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舟刺

　　杭州城，西子湖。
　　平日里游人不絕的西湖，今日冷冷清清，周邊三里內(nèi)罕有人至，偶或有一隊巡邏的人馬經(jīng)過。幾乎所有人都保持著高度警惕，因為——皇帝南巡。
　　湖面龍舟緩行，舟內(nèi)歌舞升平。
　　舞姬們盡情地擺弄著腰肢，盡量地在皇帝面前展示自己。這種機會只此一次，把握住了便是一輩子的富貴榮華。
　　歌止，舞歇。五彩的羅緞輕輕落下，舞姬們盈盈施禮，靜靜地等待著皇帝的反應(yīng)。
　　“好!好一出霓裳羽衣，盡顯前唐之盛景，妙哉，妙哉!”皇帝給一邊的米公公使了個眼色。米公公會意，說道：“都把頭抬起來給皇上瞧瞧�！�
　　“是�！蔽杓兇鸬�，紛紛抬起頭來，露出一張張千嬌百媚的臉。
　　“美人，叫什么名字？”皇帝遙遙一指中間一位舞姬。
　　“回皇上，奴家嵐霽�！蹦俏杓陕暣鸬�。
　　“嵐霽，非云非煙，似嵐似霽。”皇帝含笑品道，“朕喜歡，美人到朕身邊來。”
　　“是�！睄轨V輕移蓮步，全不顧場中舞姬們嫉妒的目光，緩緩地走到皇帝面前，盈盈施禮�；实垡话褜⑺龘г趹牙�，嵐霽也乖巧地給皇帝剝了顆葡萄。
　　武王冷眼看著這一切，“就讓他多快活一會吧�！彼@樣想。
　　“下一個�！泵坠_。
　　表演完霓裳羽衣的舞姬們極不情愿地退下去了。場中央只剩一個，正抱了琵琶坐著。她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進來了。
　　“小女子望月，為皇上獻(xiàn)上一曲《思愁》”
　　皇帝都沒正眼瞧那叫望月的女子一眼，繼續(xù)和嵐霽挑逗，嵐霽又剝了顆葡萄放入他口中，皇帝乘機吮了吮嵐霽手尖的清甜，揮了揮衣袖，口齒不清地說了句：“開始吧！”
　　聲起了，滿座寂然。手指在弦上勾挑著，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好似春雨有節(jié)奏地?fù)舸蛑沤度~。
　　嵐霽不是傻子，她能夠走到今天的位置，對音律也必大有研究。所以，當(dāng)她甫一聽到琴音響起的時候，就知道下面坐著的決不是個簡單的角色。自己剛坐到皇帝身邊，不能就這么快被擠回去了。無奈，此時望月表演，自己比好施展。她只得去吸引皇帝的注意。于是，嵐霽又剝了顆葡萄往皇帝嘴里喂，卻發(fā)現(xiàn)剛才那一顆仍含在他嘴里�；实垭p眼直勾勾地盯著望月，竟忘了將葡萄吞下。
　　前奏已過，只聽望月和著琴音輕輕唱起：
　　“獨坐窗前空對月，亂云殘月影兒缺。
　　去年初秋辭君后，今朝千里探訊絕。
　　我欲乘風(fēng)奔月去，又恐寂寞廣寒嗟。
　　且別金樽萬事休，化作余音繞指歇�！�
　　曲子很短，很快便結(jié)束了。全場依舊寂靜，所有人都沉浸在凄涼的余音里，一旁的侍女有的甚至還悄然落淚。
　　“咳……..咳……..”皇帝打破了這種沉寂，拼命地咳著。原來是那顆含在嘴里的葡萄滑進喉嚨去了。嵐霽忙去幫他拍背順氣。
　　“再說一遍，你叫什么名字？”皇帝緩過氣來，問道。
　　“小女子，望月�！�
　　“好，望月，呆會到朕的寢宮來。”
　　在場人的都明白，這趟南巡回去宮里又要熱鬧起來了。
　　“那臣妾呢？”嵐霽連忙問道。她已不自稱為奴家，而改口“臣妾”了。
　　皇帝轉(zhuǎn)過頭來，沖嵐霽咧出他最燦爛的笑容說道：“一起去，美人當(dāng)然也一起去�！�
　　“謝皇上！”嵐霽快活地?fù)涞交实巯ド�，眼角瞟了瞟望月，似乎在宣�?zhàn)。
　　望月福了福，淡淡地說了句：“且容望月先去準(zhǔn)備一下。”得到皇帝應(yīng)準(zhǔn)便起身而去了。

