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Tulpa
母親離開的第三個月,伊魯索睜著惺忪的睡眼,突然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人朝他眨了眨眼。
他吐掉嘴里的牙膏泡沫,將手臂撐在洗手臺,身體往鏡子前傾,好奇地研究了起來。
因為母親決定跟他和父親分開,再也沒人偶爾閑下來給他梳頭發(fā),他的長發(fā)頭早就剪短了,剃成了跟所有男孩一樣的寸頭。不過已經(jīng)過了數(shù)月,后腦勺的頭發(fā)最長的部分已經(jīng)長到了耳后。
鏡子里的人倒不長這樣,他全身漆黑,看起來都不像是一個人,此時被他仔細盯著瞧,反而也緊張地一動不動。
“怎么回事?”伊魯索緊盯著鏡子,快成了對眼,“你剛剛在對我笑?”
父親在打領(lǐng)帶的空隙間路過,看到伊魯索整張臉都快貼上了鏡面,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然后催促道:“快一些,伊魯索,我要遲到了!
他常常不能理解自己的孩子在想什么,也沒時間理解。
倒是詢問過伊魯索的老師,他們委婉地表示伊魯索是個“很有自己小想法”的孩子。
的確,老師也不懂伊魯索在想什么,也不懂他到底為什么如此不合群。但倘若問起伊魯索的同學(xué),問問他們是怎么想這個黑發(fā)紅眼的男孩的,那些孩子們的評價傾向倒是出奇的一致。
還是孩子的伊魯索并不知道自己這么被看待,否則他能一一反駁回去。
“他好像經(jīng)常生病,我沒怎么跟他打過交道。但我覺得他很嬌氣……有點讓人瞧不起!薄趺,抵抗力太差也是種錯啦?
“他總是面無表情,一點都不禮貌,感覺好討厭!”——我只是不愛笑,是誰先沒禮貌的?我說不準。
“高傲的伊魯索!他幾乎從來都不主動跟我們說話!薄銈兙筒荒苤鲃觼碚椅衣?
“我知道,我就坐在他后桌,他很怕痛和怕臟。我以前經(jīng)常扯他辮子玩——我覺得他像個小姑娘一樣。”——你還好意思評價我!
坐在私家車的后座,伊魯索靠著軟墊,緊緊握著安全帶,他看著那面后視鏡,越看越覺得里面的人很眼熟。
然后他想起來了,鏡子里的人有點像圖冊上的醫(yī)生!準確來說,是中世紀的瘟疫醫(yī)生,他們治病救人,厲害得能把死神都趕跑。
但太奇怪了,鏡子里怎么會多出一個他不認識的人呢?而且不僅僅是鏡子里,路過教室的窗戶時,他又見到了他。
“呃,你為什么總跟著我?”伊魯索有些尷尬,他小聲說,“你不會是想當我的朋友吧?”
鏡子里的人點了點頭。伊魯索驚訝極了,但他不想表現(xiàn)得太激動,他裝作思考了一會兒,隨后答應(yīng)了他。
“但暫時還不能放你出來,你的樣子……有點可怕,會嚇到其他人的,等時間合適再給他們介紹你,”他想了想,繼續(xù)說,“不過你得一直陪著我,如果有人惹我了,你記得出來幫我教訓(xùn)他們!
他的朋友點了點頭。
于是在路邊淺淺的水洼里,在燈光照射的玻璃前,在金屬筆盒的反光中,他的朋友無時無刻不陪伴在他的身邊。
但伊魯索還是喜歡出現(xiàn)在鏡中的朋友,鏡子能最清楚、最完整的映照出他的臉,也能最完整地顯示出朋友的模樣。
有點可惜的是,伊魯索每天都會揣著一塊鏡子去教室,但朋友既不會說話,也聽不太到外面的人在說什么。于是他翻閱了晦澀難懂的書籍,和朋友共同記下了一套完整的符號語言,他們可以靠這個來交流。
等到他覺得時機成熟的時候,他冷靜地在練習(xí)本上用摩斯密碼寫下了一串符號,接著等待其他同學(xué)來詢問。
“哇……”果然有人對此感到好奇,“這是什么意思?”
“我的名字,”伊魯索露出自豪的笑容,他炫耀般的拿出一塊方鏡,“我朋友教我的。”
“他就住在鏡子里!你們都看不到嗎?”
隔日,他不僅帶上了鏡子,還把它擺在了課桌上,就是在向全班同學(xué)昭告:我有朋友,而且他很不一般。
由于除了伊魯索本人,沒人能看到他的朋友,竟然沒人覺得他很酷。
后桌戳了戳他的背,他的同學(xué)疑惑地問:“喂,伊魯索,你這么喜歡照鏡子,是不是因為很自戀?”
“自戀是什么意思?”
“我媽媽告訴我的,就是你只喜歡你自己,瞧不起其他任何人!
無聊的家伙,伊魯索懶得解釋,回頭的時候無奈地翻了個白眼。
“……我覺得就是這樣了!北澈蟮耐瑢W(xué)看到了他的表情,不痛快地小聲嘀咕道。
“才不是,”伊魯索聽到了,他回道,“我說了,我的朋友在鏡子里,只有我一個人能看到!
