜歡這個專業(yè)。大三去澳洲時我改了藝術(shù)，也是因為醫(yī)學院轉(zhuǎn)不進去。前幾年回國后工作不好找，就自己創(chuàng)業(yè)了。但我媽接受不了女兒留學回來沒工作，她一定要我對外宣稱是公司高管，是領(lǐng)導……”

　　“你公司經(jīng)營怎么樣呢？”

　　“也就維持生活吧。這個行業(yè)不穩(wěn)定，藝術(shù)品價格波動很大。但我不敢讓媽知道實際情況，一年賺20萬我會告訴她50萬，不然她又接受不了。她要風光體面，我盡力滿足她。我但凡做的漂亮點的事都會夸張10倍告訴她，讓她高興。反正我在外面的事情她也摸不清底細。”

　　“那你們哪些方面意見不合呢？”

　　“是這樣，我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爸媽出錢買的，產(chǎn)證是我媽的名字。我爸也在大學工作，當過處長，他們手頭有些積蓄。房子買的早，我出國前就買了。我和老公回國時房價已經(jīng)很高，我們也買不起。我老公是金山農(nóng)村出來的，家境不好，當時去澳洲留學也是我父母出的錢。因為這些，我媽認為我的地位比老公高，兒子應(yīng)該跟我姓蘇，不應(yīng)該姓楊……”

　　大三去澳洲、藝術(shù)品、金山農(nóng)村、主任、處長、留學出錢、還姓楊……夠了，我已經(jīng)有充足的理由相信，眼前這個娓娓訴說的女子，就是桃子。

　　山和山不相遇，人和人要相逢。我不但要在會議偶遇楊剛的岳母，還要在醫(yī)院偶遇他的妻子，這樣的戲碼竟然真的上演了。

　　——但我絕不能讓桃子知道我和她丈夫是舊友，畢竟病歷上寫著“疑心丈夫出軌”，疑心癥足以導致精神疾病，一旦知道這層關(guān)系，我的治療就會完全失效，甚至會加重病情。

　　“你媽媽為什么要現(xiàn)在改姓？為什么出生時沒有提要求呢？”我不動聲色，繼續(xù)問道。一邊悄悄打量她的相貌，和當年的照片果然很相仿，只是胖了些，老了些，但那種溫柔恬靜的氣質(zhì)仍在。難怪一來便覺得眼熟。

　　“她也提了，我老公不同意。那時我們還在國外，我媽也鞭長莫及。據(jù)說我出生時她就想讓我跟她姓陶，但沒爭過我爸。剛回國時還好，我媽對我老公還沒很嫌棄，關(guān)系也不錯。這幾年為了改姓，鬧過很多次。用我媽的話說，‘留學是我出錢，房子我買，車子我買，女兒我養(yǎng)，你們孩子還是我養(yǎng)，你對家庭有哪一點貢獻？以前的男人要這樣就是入贅，就要女方姓的。你有什么資格跟你姓？女人還要生娃養(yǎng)娃，你呢，就貢獻了一個精子’……”

　　我趕緊安慰她：“你媽媽這樣說不是全沒道理，但態(tài)度上讓人不好接受。想必你一定為你老公感到委屈，我明白你的心情。”

　　“我倒也沒有多替他委屈。他如果來和我媽爭辯一下，講講道理，或者撂個狠話比如我還你錢、我自己買房子、我搬出去，或者靈活一點哄哄我媽，或者干脆同意把姓改了，這些我都更好接受�？墒撬裁炊疾徽f，都不做，他就那么悶著，忍著，懶怠著。我媽罵他多難聽的話，罵他像塊石頭又臭又硬，他都能當聽不見。我和他談這事，或者談其他需要解決的問題，他也總是躲避，我說半天話，他就嗯哼一聲，回幾個字�！�

　　我苦笑了一下，心說我能想象。想當年我和他聊的話題，基本都是我起頭，一般來回不超過5句即結(jié)束，任何話題都不可能深談下去。除了網(wǎng)上一塊玩玩游戲，他也沒什么愛好，而游戲不需要說話。他實在是一個有些乏味的人。大概他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老實可靠”，那種穩(wěn)如泰山一般的沉默所帶來的恒定感，而你當初不正是看中他這一點么？——我這么想著，嘴上問道：“你們結(jié)婚多久了？以前他是不是也這樣呢？”

