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虎，你能不能告訴我，究竟應(yīng)該怎么做？”俞銘焰嘆息，低頭輕拍伏在自己腳邊的一只小狼，緩緩揉皺一張散著香氣的紙。
　　紙上有字，雋秀，雅致。

　　聞君有泣血鳳凰，金血溶成，冉冉欲飛，不勝心向往之。今夜子時(shí)，吾將候君于幽魂花叢，望君攜之獨(dú)往。君素雅達(dá)，必不致令吾敗興而歸也。
　　步翔

　　步翔，不祥。
　　步翔是邪道第一閣，聆花閣罌粟堂的堂主，主掌征討和煉毒。
　　幽魂花叢，冥幽絕景，斷魂奪命。
　　幽魂花叢是罌粟堂的基業(yè)，聆花閣的毒巢。
　　泣血鳳凰，浴血涅槃。
　　泣血鳳凰是洛陽第一樓，焱凰樓的鎮(zhèn)樓金印，權(quán)力象征。

　　今夜，聆花閣罌粟堂堂主，竟然要求焱凰樓的樓主在聆花閣的毒巢之中交出自己的金印，泣血鳳凰！

　　二，

　　洪槿莫負(fù)手踱到俞銘焰的身邊。
　　“你怎么看？”俞銘焰抬頭，對上洪槿莫深沉如水的雙目。
　　“那你又怎么看？”洪槿莫反問，撤開相對的視線，廣袖輕拂，回身坐下。
　　“我……我不知道�！庇徙懷娲鼓�，低聲道，臉上隱隱露出慚愧之色。
　　“但我卻知道�！焙殚饶种笓徇^唇際，幽幽說道。
　　“你知道？”俞銘焰猛然抬頭，卻不敢直視洪槿莫那仿若洞察一切的雙眸。
　　“讓。一讓，再讓，三讓，直到讓無可讓�！焙殚饶�，淡成冷笑。
　　“我……”俞銘焰啞然，無從反駁，因?yàn)樗男睦�，也確實(shí)只有一個(gè)讓字。

　　白虎猛然睜開雙眼，站起，款步走出門外。
　　“讓無可讓之時(shí)，恐怕焱凰樓便滅了，是么？”洪槿莫側(cè)目望向俞銘焰。
　　“可……除了讓，還有什么辦法？”俞銘焰沒有回答，反問道。
　　“戰(zhàn)！”洪槿莫道，眼中閃過殺機(jī)。
　　“不可�！庇徙懷骈]目搖頭。他很清楚，實(shí)力懸殊，戰(zhàn)，只是徒增傷亡，讓，卻可保眾人性命。
　　“太遲了�！焙殚饶獓@息道。
　　“為什么？！”俞銘焰驚道。
　　“二樓主已經(jīng)率五百子弟迎戰(zhàn)步翔�！�
　　“什么！”俞銘焰猛擊桌案，霍然站起，又無力的坐下，失神。
　　洪槿莫無奈的搖了搖頭，起身，負(fù)手，飄然走了出去。

　　三，

　　五百子弟全軍覆沒，二樓主俞戰(zhàn)夜下落不明。
　　俞銘焰得知這個(gè)消息時(shí)，只是輕輕的嘆了口氣。
　　早已注定的結(jié)果，早已注定的宿命，早已注定的，忍辱求生。
　　俞銘焰轉(zhuǎn)開書桌之下的暗格，伸手取出一個(gè)黃布包裹。
　　打開，金光四溢，金光之中竟又溶有隱隱的殷紅，仿若金甲染血，華麗中透出一股邪魅。
　　泣血鳳凰。
　　俞銘焰神情復(fù)雜地盯看著它，許久，才嘆息一聲，又將它重新包好。
　　如果交出泣血鳳凰，交出自己對焱凰樓的掌控，就可以保全樓中上下幾千條性命，那便交了又如何？
　　起身，拿起包裹，走出房門。
　　夜色凄迷，露寒風(fēng)冷，俞銘焰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四，

