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寒逝歸一》
　　安桉蜷著身子，小手縮進(jìn)袖口，車水馬龍，她靜謐在公交牌下。雪花細(xì)細(xì)碎碎地飄零，悄悄停在安桉的腦袋上，她不斷翹首以盼。
　　指針邁著腳步，滴滴答答從八點(diǎn)停到九點(diǎn)半。
　　這是回筱城后約定好的第三十天。她伸出手，微微呼氣。呼出的水霧迷了她的眼，失落間，她似瞟見熟悉的身影。
　　稀碎雪景裹上一層唯美的意境，安桉在想，這是所有少男少女偶像劇的橋段吧。
　　她的少年從遠(yuǎn)方走來，向她一人走來。
　　“余等！余等！”她沖少年擺手，碩大的羽絨服一蹦一蹦，冷風(fēng)趁機(jī)躥入。
　　余等推著小單車，在茫茫間他聽見耳邊泛起她的聲音，不由用力加快腳步，可腳步卻有些不穩(wěn)，輕笑奔向那襲白衣。
　　“桉桉�！鼻迨莸纳倌曛淮┲”〉拇笠�，深沉眼眸下泛著圈圈光暈，但暗藏的思念和哽咽藏不住，從目光流露而出。
　　安桉心疼不已。忽地一下踮起腳尖抱住余等，小小的腦袋埋進(jìn)他的頸脖，頓時，他光滑的脖子上感到一絲溫?zé)帷?br>　　少女滾燙的淚珠劃過他的皮膚，灼傷了他的心。
　　余等垂下眼瞼，高挺的鼻子上落了幾點(diǎn)雪花，他伸出手，想回抱她的姑娘，卻狠狠滯在半空，那襲亮眼的白，他落不下手。
　　“桉桉別哭鼻子了�！庇嗟葟�(qiáng)裝笑意，“風(fēng)里冷啊�！�
　　安桉聞聲抬眼，圓圓的眼珠紅通，她看見了余等步伐的不穩(wěn)，心疼他打工受的傷，她轉(zhuǎn)移視線，目光定格在那輛陳舊的單車后座擺滿的鮮花，被雪兒打的搖晃。她吸了吸鼻子，聲音還帶著幾絲哽咽“余等，咱們不打工了好不好……和我走吧。”
　　余等笑意更濃，松開了安桉，從后座挑了一束小小的白花，放入安桉的手心里。
　　“乖吶。”他笑得彎了眼。
　　翩翩少年臉頰上藏的酒窩，偷偷跑了出來。
　　“我要賺錢養(yǎng)桉桉�！庇嗟让嗣念^。
　　風(fēng)雪潔白，就這么飄零在他們彼此交織的視線中……安桉心冷了冷，攥著余等的手。
　　各藏心事。
　　昏黃的路燈一盞接一盞，從他們頭上劃過。長存半年的思念從撿起零零碎碎的生活經(jīng)歷開始。
　　安桉的嘴巴沒有停過，她想把所有的話都和他講完，把思念訴盡。可她害怕要說到分別，她一點(diǎn)也不希望開口。
　　“余等。”安桉又紅了眼圈，“和我走吧……”
　　她聲音依舊軟糯，不知為何語氣意外堅定。但她依舊沒有辦法開口，沒辦法告訴他，她要去很遠(yuǎn)的地方，遠(yuǎn)到只能在遠(yuǎn)方留下來。
　　余等滯在了原地，臉上笑意依舊流淌，他說:“我們不是說好了常見面嘛？”
　　余等還是這樣。他明明看出來了，卻總耐著性子哄她，耐著性子騙她。
　　“你啊。不害怕我們沒有下一次了嗎？”安桉低下了頭，淚珠掉在雪地里，埋沒消失。
　　她看不見余等的神色。看不見他冷了的眸子里的浸濕，也看不見他無法言衷的苦。
　　余等默了幾秒，語氣冷漠:“安桉，其實(shí)我們已經(jīng)沒有下一次了，不是嗎？”
　　安桉頭依舊埋著，不語。
　　他忽而冷笑一聲。
　　“或者，我們就不應(yīng)該有開始。”
　　安桉鄂然。她抬頭正狠狠地撞進(jìn)了余等的眼睛。那里面寒風(fēng)刺骨，他一向是溫柔以對，從十年前起，從他看自己的第一眼起。
　　那里面都該滿是柔情的。
　　“老實(shí)說，我們今年都二十五了，你要讀完研了�！彼衷幃惖匦Τ雎�，“和你在一起的十年，你不知道我有多累�！�
　　“你是富商巨賈的千金，是爸媽捧在手心里的花，我呢？”
　　“沒有學(xué)歷沒有身世。上有老下有小，窮困潦倒，不過爛人一個。就像被踩在腳下的泥濘�！�
　　“鮮花是不會舍得掉進(jìn)泥濘的。”