　　“我們從戀愛算起已經(jīng)有十幾年了，結(jié)婚有八九年。是的，他一直就是這么沉悶木訥的性格，但那時候我卻覺得很合適……”

　　我鼓勵她講下去。能夠說出來是治療的第一步。桃子不像她媽那樣外向健談，能看出來她因為信任了眼前的醫(yī)生，才愿意說這么多。有些病人，不會說、不敢說、不坦率、掖掖藏藏，都會使治療變得極其麻煩。當然，醫(yī)生按小時收費，一小時幾百上千塊，你愿意藏掖拖延，增加治療時間，我們不反對。

　　于是接下來，我聽到了桃子版本的戀愛故事。她大一參加的晚會，那個副營長如何高大帥氣，甜言蜜語，如何墜入情網(wǎng)，他又如何在半年后另有新歡。分了手，她失魂落魄，痛苦很久，出國是為了忘記舊我，尋找新生。逐漸平復之后，在論壇里發(fā)帖征友，認識了楊剛。

　　“我見他不高，不帥，不太會說話，只會嘿嘿笑，我對自己說，我就要這樣的。他沒有本事去勾搭別的女孩子。我要他一切都與前男友相反，只有這樣才不會拋棄我、不會傷害我。另外，他是F大的研究生，我因為自己沒考進名校，當時對名校生很是崇拜。就這樣選擇了他。我是不是太傻了？我愛過他嗎？我對他從來沒有對前男友那種愛的感覺。我們之間這樣一潭死水、難以交流的局面，我媽對他的各種嫌棄、不開心，不正是由于我當初的錯誤選擇嗎？……”

　　我一邊聽一邊默默分析：她過去的問題在于，還沒有從上一段感情真正恢復，就匆忙進入下一段，因而做出了并不理智的選擇。她又有一些自責型人格，把所有問題歸咎到自我，眼前最大的癥結(jié)在于責備過去的自己。我需要告訴她：不應(yīng)該回顧往昔，應(yīng)該著重于眼前的生活。追溯過往是毫無意義的。不要說愛情這個東西沒人說得清，就算當初你們是真愛、知己、靈魂+□□的完美伴侶，十幾年后也會變化，今天也照樣可能一地雞毛。有些年輕人總以為只要婚前考察好了，婚后就沒問題；反過來如果婚后有問題，一定是婚前沒考察好，那只能怪自己。這種想法實在幼稚得很，容易成為心理疾病的根源。

　　但是我不能一股腦兒告訴她，她吃不消，需要根據(jù)她的情況慢慢來。

　　7

　　對婚姻家庭問題引發(fā)的心理病癥，作為醫(yī)生的原則一向是：不處理家庭矛盾，只處理心理癥結(jié)。具體點說，不提供解決家庭問題的建議，也不試圖改變患者和家屬的三觀，只負責分析并指出癥狀產(chǎn)生的原因、過程、后果，以及如何消解。只要病人的心態(tài)和精神恢復正常，我們的任務(wù)就完成了。他怎么處理家庭問題是他自己的事。

　　就桃子的案例來說，我和吳主任分析下來，——她又接連約了吳主任幾次，每周一次——她的家庭問題有很多：母親的好強、虛榮、爭奪冠姓權(quán)，丈夫的冷淡沉悶和難以溝通，她對丈夫出軌的疑心（并無實據(jù)，捕風捉影），這些并不必然帶來心理疾病。造成她病癥的原因主要是：

　　一是她的歸咎方式，把性格的不諧調(diào)、家庭矛盾、理念沖突等等都視為自己引起，陷入自責；用她的話說，“這一切都不對呀！從開始就錯了！可是現(xiàn)在怎么糾正呢？我還有機會糾正嗎？”

　　二是她對愛的懷疑，思考她究竟愛過誰，她是否被愛過。而又懷疑自己是否應(yīng)當思考，是否應(yīng)當像多數(shù)人一樣接受婚姻的平凡、呵呵一笑湊合著過。這個問題很容易讓人迷失，在這條岔道上走火入魔，便會帶來精神分裂、抑郁癥、自殺等等。