　　舟尾，有幾個房間是專為被選出的歌女和舞姬準(zhǔn)備的。此時，房間多是空的，她們都去前庭準(zhǔn)備去了。
　　望月一個人在房間里，倚在床邊調(diào)弦。
　　門開了，是武王，他聳了聳鼻子，似乎還不太習(xí)慣這里濃郁的香粉味。
　　這一屋住了十名歌女，青衫緋羅堆滿了每張椅子，武王見沒有地方可坐，索性站著。
　　“有多大把握？你只有一次機會�！蔽渫醯馈�
　　望月放下手中的工具，撥了幾根弦，見音色清冽，便答道：“望月謝王爺將我引上這龍舟，后面的事，望月自有分寸，請王爺放心�！�
　　“我是說你必須一舉成功，不容有失，明白嗎？”
　　“望月自有分寸，請王爺放心�！蓖轮貜�(fù)道。
　　武王似乎還想說些什么，望月?lián)屜鹊溃骸巴逻�要去皇上那里，告辭了。”便攜了琵琶離開，將武王一人留在房間里。

　　到了皇帝的寢宮，皇帝和嵐霽已倒在軟榻上了。
　　昏暗的燈光，只聽到嵐霽張狂而嫵媚的笑。床上的兩個人都絲毫沒有察覺到望月的到來。
　　室內(nèi)沒有一個侍女，就連米公公也一并退下去了。望月自己找了張凳子坐下，抱起琵琶，說道：“望月為皇上獻(xiàn)上一曲《思愁》。”
　　皇帝驚坐起身子，一件是望月便舒了口氣。招著手道：“美人的曲子朕聽過了，甚好，簡直天籟，正應(yīng)了那句‘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朕此生聽得一次，足矣。美人還是快些到朕身邊來�！�
　　“皇上，請再聽一遍，此曲終了，望月就過去�！蓖碌恼Z氣不容商量。
　　“是呀，皇上�！睄轨V伏到皇帝耳邊，親昵地說：“望月妹妹想唱，您就讓她唱嘛。待她唱得盡興了，我姐妹兩人一同服侍您。”
　　皇帝只得又聽，嵐霽將頭靠在他腿上，好以這樣肌體上的接觸讓皇帝時刻感受到她的存在�；实勐唤�(jīng)心地玩弄著她的秀發(fā)，并沒有半分認(rèn)真聽去的意思。
　　琴聲揚起，望月輕唱。這一遍與上一遍又有不同，少了幾分凄美，卻多了幾許哀怨，聽來更加幽愴。
　　真是難纏的對手！嵐霽的職業(yè)生涯中決沒遇到過這樣的對手！她的表現(xiàn)簡直無懈可擊！此時凄美的琴聲就想一把鈍斧反復(fù)挫著嵐霽的心。
　　片刻，嵐霽嘴角邊揚起一抹輕笑，因為她發(fā)現(xiàn)了致命的破綻，望月雙指勾住那根弦，長時不放。琵琶沒有這樣的彈法。
　　嵐霽發(fā)現(xiàn)了，她要告訴皇帝。
　　她將身子挪到皇帝眼前，徹底擋住望月，她要讓望月從皇帝眼前消失。
　　“皇！上…….”
　　琵琶的尾音終于歇去，伴著嵐霽乍起的驚呼，沒人能看到嵐霽臉上的表情有多么的詭異，她的身體被一股力量帶動著，向前撲去，撲倒在皇帝身上，腦袋倒在皇帝的耳邊，喉嚨輕咳一聲。
　　皇帝感到嵐霽的身體瞬間從溫暖變得冰涼，她倒在他耳邊的頭已經(jīng)沒有了氣息�；实劭吹綅轨V的背上插了支短箭，周圍的皮膚變成由深到淺的紫。
　　皇帝驚駭?shù)靥痤^，他終究可以看到望月。剛才勾著的弦已經(jīng)斷了，琵琶的末端開了個小孔，箭正是從那里射出的。
　　皇帝沒有料到竟是望月，愣了片刻。望月似乎也沒有料到會是這種結(jié)果，也愣了片刻。
　　僅片刻的沉默，皇帝驚叫：“來人啊！護駕！”
　　武王第一個沖進來，一把將望月摁倒在地，望月似還未從驚愕中緩過神來，沒有任何反抗，只是神情寞然地看著武王。
　　此時，眾大內(nèi)高手也沖了進來，兩柄刀架在望月纖長脖子上。

