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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佛珠】
那次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吧。
我決定出樓去惜晴小居的時候便是這么想。
其實那次也是他抱著妻子亡尸大笑而去的三年后,我第一次見他。
話說白了,我不明白他來找我有能何事。以他顧惜朝自負清高的性子來托我辦事,那是斷然不能。這三年我代小石頭坐了樓主之位,金風細雨樓的資料含概四面八方,耳聞目染間,也會聽到一些我這個死敵的消息。
他把晚晴葬在了汴京城北的惜晴小居前,一年后突然迷昏了六扇門派的看守失去了蹤影,后來聽人說邊關(guān)出現(xiàn)過他的身影,就再也沒了消息。
信是在一個雨天送來的,楊無邪交給我時表情很奇怪,他把他那把扇子搖得輕緩,蹙了眉盯著我要我不要冒險。
信封已被無邪拆開,信封無字,信箋里落了漂亮的十四字“明月千里故人稀,山北惜晴下元時”。簪花小楷清秀而遒勁,瘦麗的筆鋒如同浮云之間高聳而矗的山嵐,險峻、陡峭、一如這人劍走偏鋒的風情。
我的心中便忽的一悸。
我不禁的握了下腰間的癡。它是把好劍。只可惜不能遇敵越匣而鳴。它已經(jīng)不是當時明月的逆水寒龍。
到了晚上汴京郊外的山北依然霧雨遮天。
搖搖晃晃了半響終于到了惜晴陋居后,我懷疑自己的輕功退步了。
我拖了把油紙傘,衣角卻還是被泥水污了些。他的陋居里沒有人。好在我在他的房間里找到一把落塵的燈籠。
我覺得也許我該先去忌拜一下晚晴。依稀記得是個溫婉美麗的女子。對于顧惜朝來說,大概就是他生命中全部的光熱了吧。要不然,他怎么會瘋。
他怎么可以瘋。
晚晴的墓很干凈?吹某鲨F手常來。他也是個癡情的漢子。可惜他的癡跟我和小妖的都不一樣。
我在雨林中打了個寒顫,箱子燕給我留下的□□記憶,小腹一到陰雨天就隱隱作痛。我做不到向諸葛先生的承諾。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原諒顧惜朝。
一直等到半夜人也不見,我隱約覺得自己又上了他的圈套。
可我想不出他的理由是什么。我這個龍頭已經(jīng)無法給予他權(quán)勢了不是么;蛟S…他又投到了誰的麾下,聽信得金風細雨龍頭
得萬金的江湖流言。
我無法相信但心里的毒火卻自地獄般的暗地燃起。我想殺了他。
我?guī)缀跏窃谶@五個字剛在腦海里浮現(xiàn)的瞬間拔了劍。
癡像一條御風翔龍,就那氣勢長虹的升鳴一劍。
一字無題處。
落葉都愁。
當人黑壓壓的倒進水中,映著水光,我看見了他所謂的千里明月。
水中月鏡中花。
顧惜朝的側(cè)臉倒映在血水交加的雨水里,額前的長發(fā)濕了卷,無從的隨風晃了晃,月光從他的背后溫涼的透過來,倦怠的似一個秋水長天的隔世夢魘。
他懶懶的彎著身,手和袍子上沾著不知何時的濺到的鮮血。
而他卻毫不在意。他在專注的看著死人。
一個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當然有看頭。
看一個人的刀法劍術(shù),全平那細細一道傷紋。
顧惜朝低頭看那人的神情有些恍惚。他面色蒼白如紙,峰眉微顰,嘴角上隱約勾挑起一種若有若無的冷笑。
可他的眼神卻偏偏含了悵然若失的痛意。
我不禁想起當年旗亭酒肆里的驚鴻一瞥,也是那雙倉皇間略帶失意的曜黑鷹眸,似一道無痕的凌冽劍影,帶著清冷之風,鴻鵠之志,就那么惆悵若水的虛晃一劍刺進心來。
他果真也是刺了進來。
一劍至死。
這幾年我不常夢到連云寨,偶爾一回也是兄弟們聚在大帳里圍爐夜話。老八喝醉了扛著槍要喝著要去考狀元,紅袍在一邊笑他荒野蠻地怎能長出葦子桿,勾子跟小孟吵著要紅袍幫自己補衣服,老六和老五在一旁殺棋殺著就叫囂著出去切搓。
我則坐在一旁擦拭著那把三弦。
為什么不是逆水寒?!
當我想到這點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自己動不了了。
然后顧惜朝悠悠而長的聲音傳過來,他說我聽掌柜的說這兒是連云寨大當家坐過的地方,所以我猜你就是戚少商。
他說即然在這里遇到知我懂我的人,我便贈你一曲。
他說明月千里故人稀,大當家的也來了。
那些聲音明滅不息,像是語隔洪荒,又像畫梁呢喃,我找不到他,也弄不清是不是他。
是哪一個他?
到底哪一個是他?
