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雨
一
二十三年春,細(xì)雨飄零,金陵城府外,撐著傘輕撫暗紅的門扉。
這場雨比往年來得早了些,卻是新春的第一場雨。
街道無幾人往來,早市里的茶樓堪堪開張,伙計忙著迎第一位攜雨而來的遠(yuǎn)客。
我接過熱茶,眼前迎著笑臉的小二扭曲化為西服加身的服務(wù)生。
“請慢用!
收銀臺前忙碌不停。這里早茶遠(yuǎn)近聞名,熟客卡著點進(jìn)店,濕漉漉的鞋印沿著布滿時間痕跡的木板順進(jìn)來。
我略思忖,指尖摩挲著手下微微泛黃的紙張,鉛的色彩濕重地印下。
檐下雨落,滴答滴答。
“熱茶來咯!
小二提著壺急匆匆走來,腳下的木板被卻沒發(fā)出想象中老舊的吱嘎聲。
我此刻,應(yīng)當(dāng)是留著長發(fā)的。
是個書生,且是個專愛在書本上畫小人兒的草包書生。家中是做買賣的,不小的買賣,因而有幾分財勢。
父親……當(dāng)是一個商賈,發(fā)了橫財,卻不識幾個大字。母親或許通幾分女子必修的才德教養(yǎng),但那都比不得她手下敲起算盤的功夫。
我捧著瓷杯抿了兩口熱茶,心道:“這古時候的茶倒是沒什么稀奇的,要是能帶只杯子回去就好了!睉(yīng)當(dāng)能賣個好價錢。
想到這里又不自覺笑了。
父親若知我這般做買賣的心思定想抽我兩棍。他出生商賈,自來被瞧不起,才一心想要他那個生來不愛讀書的“不宵子”去念什么四書五經(jīng)。
母親倒沒什么所謂的,在她看來我學(xué)之乎者也對家里幫不上什么忙。但我的學(xué)業(yè)事情一貫是父親說了算的,她也不好過問什么。
今日外頭落雨,我悄聲跑了出來,盤算著在哪支個地兒取景畫小人。
街角恰好有個矮檐,雨水順著瓦楞淅瀝瀝淌下來。
我冒雨奔去瞧了瞧——朝右瞄恰能瞅著遠(yuǎn)處府邸假山的一角。
當(dāng)真是個好地方。
我擱下板凳,將背了一路的石板往腿上放下,又將那硯臺——父親重金帶回來的上好紫檀硯臺伸進(jìn)雨幕里。
得了,上好的水,該配得上這方墨。
我一面細(xì)細(xì)研磨著,一面向那條街望。
等了許久,也沒見著等的人。
煩悶透了,頭上還飛來幾只避雨的鳥,嘰嘰喳喳。
直至一抹紅色映入視線。
來了,我登時坐直,一眼不眨地盯著對方。
頭上束著寶紫金冠,穿著大紅箭袖,眉如墨畫,瓔珞上的五色絲絳系著一塊美玉。
我心中念著,手下飛快揮起畫筆。
身形輪廓,眉骨,鼻梁……
“誰準(zhǔn)你畫我的?”
竟被這小子看著了。
我立即俯下身,趴到石板上,白袖子全都印上了墨,卻是一點都沒敢抬起頭。
“嘿,你這呆子!蹦侨藲饧,卻不知說我什么,只好轉(zhuǎn)身離去。
我靜靜聽著,直至人走遠(yuǎn)了,才緩緩抬起頭。
眼前這個色的衣衫……
壞了,請來個更大的。
“不好好去上學(xué)堂,你就在這里躲著畫破爛?”父親怒目圓睜,眼睛里的那兩把三叉戟要是能化出實體,早把我戳成三兩個洞的草娃娃了。
他扯住我的耳朵把我揪起來,看見滿袖子墨更氣,“不學(xué)無術(shù),我讓你不學(xué)無術(shù)!”
痛痛痛,好痛。
我呲著牙直往雨里跳。
慢著,我的畫!