　　米公公已經(jīng)幫皇帝更衣完畢，皇帝恢復(fù)了朝中的威嚴(yán)，似乎剛才那個縱娛聲色的昏君不是他。
　　眾高手見過皇帝，皇帝示意他們收刀，望月肩頭的兩股寒意被撤走了。
　　武王請罪道：“臣弟失職，竟容這等刺客混上龍舟，皇兄受驚了�！被实叟呐乃募绲溃骸斑@事本不怪你，這舟上幾千號人，并不如想象得那樣容易控制�！�
　　“那，這刺客，皇兄以為該如何處置？”武王又諫道。
　　皇帝又看了看被摁在地上的望月，這樣一個女子，實在不像一個刺客，也實在不應(yīng)該做此刻。如果她不做刺客，而是以一個普通歌女的身份上了龍舟，以她的姿色，嗓音，和他心里對她的特殊的感覺，她可以為妃為嬪，她可以擁有別的女子望塵莫及的榮華富貴，甚至……如果她愿意，她可以母儀天下，而不是按照律法走向死亡。
　　然而一切并非如他所愿，那個叫做望月的女子還是以被捕刺客的身份跪在他面前。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作為皇帝的無能為力。
　　“你，為何刺殺朕？”皇帝問道，透著幾分不忍。
　　望月把目光從武王身上收回，正視皇帝反問道：“皇上可還記得羅翼？”
　　說起羅翼，皇帝當(dāng)然記得。這年輕人去年秋圍試舉高中榜眼，成為朝中最年輕的官員，確是個有識之士。而且因為他的但是和過人的智慧以及不畏強權(quán)的傲氣，曾一度成為皇帝最為器重的人物。
　　“算是個人才，”皇帝嘆道：“可惜啊，兩個月前寫了首反詩，按律法，滿門抄斬了�！�
　　“反詩？”望月的眼里充斥了血絲，恨恨地道：“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只聽他說過要盡他所學(xué)報效國家，卻從未聽說過他念書識字是要來寫詩造反的。”
　　皇帝狐疑道：“一起長大？你和他是什么關(guān)系？”
　　“正是羅翼的未婚妻子。”
　　望月頓了一頓，平撫一下心緒又娓娓道來：“我和他自小一起長大，一同念書，心里的感覺彼此都清楚，長輩那里也有了默契。去年他去考科舉之前說過如若考中，必當(dāng)攜彩禮向我家提親。不料一中科舉，隨即公務(wù)纏身，提親的事也就耽擱下來了。也正因此，才會有人替他報仇。謝上天憐我夫一心為國，做此安排�！蓖卵銎鹉�，她的瞳孔在燈火之下顯得迷離，即將溢出的淚水柔和了她的眼眶。她似乎又看到羅翼的身影。
　　“皇兄，按我朝律法，行刺圣上當(dāng)斬首示眾，以敬效猷�！蔽渫踉僦G。
　　皇帝仍在猶豫，他，不忍心。卻聽望月朗聲道：“皇上，您還是斬了望月比較妥當(dāng)。您，貴為九五之尊，自是不許任何人威脅到您的生命。羅翼只是寫了首歪詩，您便按律法斬了他全家，何況望月是真的刺殺皇上，為何不也按律法斬了望月？”望月說到這里，又看了看一臉正氣的武王，揚起一抹輕蔑的笑，繼續(xù)說道：“若皇上留我于世，不小心說出些什么，那可就不好辦了。”
　　皇帝背過身去，沒有人能看到他此時的表情，也沒有人能猜到他的內(nèi)心終竟是經(jīng)過了怎樣的掙扎，才做出這樣痛苦的決定。
　　“斬！”皇帝頭也不回地離去，“明日午時，武王監(jiān)斬�！�
　　“臣弟領(lǐng)旨。”