　　安桉恍若了。她清晰記得若干年前，那句少年嘴中的“托付終身不該因滿腔熱忱，但托付于我，我誓不會讓你懷疑是否只因滿腔熱忱”。
　　初中的年少輕狂，他說勢必考上高中，考上大學(xué)。他拼命從年級墊底考到前五十名，但中考成績卻像做夢一樣一摔摔成狗啃屎，最差那間高中也沒考上。中專讀的好好的，說好要努力專升本，卻打架被輟學(xué)，無奈出來打工。
　　漂淪數(shù)年，看不見未來。
　　種種的種種。安桉都沒有怪過他，因?yàn)樗龔牟蝗笔裁�，只要和他可以在一起，就是全世界�?br>　　她以為喜歡就足夠了。
　　“你在開什么玩笑?”她臉上掛滿淚珠。
　　“十年夠了。十年之約到期了。我供不起你這大小姐了，供不起你一輩子。”他微笑，白膚上滿是冷冽。
　　“你看我這一車的花，老是賣不出去，最近窮的很�！彼詽M臉笑意，“本來想著你這大小姐今天來我能賺上一筆，這幾天能去酒吧銷魂幾載……可惜你總是這么不識趣，分手都搞得這么煞風(fēng)景�！�
　　安桉手上那束白花掉落在雪地上，融為一片白色。她看見十年的回憶被雪花埋沒，只有她記得。
　　“你怎么變成這樣……”她委屈地撇嘴，伸手拉住他的衣襟。
　　“我一向這樣�！彼袷锹犚娏诵υ挘恢圹E地甩開了她的手。甩開了時光。
　　茫茫白雪，黑夜里，只余她一人，楞楞地跌坐。
　　雪越下越大。
　　這是在北國的雪。
　　可安桉總覺得像極了三年前那天遺留在筱城的雪，和被丟下的自己。
　　她又開始心悸了。偷偷停藥和恢復(fù)記憶的事情暫時沒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她想真切感受自己。
　　不想再被那些藥物蒙蔽感受了。
　　笨重的病房門被緩緩?fù)崎_。一雙锃亮的皮鞋闖入安桉的眼簾。
　　“小桉�！睖厝岬哪新�，中文說的很蹩腳“你恢復(fù)得不錯。看來MECT做的很成功，你可以出院了�！�
　　安桉抬眸看著白大褂的醫(yī)生。淺笑。
　　其實(shí)MECT沒有抹掉她的全部記憶。她很記得他們的開始，更記得他們的結(jié)束�？墒侨绻患傺b失去一切記憶，她也許永遠(yuǎn)沒辦法回去。
　　她冷笑。
　　對余等。她長存三年的僥幸。僥幸著回去見他，僥幸著那些不離不棄。
　　抑郁癥重度的時候，她割開自己的雙腕，在鮮血中掉入回憶，她感覺左心房止不住地痛，那像是共鳴。
　　她還相信他也能聽見。
　　于是在瀕死中想起了一切。
　　北國的雪下不到筱城。三月的筱城春光拂面，安桉的手機(jī)早在飛機(jī)落地時被撥通。
　　初中最好的朋友——方知桔，一個見證了他們十年的人。
　　等方知桔的時候，安桉掰起了手指頭。
　　整整三年和以前的世界斷開了聯(lián)系，像是恍如隔世。
　　可她還是一眼認(rèn)出了方知桔。
　　方知桔一襲長裙，看起來胖了不少。她一見安桉，飛奔而來，滿懷的擁抱。熟悉的感覺又撞進(jìn)安桉的腦海。
　　安桉不禁紅了眼眶，率先開口:“抱歉，知桔。好久不見�！�
　　“當(dāng)年我說走就走，丟下了這么多爛攤子給你�！�
　　方知桔忙忙擺手，神色滿是焦慮。
　　她迅速從口袋翻出一本厚厚的東西，很陳舊的樣子。
　　“安桉，你不知道，這三年……”方知桔說不下去。
　　安桉盯著那個厚厚的本子，感到一陣暈厥，胃里翻江倒海，一陣惡心，她腿下一軟，眼前只�！�
　　本子上粉粉嫩嫩的貼紙，那是他們一起記下來的手賬和回憶……
　　睜眼。
　　潔白無瑕的天花板填滿了所有視線，耳邊都是醫(yī)療儀器“滴滴”的聲音。
　　這個充斥著藥水味的地方，安桉熟悉不過。
　　她熟練地歪頭，強(qiáng)忍頭痛拔下了針頭，枕邊，是那粉嫩的手賬本，印象中這個本子早在她第一次與余等分開時就沒再見過了。
　　心悸加重�？伤齾s有種奇妙的感覺。
　　安桉小心翼翼打開。
　　前半本都是他們當(dāng)年一起設(shè)計的精致的貼紙和照片制成的手賬。她看見最后一次她自己寫下的日期“2011年9月1日——安桉的大學(xué)開學(xué)日，離開筱城，第一次與余等分隔兩地”。