　　月暗星稀，冷風(fēng)拂面，花海無垠，暗香浮動(dòng)。
　　俞銘焰在幽魂花叢的邊界停下腳步，抬頭巡視，花叢中，隱約可見一個(gè)暗灰色的人影。
　　那灰衣人負(fù)手立在花枝之上，身形隨著腳下纖弱的花枝，在冷風(fēng)中搖曳起伏。
　　冷，寂，孤獨(dú)，還有一絲出世的卓然。
　　他，就是那個(gè)一笑動(dòng)天下，殺人無形中的毒公子步翔么？
　　俞銘焰下意識的緊了緊肩上的包裹。
　　灰衣人瘦削的肩頭輕聳，突然縱身躍起，剎那間便落在了俞銘焰的面前。
　　四目相對。
　　可俞銘焰卻依舊無法認(rèn)出，面前這個(gè)身姿矯捷，輕功卓絕的年輕人，究竟是不是步翔。因?yàn)椋潜驹撈G動(dòng)天下的臉上，此刻正罩了一層冰冷生硬的面具。
　　“俞樓主果然守時(shí)�！被乙氯碎_口道，聲音因面具的阻擋而略發(fā)沉悶。
　　俞銘焰不答，只是從肩上取下那個(gè)包的方正的黃布包裹，在灰衣人面前緩緩打開。
　　一剎時(shí)光芒四射，奪人眼目。待金光散去方見是一只黃金溶成的鳳凰，正奮起振翅，冉冉欲飛。那鳳凰的雙眼之下，竟有兩點(diǎn)紅色的淚痕，在夜幕下閃動(dòng)出一絲惹人心碎的凄艷。
　　泣血鳳凰！
　　灰衣人冰冷面具下的雙眼頓時(shí)閃動(dòng)出熾熱的光芒，伸手欲接。
　　俞銘焰謹(jǐn)慎的收回雙手，定定的看著灰衣人。
　　灰衣人會意，淡淡道：“兵不血刃，豈不善之又善，我步翔也不是嗜殺之人。只要俞樓主交出泣血鳳凰，焱凰樓便是我聆花閣門下分堂，到時(shí)焱凰樓不但不會遭受任何的損失，反倒會更加周全�！�
　　俞銘焰得到灰衣人的保證，心下稍安，卻仍似不愿交出手上的泣血鳳凰。
　　“我如何相信你確實(shí)是步翔？”俞銘焰問道。
　　灰衣人聞言笑道：“如此，可以么？”說罷伸手取下面上的青銅面具，現(xiàn)出面具下絕美的容顏。
　　俞銘焰呆住，啞然。
　　如此，自然可以。還有什么值得懷疑的？這樣獨(dú)一無二的一張臉，除了步翔，不會是別人。
　　步翔接過泣血鳳凰，小心翼翼地包好，轉(zhuǎn)身，騰躍而起，踏花而去。
　　遠(yuǎn)遠(yuǎn)的，俞銘焰只聽見一句多謝，那聲音溫潤，清雅，正如其字，亦如其人。

　　五，

　　無涯客棧。
　　天字一號房間，燈滅，窗開。
　　一名男子頭枕雙手平躺在床上，雙目微閉，唇角泛著一絲庸懶的笑意。
　　他在等待。
　　等待一個(gè)人。
　　一個(gè)空谷幽蘭般的女子。
　　他知道，她一定會來，所以他特地選了一間一樓的客房，因?yàn)樗溃欢涔Α?br>　　他知道，她就在窗外，所以他熄了燈靜靜地平躺在床上，因?yàn)樗�，若非如此，她便不會現(xiàn)身。