是宣了誓的我今入了伙就與眾兄弟一條心不叛變不走漏風聲的大寨主。
還是一字一咬恨不能食我入腹今日羞作攀附明日得勢成龍的相爺女婿顧公子。
仰或是魚池子里醉酒三問悵恨不能言君失紅淚我失晚晴的顧惜朝?
我都不明了。也無從明了。
我給過他機會。而他卻不曾給我真心。
雨好像愈下愈大了。
顧惜朝像是才卻發(fā)覺一般,抬起天鵝般的脖頸,冷冽的看過天去。
我以為他會和當年一樣,語氣里嘲嚷而驕,用他那特有清泠的聲色,冷嘲熱諷的給我迎頭一句“千里明月古人稀,大當家的也來了!
我甚至暗地里做好了回應之詞。
可是他始終就是與眾不同的那一個。
顧惜朝倦怠的抬了抬眼,睫毛上沾著些許水珠,他懶懶的說開來,清冷的似一個長安檐下懸鈴微蕩的暗色舊夢。
“大當家,你還記得么,晚晴她,也是這么死的!
我就真的大腦一片空白。
“就像這樣,”他拿手比劃了一下,”這么輕輕的在脖子上抹了一劍。你看,也是這么漂亮的細致嫣紅!
“大當家,你的劍法又進步了!
我不止一次后悔為何放他留他在人世。
他的心太狠,以至于無法放過自己。
不知為何,我想起他殺我連云寨兄弟,毀紅淚的毀諾城,滅卷哥的雷家堡的樣子,甚至于聽聞他殺連云三亂的愁悵之時,那些個殘忍至極,都比不上這次的足以致命。
我是不可能在紅淚死后笑著說她死時面目怎樣的人。
我覺得有些時候的感情,是無法用語言表達清楚的。
所以紅淚大婚的那天她當著所有人的面扇了我一巴掌。
我說不出為什么留在汴京。也說不出我為什么要接替小石頭。說不出我為何要祝賀她與郝連小妖喜結(jié)連理。更說不出我這五年來到底有多愛她又有多念她。
所以我干脆不說。
“子夜了,大當家。”
顧惜朝毫無聲息的突然越到我身后,就像一陣風,我甚至都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不,不是甚至,是完全沒有聽到。
“什么?”我側(cè)了下身,以便看清他的動作,暗地里感嘆為何又是戒備。
“我是說子夜了!鳖櫹С袅颂裘肌按螽敿译y道忘了,這子時一刻,正是孤魂野鬼肆意之際!
“哼。你天地不畏的顧公子什么時候又開始迷信這些鬼神之說。”
“我說不信你便信?我若說信你是不是也信?”顧惜朝笑的一臉無害“大當家,你還敢信我?”他冷嘲著拍了拍青玉色的袍子,“還是說大當家當真的虎膽熊心?”
“你顧公子也不是一樣,武功都被我廢了,嘴還是這么毒”我恨不得一劍穿他個透心涼,顧惜朝,我信你?!你叫我如何再信你!
“戚,少,商。若不是你……”
我的那句話似乎起了作用,他咬牙切齒了幾個字,又把話咽了回去,半響沒有出聲,索性拿著他那雙鷹眼直盯著我。一副憤恨而又不甘的表情。
我們不是一樣的人。
但卻有相同的情感。
我巴不得他死。
他也恨不得我亡。
難道這也算是知音的一種?我不禁暗自里覺得好笑。
“顧惜朝。你用不著用那種眼神看我,廢你是你自找的。我這個金風細雨樓代樓主忙得很,大半夜舉個傘等你到現(xiàn)在可不是為了陪你兜圈子。”
“可惜啊戚寨主,哦,不,是戚樓主…”顧惜朝突然陰陰的笑開了“你不想想,你不和我在這里兜圈子,難道想要你的手下與遼軍在你那座寶貝樓里兜圈子么!鳖櫹С男ρ墼谟曛忻髁廉惓,他抬了手擋住臉前的月光,像看愛人睡臉般的觀察起他自己的手指。
他的手指水蔥般的修長,不知是我眼花的原故還是怎的,竟然看見絲絲的血滴從指間滴落,然后他伸出舌頭舔了下;剡^頭來看我。
我忙再一看,指如白玉,那來的血紅色。
“大當家,你可信我這句話?”
“顧惜朝!你最好不要挑戰(zhàn)我的極限!否則我隨時可以殺了你!拔液薏坏靡粍Υ┩高@狡黠而笑的人。
"是、么。"
顧惜朝的語話頓了又頓,夾雜著些許嘆息,像是在感慨萬千,又似是千般愁苦,他一瞬間突然變的軟弱下來,低聲喃喃道"可惜已經(jīng)晚了。大當家。"
那時的我還沒聽懂他話里有話,所以我憤恨不已緊緊握著癡,一心猜測他此番之舉。
"遼兵在哪?”
"金風之下。細雨之上。"
"顧惜朝!“
"大當家果然還是不信我啊!
"!”