　　她陷入沉思，那時候，余等剛剛被學(xué)校開除，開始打工。
　　她翻過一張空白的紙張。映入眼簾的是余等的字跡，黑壓壓滿滿一版，不似少女，這紙張失去了修飾，剩下滿當(dāng)又樸實(shí)的愛意。
　　她細(xì)細(xì)往下看。
　　“2011年9月1日今天桉桉去馥城大學(xué)報到了。昨天被醫(yī)生確診的事情我還沒敢告訴她，我不知如何開口，我害怕嚇壞了她。”
　　“2011年10月10日桉桉開學(xué)一段日子了和她打視頻電話聽出她滿腔喜悅，我替她感到開心�？上摇瓫]有辦法，我不后悔，媽媽沒辦法支撐起兩個人讀大學(xué)，弟弟對大學(xué)的向往我感受到，我只能故意中考考差，讓大家都不會為我感到愧疚。我編了個借口，我告訴她我打架被學(xué)校開除，沒有如實(shí)告訴她我的病。”
　　“2012年除夕夜 今天是除夕夜，我很開心。桉桉從馥城回來了，這是開學(xué)以來我第一次見到她。這幾個月我打工賺的錢除了買藥之外還有些余，幸虧我沒有聽醫(yī)生的話住院，不然哪里夠錢給弟弟生活費(fèi)哪里夠錢帶桉桉出去不惹她懷疑。今天出門我特意吃了藥，還好癥狀不明顯，傻瓜桉桉看不出來。”
　　“2018年2月7日今天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見桉桉了。對不起，桉桉。我知道你打算去北國讀博，可我沒辦法放下一切和你一起，你的未來是要閃著光的，你走進(jìn)我黯淡的人生，就像上天的恩賜。今晚雪下的這么大，我把桉桉丟在了雪里，我很痛苦。加之我的病情……我已經(jīng)走路不利索了�！�
　　“2020年1月1日又是新的一年。今年的病情惡化太快，新年恐怕要在醫(yī)院度過了，我猜我的積蓄也治不了多久了。我的下半身基本上失去了知覺。我很想桉桉，可我害怕她看見我會被嚇到，她很膽小。我應(yīng)該保護(hù)好她。但。我怎么保護(hù)她�！�
　　……
　　醫(yī)院走廊。一聲哀嚎響徹云霄，劃破所有靜謐。
　　安桉滿頭發(fā)絲凌亂，淚水混雜鼻涕沾了一臉，她哭喊著扯住走廊里的方知桔。
　　引人紛紛側(cè)目。
　　“余等！余等呢！余等在哪里？”安桉無力蹲坐在地板上，一臉的無助。
　　方知桔臉上也淌滿淚水。可她卻不忍開口。
　　“安桉，別這樣……”方知桔抱緊蹲坐在地板的安桉。
　　在混沌的目光中，安桉分明看見她的少年冒著蒼茫白雪，手領(lǐng)一束白花，奔向她一人。
　　十年如一日。
　　一束白花輕放在余等的面前。他展開笑顏，小小的酒窩又偷偷溜出來，這一回，他永遠(yuǎn)都是歡笑的了。
　　安桉又是一襲白衣，站在荒涼的風(fēng)中，發(fā)梢飄飄，喟嘆:“你又丟下我了。忘了告訴你，我早就不膽小了�！�
　　少女臉上滿是柔情與微笑，她輕輕坐下，倚靠在歡笑少年的旁邊，微微閉上眼睛。
　　似是沉醉在初冬里，和茫茫，和他融為一體。
　　一顆滾燙的淚珠從少女眼角徐徐而落。
　　“你看吧，連墓都這么簡陋。我可是你嘴里的大小姐，你怎么舍得讓我自己闖蕩未來的羈旅……”
　　風(fēng)呼呼，驀然，一絲雪花漂淪。
　　少年又推著那輛單車，捧著白花，踱步邁向安桉。只是慢慢地，他的身影變得迷糊，他的肢體像被寒冰侵食，從四肢滲透心臟，從皮膚融入血液……
　　少年在花開花落之際，逐漸冰冷……
　　直至心臟停止跳動，直至變成一方矮矮的墳?zāi)埂?br>　　但，愛你，我從一而終，十年寒載心歸一。
　　我。
　　甘之如飴。
　　--樾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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