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掙脫了父親的手,直直奔向那塊石板。
“先生!先生!”身后傳來急聲呼喊。
我抓著畫紙轉(zhuǎn)過頭去,茫然地看向奔來的服務(wù)生。
對方一手還握著塊收拾桌子的抹布,一手拿著我的錢包。
“您落東西了。”
我接過錢包,向她表示感謝。
二
打開那個翻出絨毛的舊皮錢包撫了撫夾層里的照片,全家福里的我也不過是個孩童。
照片里有父親因前幾日應(yīng)酬未睡而沒來得及管顧的胡茬,母親因深夜重溫《紅樓夢》哭腫了的眼皮。不過堪堪和父母腰間同高的我站在中間,被拍下來的時候還不小心閉上了左眼。
這顯然不是一張完美的全家福,但卻是我近些年來唯一的寄托。
母親自我記事以來,印象里就是個操勞的女人。她沒什么高文憑,初入社會柔弱膽小的女子轉(zhuǎn)身站在這個家的中心,進(jìn)貨、做生意、掙買賣。
父親與母親是在做工的時候遇著的。廠旁的水泥樓房租不貴,他們卻很難獨自負(fù)擔(dān)。又因兩人算得上認(rèn)識,一咬牙,合租了一套房。
父親一開始覺著男男女女同個屋檐下生活終究是不妥的,委婉提出不合租的事。
母親兩眼一瞪,吵起來:“住夠了就想跑了?你不住了我上哪找人墊另一半錢?”
父親五大三粗地一個漢子,竟然低聲下氣地說怕母親和男的住一起別扭。
“我別扭什么?又不是睡在一張床上!彼诳嗟,“你個大男人扭扭捏捏,兜里是有幾個錢啊想得倒挺多!
這是早年父親講給我的,他與母親的故事。
“誰能想到你媽這么個性格,凈愛看那曹什么寫的恩恩怨怨。”父親抽著煙,遠(yuǎn)望這檐下雨簾,在煙霧里瞇著眼說。
十五六歲時,母親因早年操勞過度,把身體拖垮了。
那時,我們家才過上好日子沒幾年。
她再三強(qiáng)調(diào)要父親把她葬在南京,要到地府里瞧瞧有沒有金陵十二釵。
這也許是母親這么多年操勞,被時間無情沖刷后,最后露出的一絲少女心思。
“就愛看個《紅樓夢》,多彪悍一人眼淚全為林妹妹灑了,都沒為我哭過!备赣H蹲下,細(xì)細(xì)擦過墓碑上的雨水,手上的老繭仿佛斑駁了那些與母親分離的日子。
十七八歲考大學(xué)的時候,我不知怎么叛了逆,就愛到處跑著去畫畫,被人隨口一夸就自認(rèn)生來是學(xué)藝術(shù)那塊料。
父親氣得要命,他辛辛苦苦養(yǎng)我這么大,就指望我考個大學(xué)有個安穩(wěn)的未來,不要像他一樣年輕的時候到處漂。
“學(xué)畫畫,學(xué)畫畫能干什么?”他怒視著我,“等我死了給我畫遺像嗎?”
我和父親大吵了一架,之后冷戰(zhàn)不斷。直至又一個春日,第一場雨,打滑的路面和失控的車輛,夜幕里的雨霧吞噬了最后一個能為我擋雨的人。
父親安身于母親墓旁,想來他去尋母親控訴為什么只為林妹妹掉眼淚的時候,花費的功夫興許能少些。
三
墓碑前,火焰將最后一片畫紙碎片吞沒,我移開為它遮雨的傘,任灰燼被雨水溫柔蠶食。
畫中有被我描摹下來神似寶玉的公子,也有那幾只被我趕到旁去避雨的鳥。
我杜撰著史書里從未存在的金陵二十三年春,空手建起幸福的大廈,將父親變成不怕無錢可使的大富商賈,將母親畫成不羈世俗獨當(dāng)一面的她。
我在畫里,杜撰了一個家。
家里有我偏愛《紅樓夢》、會做生意的母親,有我一心賺錢、望子成龍的父親。
還有被落在二十三年春的雨中,寄托著無限思念的石板畫。
伸出手,探進(jìn)綿綿細(xì)雨里。
四
“你還要那個破板子!备赣H氣得一把拍在我背上。
我緊緊抱住石板,又收拾好筆墨,縮著頭,任他打罵著拽回了家。
父親費勁平息了怒氣,打算再與我講一講理。
我立時挺直了背,拍拍胸脯,“爹,我定會好好上學(xué)堂,將來指定給您光宗耀祖。”
“只是這畫吧,是不能割舍下的。”復(fù)又小聲說。
父親瞪著我,想來是不信我的。
只是這時倚在藤花旁的女子開口道:“午時了。”
父親也不再管顧我,趕忙叫人將準(zhǔn)備好的飯菜送上。
母親放下話本走來,我默默跟在她身后。
此刻已然放晴,先前躲雨的鳥放開嗓子啼叫起來,地磚上的水痕悄然退卻。
只有屋檐下偶爾的嘀嗒聲,訴說著那場下在金陵二十三年春的雨。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