　　吳主任決定采取家庭團體治療方式。家庭成員只要能配合、能到場，本身就表達了對病人的關(guān)愛。很多情況下，家庭矛盾由于缺乏有效溝通而引起，而并非真的缺少愛。有冷靜可信的第三方在場，對于疏通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很有效。據(jù)我判斷，陶阿姨和楊剛都會到場的。

　　同時，我把和楊剛的昔日友情也告訴了吳主任，她認為可以讓桃子知道，會有助于幫助她理解丈夫和異性的朋友關(guān)系。吳主任是位老法師了，我對她的醫(yī)術(shù)很放心，相信她不久就能幫助桃子徹底恢復，包括十幾年前的前任男友留下的傷痕也有可能一起抹平了。

　　這樣，我也就打算著楊剛?cè)绻麃磲t(yī)院，便和他見個面。

　　果然不出所料，下一周的預約，就是夫妻二人同來。吳主任的意思最好母親也一起，但桃子希望緩一緩再叫上她。

　　依然是下午1到2點。2點一到，我放下手頭的活兒，來到走廊，等候他們從診室出來，準備請他們兩個到我辦公室坐坐，敘敘舊。

　　吳主任先開門出來，沖我笑笑走過去了。接著是桃子夫婦一起走了出來。

　　楊剛看上去胖了很多，頭發(fā)也禿了一圈，肚子已經(jīng)腆出來，穿一件寬大的休閑服，一步一踱似的向我這邊移動著。還不到40歲，但中年男人特有的那點慵懶以及“萬事盡在掌握”的滿足感似乎已經(jīng)提前降臨，與當年精神抖擻的小伙子判若兩人。

　　“你好，小蘇。”我對桃子打個招呼，便笑著看向楊剛，等著他回應(yīng)。

　　桃子說了聲“馮醫(yī)生好”，楊剛也禮貌地沖我點了點頭，二人便一道走了。

　　他根本就沒認出我。

　　8

　　“楊剛！”我沖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大喊一聲。

　　他倆同時停步，回頭，驚訝的眼神拋向我。

　　“我是Moonset，你不認得了嗎？！”

　　楊剛露出了微笑：“哦，是你啊，我一下子還真沒認出來�！�

　　在這個場合報自己ID，忽然覺得好羞慚。BBS已經(jīng)是多么古老的事物，即便那時也只有版聚才使用ID當名號，不上BBS的人就連同班同學也不知道你ID。ID只是一個特定站點上使用的代號，這個代號屬于那一小圈人。而這個站點即將消失，前些天我上去看了看，居然只剩下區(qū)區(qū)100多人在線，那感覺就像回到闊別已久然而被拋棄的鄉(xiāng)村老家，既非常親切，讓人眷戀，又不得不離開。說來不由得讓人眼酸心熱。

　　看著桃子狐疑不定的眼神，我忽然沒了勇氣介紹我們是BBS網(wǎng)友——三言兩語說不清，徒然增加煩惱，不如以后再說——便道：“我們以前在F大有過一面之緣，剛才看著有些像，果然是。對了，我們留個手機號吧，醫(yī)院這邊有什么事你們可以找我�！敝劣谖耶斆嫒鰝�小謊，楊剛自然不會拆穿。

　　我也沒有再請他們到辦公室，略做寒暄，便告別而去。

　　隔天，我和楊剛互加了微信，并約好周五下午一起喝個咖啡。

　　咖啡館里人不多。疫情之后，飯館咖啡館都像被掃蕩過一般人煙稀少，雖然上海城內(nèi)已經(jīng)很安全。

　　相互敘了一下別后情形，目前狀況，哪年結(jié)婚，哪年生娃，現(xiàn)在何處工作，簡單幾句概括完畢。

　　我說，“真是想不到，以這種方式遇到你們。前面陶阿姨有沒有告訴你在成都遇到我呢？”