"是不是我告訴你實話。你就不再防我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眼睛里星光閃爍,像是紅淚大婚那天晚上毀諾城上空晦澀不語的繁星。
我望著他很久沒有說話,甚至懶于去猜測他所說的真假,被一個人撒謊多了,也會不自覺的習慣了這種無奈。
甚至有偶爾的時候,你會情愿被騙。
"金兵進了河北。不出三日,攻下汴京。大當家,你可以不信我做的任何事,但唯獨這件。你必須信!
他講這句話的時候聲音發(fā)顫,我猜他是淋雨的原故,雨水已經(jīng)澆濕了他全身,那身青玉色的錦袍緊貼著他的身體,在朦朧水霧里瑟瑟發(fā)抖,周圍水煙飄渺柳色扶新,昏黃的燭光自下而上的鍍上他的如畫眉眼,恍恍惚惚迷蹤重影般地灼燒著光熱。
他把右手攀到左手上,摘了什么東西遞給我。然后決絕的轉(zhuǎn)身而去。
我底下頭看著那安靜的躺在我手心里黑石佛珠,只覺得每顆潤石都似他鷹眸的明耀黑曜,這是他戴了十幾年從不脫手的佛石手鏈,他從前跟我說過,這是大理寺無法主持曾與他栓心鎖欲的東西。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著了魔,只覺得煙水之中全是他離去時的眉目,那是一種奪魂鎖魄的悲傷。
然后我的腳就不聽使喚了。
我覺得我現(xiàn)在要是追不上他,以后就永遠見不到那遇祖弒祖遇佛殺佛的囂張。
顧惜朝不敢再騙我,但他有事瞞著我。可是我這么想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在了。
我圍著晚晴的墓附近找了兩圈仍是不見其蹤影。我想著也許他會回惜晴陋居,遂回了小屋生火晾衣等待天明。
也許是夜雨暴漲也許是自欺欺人,總之我現(xiàn)在不回樓里就連自己也覺得耐性不可思義。
我就這么躺在他的床上,手腕上戴著他的佛珠。那二十四顆佛珠對他又有什么用,心中本無佛,何必點香燭。
我混混濁濁的想了半響,只聽的外面雨疏風驟,焦葉被吹的嘩嘩作響,所性想著起來關(guān)窗繼續(xù)睡,卻是不經(jīng)意間看到了抬起的手上的黑石發(fā)出淡青色的微亮,而那遠處的竹林深處,深紫色的夜色閃著點點微光。那是晚晴之墓的方向。
我早就應該料到!他還在那里!
顧惜朝就站在青竹林道的盡頭,依舊沒有撐傘,卷發(fā)跟衣袍濕濕嗒嗒,周遭細雨紛紛,天是墨色藏藍,陌旁不知怎么點著了青燈舊籠,散發(fā)著熒熒柔光,像是夏夜里飛盈而過的流螢,又像是地獄鬼火恍恍燃燃。
他表情里嘲讓而嬌,一身青玉鵝黃隱約在氤氳的水氣中飄飄蕩蕩,似是抽芽欲發(fā)的新枝絮柳,又似西母瑤池的傳箋青鳥,就要御風而飛了。他看著我揚了揚嘴角,低聲喃喃,他說“大當家。替我好好保管它。”
我只覺得心頭莫名的滾熱,滿腦子里全是他的那句大當家大當家,初次相遇的輕狂狡黠,背叛時的陰冷毒辣,魚池子里的悵痛惆苦,發(fā)狂后的漠然死氣,還有剛才那句,那么反常那么久違了的柔情溫意。
我想我大概很久沒有發(fā)怒了。所以我沖上前去想要抓住他,無論他是死是活,我現(xiàn)在只想上他。
顧惜朝顯然沒想到我會抓住他。他下意里的一驚,眉頭皺了卻又迎上來一副倔強。他的手臂卻沒有一絲暖意,而那身看似被雨淋濕的青玉袍也在手心里干燥柔軟,他直直的對上我的眼睛,似言非說,一副與世隔絕的樣子,好似千秋萬歲都已不入其心,洪荒遠古都以滄海桑田。
我也不說話,只是手下的力道緊了緊,我在等他說話。雖然我知道我沒有猜錯,可是我還是要親口聽他說。
謊言跟背叛不一樣。明明心知肚明卻又優(yōu)柔寡斷,顧惜朝是唯一一個讓我無可奈何的人。
“大當家明明知道的,為何又讓我說!
顧惜朝淡淡的看著我,眼角卻又浮現(xiàn)笑意。我見不得他這樣無所謂的笑容,無欲無求拈花一笑的佛性跟本就不是他,他那種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偏執(zhí)之人,斷然不可入了清心之境的。一個人若是心靜如水,他便和死沒什么兩樣了。而我在顧惜朝的眼神里,看不到一絲水波瀲滟。
我只覺得心里的恨意瘋長,那晚的晉陽之火似乎就在我眼前熊熊燃燒,燒的我心里烽火一川塞塵飛散。顧惜朝的聲音恍恍惚惚,像是古琴泠音繞鈴絕檐,
“要不然你來陪我吧大當家,我在這里尋了許久,晚晴他,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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