　　果然，未過多久，便見一名女子從窗外略顯艱難的翻進(jìn)房中，落地式不可避免地踩出了聲響。她怕驚動(dòng)了床上的男子，當(dāng)下倒吸了一口冷氣，在確定男子只是翻了個(gè)身而沒有醒來后，才躡手躡腳地繼續(xù)行動(dòng)。
　　她小心地來到床邊，在黑暗中睜大雙眼，極力辨識著眼前的一切。
　　她不懂武功，目力本就不佳，加之今夜月暗星稀，更加讓她行動(dòng)艱難。
　　正當(dāng)她心下焦急之際，床上的男子竟在她的眼前猛然睜開雙眼！兩人的距離本就極近，這突然間的變故嚇得她踉蹌后退幾步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
　　“你……你沒有睡著？”女子顫抖道。
　　那男子翻身坐起，掏出火折，點(diǎn)燃，又將火焰彈至桌上的蠟燭之上。
　　四周頓時(shí)明亮。
　　只見那女子一身靛青長裙，腳穿湖藍(lán)繡鞋，一頭烏黑的長發(fā)由幾條長長的湖藍(lán)絲帶系住，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如湖水般清澈，波光熠熠。
　　“我在等你，”男子道，“因?yàn)槲抑滥阋欢〞䜩�，來拿回你哥哥的泣血鳳凰�！�
　　說罷，他緩緩站起，燭光映著他灰色的長袍，也映亮了他的臉。
　　在左側(cè)從唇角到眉梢，繡著一朵妖艷罌粟花的臉。
　　步翔的臉。
　　“那你會給我么？阿翔？”女子道，雙目流光閃動(dòng)。
　　“你覺得，我會么？”步翔避開女子的視線，冷冷道。
　　“如果，我用我自己來交換呢？”女子道，唇角露出挑釁般的笑意。
　　步翔目光一顫。
　　“不，翎兒，這是男人的事，與你無關(guān)。”
　　“好�！濒醿郝牭讲较璧幕卮�，非但沒有絲毫的失望，反而似是十分欣慰。
　　她上前兩步，仰頭傲然的正視著步翔的雙眼，笑著道：“你也不愿妥協(xié)，這很好。免了我樓中兄弟因我的犧牲而抬不起頭來！我知道他們，寧愿反抗而死，也不愿意通過犧牲我活著泣血鳳凰來換取一時(shí)的忍辱偷生！”
　　“可你大哥卻不這樣想�！辈较枥淅涞�，連臉上的罌粟花似都在冷笑。
　　“這我當(dāng)然知道，”翎兒道，“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偷偷將泣血鳳凰交給你。只是他也沒有錯(cuò)，他這樣做，只是想保全我們�！�
　　“那你還這樣不識時(shí)務(wù)？你明明知道，今夜，單憑你一人之力，根本拿不回泣血鳳凰�！辈较璧溃Z氣中略帶倨傲。
　　“你說的也許是對的，不過縱然是以卵擊石，我俞靛翎也要試一試！”說罷她腳步輕移，右臂前伸，直取床上枕邊的一個(gè)方正嚴(yán)實(shí)的包裹。只是因她不懂武功，動(dòng)作上便慢了許多，一步跨出便被步翔攔住。
　　步翔神情復(fù)雜地握著翎兒的手腕，低聲道：“我不想傷你。”
　　翎兒聞言卻是目光一厲，冷冷道：“那便放開我！”
　　步翔無奈的搖了搖頭，道：“我不能�！�
　　“不能？”
　　“不能，”步翔道，“也許剛才可以，但現(xiàn)在不能�！�
　　“為什么？”
　　“因?yàn)楝F(xiàn)在，我需要用你來當(dāng)人質(zhì)，牽制你的二哥。”步翔幽幽道，目光望向窗外。
　　“二哥？”翎兒驚道，不禁向窗口望去，卻只見一片夜色，哪里有俞戰(zhàn)夜的影子？
　　只見步翔揚(yáng)眉斜睨窗口的方向，冷喝一聲：“二樓主，還不現(xiàn)身么？你妹妹的手腕可是要斷了！”
　　翎兒聞言這才感到手腕一陣疼痛，不由輕哼一聲。
　　這時(shí)窗外突見一道寒光閃過，耀人眼目，寒光過后，一名玄衣男子已躍入房中。
　　那男子身形頎秀，玄衣裹身，長發(fā)及腰，鳳目修狹，手中三尺長劍正泛出絲絲寒氣。
　　正是前日下落不明的焱凰樓二樓主俞戰(zhàn)夜！
　　“翎兒！”俞戰(zhàn)夜喚道，眉宇間盡是關(guān)切。
　　“二哥……”俞靛翎咬牙道，“拿回泣血鳳凰……”
　　俞戰(zhàn)夜正猶豫中，卻聽步翔道：“二樓主，若你硬奪，我步翔未必?cái)r得住你，只是在你的指尖觸到泣血鳳凰之時(shí)，我手上的毒針便會刺入翎兒的手腕。這得失之間，還望二樓主想好�！�
　　俞戰(zhàn)夜不由一震。翎兒是他和俞銘焰心上的寶貝，他怎么可以讓她受到傷害！可是那泣血鳳凰……
　　“二哥。”俞靛翎突然喚道，眼中噙出淚水，目光卻無比堅(jiān)決。
　　他懂了，他懂了妹妹目光中的堅(jiān)定與決絕。
　　他更懂了，他們拼了性命也要守護(hù)的，正是這不受要挾，不做妥協(xié)的剛直的尊嚴(yán)！
　　“好！”俞戰(zhàn)夜鳳目含淚，嘆了一聲，頓時(shí)殺氣憑空而起！
　　俞戰(zhàn)夜飛身向前，長劍阻隔步翔，左手直取泣血鳳凰！
　　然而在他拿到泣血鳳凰的那一刻，俞靛翎便臉色青紫的暈了過去。在昏迷之前，俞靛翎的嘴角，隱隱泛起一絲欣慰的微笑。
　　俞戰(zhàn)夜身法疾變，轉(zhuǎn)身收回長劍，瞬間從訝然的步翔的懷里將翎兒奪回，便飛身奪出窗外，消失在迷蒙的黑夜中。
　　步翔許久才回過神來，不由幽幽嘆了一口氣。
　　翎兒竟是這樣一個(gè)剛毅的女子，在俞戰(zhàn)夜飛身向前之時(shí)，毫不猶豫的將毒針，按入了自己的手心。
　　倘若俞銘焰也有這般強(qiáng)硬的錚錚鐵骨，不畏死的凌然傲氣，那么這一場爭斗的勝負(fù)，還是未知之?dāng)?shù)。
　　步翔回身吹滅燭火，再次隱入黑暗中，隱去了絕美的臉龐，更隱去了臉上的落寞。