　　我很希望他會驚訝地說“沒有啊”，結(jié)果他只是淡淡地笑道：“她說過遇到一個老同學，我猜是你，當時一忙就忘了聯(lián)系�！�

　　那輕描淡寫的語氣一下子讓我覺得疏遠了好多。那是一個事業(yè)繁忙的成年人對另一個成年人的態(tài)度，而不是“兩個多年未見終于巧遇的朋友”的態(tài)度。

　　一時之間我有好多話說不出口。

　　我說，桃子來醫(yī)院的原因你也知道。

　　他說，她想得太多。我們一起走過來這么多年了，感情還是很深的。

　　我說，她懷疑你有外遇，你有嗎？

　　他笑，我沒有，她不信，我有什么辦法。我沒法證明我沒有的東西。

　　我說，姓氏沒那么重要，你或者也可以考慮一下給兒子改姓？

　　他仍然是淡淡一笑：那不是笑話么。孩子都這么大了，再改姓對他不好。

　　我說，你岳母的想法也符合當今潮流，你應(yīng)該尊重她。

　　他說，她凈出幺蛾子。我那個岳母，得理不饒人。我不跟她一般見識。

　　我說，為了這個鬧得家里不寧靜，桃子壓力很大，何苦呢？

　　他說，誰家不吵個架呢？我只要不吭聲，隨便她罵，她總有停下來的時候。

　　我說，可你問題沒有解決��？

　　他說，誰家沒一本難念的經(jīng)呢？

　　我說，可是這樣鬧來鬧去的影響你們的感情。

　　他說，一家人才這樣吧，除了親人，誰還能整天忍受你的責罵呢？

　　……他說的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還是和從前一樣，所有的話題都難以延展。他的世界穩(wěn)如泰山，銅墻鐵壁，風雨不透。而桃子目前的心態(tài)，與他的心態(tài)是兩個世界，我試圖做這兩個世界的使者傳遞些消息，就應(yīng)該把話題再深入些。

　　我說，她當初選擇你時，因為是在情感受傷之后，并沒有很理性地考慮，這你也清楚。她現(xiàn)在因為疑心你，再次受到刺激，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懷疑你們之間是否有愛。你能不能向她表達一下，給她個定心丸呢？

　　他略帶無奈地笑笑，說：十幾年都過去了，討論這個還有意思嗎？還怎么表白，天天說一遍我愛你？

　　你可以多陪陪她，帶她旅游，買點小禮物，生日給個驚喜什么的，讓她明白你心里并沒有別人，只有她。

　　唉，他嘆口氣道，過日子不是過家家，以前戀愛的時候這些都玩過了，還要玩一輩子？她收入不穩(wěn)定，還得靠我這份工作養(yǎng)家，我不能失業(yè)。她疑心我有外遇，可我根本沒那精力搞什么外遇。

　　既然他提到養(yǎng)家，我便接著問，你還準備買房子嗎？

　　那有錢自然是要買了，他說，我總得攢夠了再說吧，沒錢么我也不想多說話。

　　我聽陶阿姨說你孩子上輔導班的錢都是她出的。

　　呵呵，她想讓孩子姓蘇，那就得先拉攏拉攏孩子唄。

　　他平淡的語調(diào)就像一杯溫吞水，日常飲用正合適，既不沸騰，也不冰冷，但永遠只有這一杯水，永遠是這一個溫度。正如他的生活態(tài)度，超級穩(wěn)定，超級平靜，不管外界任何風浪。

　　我本來還想回憶一下過去，講點小故事，補一補隔閡這些年后的空缺，漸漸發(fā)現(xiàn)無從置喙。至于在BBS共同度過的往事，放在此時此地的氛圍里，就像講起穿開襠褲的時候，只有讓人羞慚了。

　　我只想趕快逃離咖啡館，逃離面前這個超級穩(wěn)定的人，這種令人窒息的空氣。嗯，我還是早點去參加今晚古典名著版的版聚吧，這是BBS時代碩果僅存的幾個老家伙的聚會。這群家伙就像本文開頭所言，沒一個老實的，有人背個小包走遍全球云游四方，有人一擲千金寵著老婆混飯圈，有人一邊生娃一邊為了真理而灌水，有人舞文弄墨，有人唱念做打，有人琴棋書畫，然后所有人都和當年一樣，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錙銖必較，一個詞語不妥能爭半天，一個觀點不同能吵三夜，只不過陣地挪到了微信。

　　是的，本文主人公在我“網(wǎng)友”中是唯一不那么有趣的一個，但他的故事，卻讓我寫下這么多文字。

　　——謹以此文獻給在BBS揮灑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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