　　翌日午時，刑場。
　　看不到刺眼的陽光。天灰蒙蒙的，似是世間所有的塵埃都飛上了天際，摭住了它原本清澈恬靜的容顏，只剩下一種欲哭無淚的悲哀。
　　快要下雨了，前來觀刑的人很少，只有遠(yuǎn)處一對年近花甲的老夫婦為這個即將逝去的年輕的生命扼腕嘆惜。老婆婆感極而悲，落下兩行老淚。老漢放下肩上的鋤頭，將妻子的臉埋在自己懷里，眉宇間透著憐惜。
　　武王踱到望月面前，一夜的牢獄生活已使她臉上原有的光韻黯淡下去了。
　　“最后關(guān)頭，你還在憂豫什么？當(dāng)你彈完最后一個音，手指離開琴弦，那支箭就會準(zhǔn)確無誤地射向皇帝的心臟！你為何遲疑著不下手？”武王厲聲責(zé)問。
　　“我在猶豫要不要殺他�！蓖麓鸬馈�
　　武王愈是不解：“難道你忘了羅翼的死嗎？”
　　“我沒有忘，一輩子都不會忘。”望月抬起頭，第一次如此認(rèn)真地端詳武王，“只是若刺殺成功，豈不要輪到王爺君臨天下了？”
　　武王昂起他高傲的頭，道：“那又怎么樣？”他終于露出隱藏已久的欲望。
　　望月道：“王爺?shù)钠⑿�、暴虐與反復(fù)無常，您身邊的手下只怕比望月更清楚吧。不出一年，被人刺殺的也該輪到王爺了�！蓖驴粗渫鯘u變的臉色，有種勝利的感覺。她沒空去理會武王聽到這些話的心情，接下來，她還有事情要做。
　　“王爺�！蓖螺p嘆道：“還有件事情是王爺要知道的。”
　　武王猜到下面她又要說些什么，無非是身為人臣之責(zé)，須以江山社稷為已任之類的話，武王轉(zhuǎn)身往觀刑臺的方向走，道：“時辰差不多了，立刻行刑�！彼幌肼牐粫粍訐u，他有他的“雄心壯志”。
　　“王爺，您會后悔一生的�！蓖陆械健Ｗ邮忠呀�(jīng)開始擦亮他的大刀。
　　武王駐足，劊子手的刀已經(jīng)舉起來了。
　　能讓武王后悔一生的東西，除了皇位，武王想不出其它。
　　刀落下，望月閉上雙眼。
　　“停，”武王道，輕描淡寫中挽回了一條生命，刀止住了。
　　遠(yuǎn)處的老人睜開了緊閉的雙眼，從丈夫的懷里抬起了頭，看著天上試圖擺脫烏云束縛的太陽，一束束柔和的光線擠出了云層，射進了每個人的眼球，為他們增添了陰天所不能給予的溫暖。
　　武王重新走到望月的面前，托起她的下巴。望月的臉色并沒有被日光融化，依舊蒼白得像僵硬的紙張。
　　“我要說的是……”
　　望月在說話，她的嘴唇一張一翕，聲音卻極其微弱，她的身體已經(jīng)虛弱到連說話的力氣也使不出來了。武王聽不清，俯下身，將耳湊近望月的唇邊。
　　“我曾勸過羅翼不要參加科舉，”望月輕輕地說道“但他卻告訴我‘為人子民，當(dāng)為國家效力，況且朝中有武王這等佞臣，他的權(quán)力已然凌駕于皇權(quán)之上。若皇位為他所得，江山之不幸！’”
　　武王大驚，忽覺耳邊一涼，伸手一探，摸下一枚銀針，針尖已然變?yōu)樽仙?br>　　武王一把抓住望月的衣襟，大聲喝道：“這是什么”
　　“可以讓你死的東西�！蓖骆�(zhèn)定地說，臉上終于泛起了人的血色。
　　“解藥呢！快拿出來！”武王已接近瘋狂狀態(tài)。
　　“此毒名曰‘紫日’，波斯使者獻(xiàn)上的貢品。多量可見血封喉，少量可使人在不知不覺中死去，查不出任何癥狀。此藥世間無解�！蓖轮卣f后幾個字，笑著觀察武王的神色，“上龍舟前王爺給的，不記得了？”
　　武王的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表情，不知是憤怒還是恐懼，冷冷地道：“你一開始就這么打算了？是不是？”
　　“不。在彈到最后一個音，我才想到，于其替羅翼報仇，不如幫他完成未完心愿�！蓖碌纳袂楹馨蚕椋瑥乃齺淼竭@個世界以來，所有該做的事情都已經(jīng)做好，她也應(yīng)該離開這個世界了。

　　那一天，太陽沒有斗得過烏云，雖是陰陰晴晴地折騰了好一陣，終究還是落了雨。
　　望月的尸體不見了，想是那對老夫妻不忍，偷偷葬了。雨很大，猛烈地沖刷著地上殘留的血跡，干涸的血又融于雨水中，混著泥沙，匯成幾股就這么流走了。然后在雨水的不斷的稀釋中消失不見了。

　　皇帝南巡，弟武王隨行，途中經(jīng)杭州遭遇刺客襲。幸而龍體安然。翌日班師回朝，自此不沾女色，勤政愛民。
　　半年后，武王猝死，原因不明。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