　　六，

　　“啪！”茶杯被狠狠地?cái)S在地上，當(dāng)下片片碎裂。
　　俞銘焰看著洪槿莫因憤怒而漲紅的臉，猶自沉默。
　　“聆花閣鐵蹄橫踏半個(gè)中原，兵戈過處哪里不是尸橫遍野？我們?nèi)羰且灰獾挚�，只能使白白增加傷亡！”許久，俞銘焰才開口說道，“一只泣血鳳凰，又怎比得上這幾千條人命……”
　　洪槿莫目光一閃，冷冷道：“你估對了形勢，卻估錯(cuò)了人�！�
　　俞銘焰不解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洪槿莫霍地起身，單薄的身軀微微顫抖，他逼視著俞銘焰的雙眼道：“若戰(zhàn)，我們的確不是聆花閣的對手，上前兄弟的確可能丟掉性命，可是交出了泣血鳳凰，便是屈服，是妥協(xié)，我們丟掉的，是比性命還要寶貴的骨氣與尊嚴(yán)！沒錯(cuò)，你活著，你讓大家都活著，可這有何意義？茍且偷生，茍延殘喘，蜷伏在一片卑微低賤的陰霾之下，這就是你要的生存嗎？你以為這樣的保護(hù)就真的是我們想要的嗎？就真的是樓里的兄弟們想要的嗎？就真的，是戰(zhàn)夜想要的嗎？”
　　聽到戰(zhàn)夜二字，俞銘焰身軀一抖，不禁默然垂頭，許久才黯然道：“也許你說的沒錯(cuò)，可是焱凰樓，已經(jīng)承受不了這種失去了�！�
　　“哈，”洪槿莫冷笑一聲，道，“如若你依舊這樣退縮，妥協(xié)，那么焱凰樓失去的，就不只是戰(zhàn)夜，下一個(gè)，就是翎兒�！�
　　“什么？翎兒？”俞銘焰猛然抬頭，錯(cuò)愕的眼浮動(dòng)著恐懼。
　　洪槿莫嘆了口氣，道：“翎兒已經(jīng)只身去找步翔，奪回泣血鳳凰�！�
　　俞銘焰愣住，慢慢滑坐在椅子上。
　　翎兒，為什么連你也……是我……錯(cuò)了么？
　　人生在世，也許真的到了，該不顧一切后果，而爭一口氣的時(shí)候了。

　　七，

　　俞銘焰僵坐在椅子上，聽著時(shí)間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流逝，心中，越來越感到慌亂不安。
　　直到……俞戰(zhàn)夜抱著奄奄一息的俞靛翎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
　　那個(gè)曾經(jīng)跳脫靈動(dòng)的女孩，竟然可以變得這樣蒼白，冰冷。
　　他撫摸著妹妹的臉頰，心如刀割般的痛楚，卻也前所未有的清明。
　　突然，他回身對洪槿莫道：“傳令下去，即刻集合，備戰(zhàn)！”
　　洪槿莫凝視著俞銘焰終于堅(jiān)決狠厲的目光，不由微笑。
　　因?yàn)�，他看到了一團(tuán)烈焰，終于真正的燃起。
　　未過多久，焱凰樓里里外外一片燈火通明，更是一片志氣高昂，那種感覺，仿佛太久蜷縮在一片陰濕的角落里不生不死，一瞬間終于獲得了，可以恣肆汪洋的了結(jié)。

　　無論是勝是敗，是生是死，總有一種東西不能放棄，那，便是尊嚴(y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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