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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在狂暴地吹。
枯樹干瘦的枝椏直直地刺向蒼白的天空,仿佛要在天上劃出一道口子,讓陽光可以透進來。
一只烏鴉從一棵枯樹的枝椏上騰空而起,飛向天的盡頭。
灰蒙蒙的天空。和干涸荒蕪的土地,干枯的樹木,天地間疾走的狂風。
仿佛是亙古以來未曾出現(xiàn)過生命的世界。
與任何一個世界不曾交疊。
生與死,是它永遠跨不過的界線。
破敗的戰(zhàn)旗隨著風,翻卷怒吼。
狂風將這個世界吹得顫抖,所有的事物都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拉長,在視網(wǎng)膜上形成奇異的圖象。
干涸得現(xiàn)出裂紋的土地上,是那樣宏大的場景——
暗銀的鎧甲反射出黯然的光。
斷劍殘車破敗不堪,劍峰,標柱直刺天空。
一具具尸體千瘡百孔,凝結(jié)了暗紅的血塊。枯黃的臉上混了泥土,鮮血和麻木的表情。
廣袤無垠的空曠的戰(zhàn)場。
尸體重疊著涌向地平線。
天地相連的那一線被尸體遮掩,仿佛不曾有過邊界。
風中帶來的是濃重得回溢死人的血腥味。讓人所有看到的東西都仿佛蒙上了一層鮮紅,血一般的鮮紅,抹不去的鮮紅。
蘇翎看到這景象的時候,并沒有像身邊的隨從一般大驚失色,被濃重的死亡氣息嚇到。
因為他到過涼州。
那更為陰冷的上古戰(zhàn)場。
永遠沒有陽光,永遠被黑暗籠罩。天空中不時飛過的,是成群的烏鴉,與禿鷲。
那種以人肉為食的兇狠鳥類,用它尖銳的眼睛注視著每一個人。只要有人負了傷生了病比較虛弱,它們會長久等待,然后蜂擁而上,用它們尖尖的喙,來啄食每一寸可食的肉。
上古戰(zhàn)場上森森的白骨,日夜注視著他們,即使在睡夢中,也仿佛有無數(shù)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毛骨悚然。
涼州……
蘇翎嘆口氣,對隨從說:“先回營吧。”
子猷,子敬,你們在天上,好不好?
當初他們?nèi)吮话l(fā)配到?jīng)鲋,兵差還未將他們押送到就走了。
三人一直往前走,直到看到了那冰冷的上古戰(zhàn)場,才知道已經(jīng)到了涼州。
往回走了幾百里,回到?jīng)鲋萱?zhèn)上,子猷拿出一直藏在腳底的碎銀子,到一個勉強還能算是包子店的鋪子里要買幾個包子,店主卻說,這兒銀子沒用,要用有用的東西來換。
他們身上都沒有什么算是“有用的東西”,只好出了鋪子。
冰冷的鎮(zhèn)子。冰冷的人。
一輛馬車疾弛而來,即將撞上路中間的孩子,路邊一個婦人冷冷地看著,路人也如同僵尸一般,不聞不看,自干自的。
子猷子敬連忙上前強行攔住馬車,拉住馬韁,大喊:“誰家的孩子,快抱走!”一直站在路邊的婦人一把扯過孩子,狠狠地瞪了他們幾眼,轉(zhuǎn)頭吐了口唾沫,走了。
馬車里鉆出個腦袋,穿著一身官服,長久不洗,黑成了一片。這人冷冷地問:“攔我車做什么?”
“你方才就要撞到人家孩子了!”子猷忍著一口氣。
那人譏諷地笑了:“人家父母想要吃肉了,是你攔了人家的好事!”
子猷不解地皺眉。
那人打量了一下他們?nèi)齻,說:“你們是最近發(fā)配過來的那三個?叫什么蘇翎,王子猷,王子敬是吧?”見他們點點頭,他繼續(xù)說,“這里是天皇老子也到不了的地方,來了這里,一輩子也別想走了。這里所有的東西都跟錢沒關(guān)系,銀子到了這里就是廢物,再有權(quán)有勢有財也沒有用!這兒的人呢,養(yǎng)孩子全是用來吃的。餓了,拉到我車前一撞,回家燒肉吃。所以閑事你們也不要多管,要活下來就這樣。想要自殺的話,去南邊老王那里,他的刀專切人肉,快著呢,不少發(fā)配來的都是用他的刀自殺的。你們死了也算是件好事,全鎮(zhèn)上的人都可以吃上餐肉,好好想想,我回家了。”
三人呆立在當場。
在那樣的時候,他們還是選擇活下來。
也許是心中還留著太多美好的夢想,也許是因為面對過了那樣盛大的死亡,不會再輕易地死去。無論如何,他們要活下去。
于是子猷和子敬去那些混著僅有的污水的地方,尋找食物。而蘇翎去找了那個所謂“涼州鎮(zhèn)皇帝”的人。
他對他說:“……其實你們也不想這樣活下去的吧。人不是野獸,不可能對著同類的肉也無動于衷……朝廷已經(jīng)放棄了你們,但是你可以盡你所能將這里治理好,讓大家知道,其實涼州也是可以如京都一般富庶的……”
也許那個官員,曾經(jīng)也擁有過如他們一般的年少的夢想與豪情壯志,只是漸漸的,在涼州這樣的地方,泯滅的幻想。所以他也最終被說動。
他們……是人啊……
他們漸漸地,在那片幾乎連植物都沒有的土地上堅強地活下來了。
蘇翎常常去“衙門”帶些食物回來。
可是子猷太善良,太執(zhí)著,太要強。
他寧愿自己如乞丐一般活著,也不會要他人的施舍。他將那些食物全送給了鎮(zhèn)上的人。
涼州漸漸地開始發(fā)生變化。
五年過去,江山易主,他們被召回。
……
蘇翎撫著手中那平平無奇的木塊暗自傷神。
子猷,子敬。他們那樣干凈的人,是無法在這樣的世界存活下來的。
那一片濃重的黑,會污了他們的白。
其實那時子猷是知道自己去了衙門的,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但是他沒有責備,沒有說什么。
子猷啊,總是對別人那么寬容,卻獨獨對自己那么殘忍。
這木塊是子敬的琴上的。當日子敬去了,第二日子猷就砸了琴。在將琴與子敬合葬的時候,他終究忍不住拿了一塊。
畢竟,它可以即便他們?nèi)嗽跊鲋莸哪切┤兆印?br>
子猷心中必定對子敬非常非常疼愛的吧?
他會將最干凈的食物給子敬;他會處處都護著子敬;他會夜夜將怕冷的子敬抱在懷里一起睡;他會半夜醒來看著子敬熟睡的臉獨自微笑……
蘇翎閉著眼沉浸在往事中。一陣風吹來,帶來了熟悉的樂曲聲。
蘇翎驀地睜開了眼:“子猷……子敬……”他踉踉蹌蹌跑出營地,隨著那一陣風。但是風終于漸漸遠去了。
蘇翎看著眼前冰冷而陰森的戰(zhàn)場,百萬尸骨,天地相接,看不到邊際。他忍不住跪倒在地,掩面痛苦。
恍惚間,他又聽見了,那《九歌》回響在戰(zhàn)場的天空,空靈飄渺。
子猷,你的愿望,我?guī)湍銓崿F(xiàn)。
希望,在天上看到你們的時候,還能像從前一般……
只是,中間離開了那么多年,無論如何,總是會生分的吧?
可是,你們是那樣善良而單純的人,一定不會忘記,不會丟棄曾經(jīng)的記憶,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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