他那傻傻的后桌什么時候才能理解呢,他帶鏡子來學(xué)校不是因為自戀,這可是他的朋友……也許能看到朋友是他獨一無二的能力也說不定。
“那就證明給我們看。磕阌肿霾坏,”后桌大聲說,仿佛代表了所有人的觀點,“你總是這么驕傲,明明是你的不對。”
“別理他們,”伊魯索趴在桌子上,兩手握著鏡子,額頭抵在上面,自言自語道,“哦……差點忘了,你聽不到他們說話。”
伊魯索毫不在乎他的同學(xué)怎樣在背后說他,那些人不知道他有多么強大的朋友,只能在角落里吃吃偷笑,簡直蠢死了——
然后,老師請來了家長,說他有點“小問題”,需要管管了。
伊魯索守在校長室外,有些憤憤不平。
無形的存在難以證明,偏偏他們看不到就不相信。
可是為什么大人們允許他們自己想象關(guān)于上帝的模樣,也大度地容納了其他孩子的圣誕老人,卻不能接受他的朋友……伊魯索一時想不明白,怎么所有人都想將他和他唯一的朋友分開。
里面不知道聊了多久,門打開了,父親的眼里多了些溫柔,他蹲下身,握住了伊魯索的手。讓伊魯索感到意外的是,父親竟然沒有責怪他。
“我承認對你的關(guān)心不夠,這是我的問題,”父親嘆息著說,“從現(xiàn)在開始,我會改正的!
父親頓了頓,又問:“這些日子……你一個人在家里是不是很不開心?需不需要買點玩具做補償?”
“我才不需要,”伊魯索心下因父親的道歉竊喜,又故作不在乎地說,“爸爸又沒做錯什么,而且我也沒有不開心,您就放心好了!
“真的?”他很快不再繼續(xù)追究,“伊魯索真是個好孩子!
他自認為成長為了大孩子,不過父親的夸獎還是讓他很欣喜,于是他驕傲地點頭:“當然!”
父親最終還是給他買了不少玩具做獎勵,有了父親的支持,伊魯索越發(fā)堅定了:我沒法跟你們解釋,但是我就是有個很厲害的朋友,他就住在鏡子里。
同學(xué)對他的評價逐漸變成了“奇怪”和“不正!,甚至有看不慣的人找來了高年級的人教訓(xùn)他。
伊魯索被狠狠地推到在地,他伸出一只手要去撿掉落在地上的鏡子,卻被人按在了地上,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人做出的暴行。
“叫你的朋友來幫你!”大個子興奮地在破碎的鏡面上跳來跳去,“叫他從鏡子里鉆出來打我們啊,哈哈哈哈哈!”
那天,鏡子里的朋友沒有像說好的那樣出來幫他。伊魯索獨自一人拾起地上的狼藉,鏡子的裂痕里折射出來的,是無數(shù)個灰頭土臉的他自己。
伊魯索開始不信任班里的任何人。
此外,手里只要握著什么,不管是筆還是小刀,他就像著了魔一般要在物體上刻下記號。在作業(yè)本上,在課桌底下,甚至在罰站時的墻面……
打三個點,劃一條橫線,然后再兩個點,再一個……
最后,是在一個同學(xué)的手臂上。
老師姍姍來遲,安撫完受傷的孩子,整理完伊魯索犯下的錯,豐富的閱歷讓他們輕易地從那些神經(jīng)質(zhì)的點和線中破譯出符號的秘密,他們發(fā)現(xiàn)他寫的全是相同的一句話:
到這兒來,到這兒來,到這兒來。
大人們判斷他又在妄想,企圖把“朋友”從鏡子里叫出來 。可是伊魯索并不承認,他堅決地說自己對做出的這些事一點印象也沒有。
“有沒有可能真的是他的朋友寫下這些,讓他拋下一切跟他走?”有人這么猜測起來。
“你也瘋了嗎?別嚇我了……伊魯索的朋友根本就不存在啊!
沒人相信他的話,也沒人愿意聽一聽他的解釋,只要伊魯索以“我的朋友”開頭,人們便不耐煩地打斷。
只有父親想要傾聽他說話,有天父親回到家,憂心忡忡地問他:“又出什么事了……伊魯索?”
伊魯索下意識地將手里把玩的鏡子碎片藏進口袋,他回復(fù)道:“跟朋友鬧了點矛盾……”
“什么朋友?”
伊魯索手舞足蹈地描述起來:“他是一個全身黑黑的、戴著尖嘴巴面具的醫(yī)生,他有兩塊很酷的玻璃眼罩……”
聲音漸漸弱了下來,父親沉默地看著他,那眼神中的疲憊讓伊魯索疑惑不解。
“求你了,伊魯索,”父親撐著額頭,麻木地懇求,“別再對著鏡子說話,讓他們覺得你是個奇怪的孩子了……”
“我沒有……”伊魯索毫無說服力地反駁,他嘟囔道,“我才不奇怪!
“他們都這么說……鄰居,還有我的同事和上司……算了,你太小了,怎么會懂這些?總之,別再做不正常的事情了!
“你在懲罰我,是不是?但我不是補償你了嗎……”
父親喃喃自語了幾句,最終未把前因后果說完,就催促他回房間睡覺。
伊魯索不知道父親每天面對著什么,但如果“他們”跟他的同學(xué)一樣說話難聽,那他似乎也有點能理解父親的感受了……不過,“懲罰”是什么意思?他什么時候?qū)徟羞^別人了?
伊魯索似懂非懂,心中產(chǎn)生了某種茫然的刺痛。因為父親的話既不是嚴厲的責怪,更說不上是多難聽的辱罵,只是把其他人對他說過的話重復(fù)了一遍,卻讓他格外難受,好像有人在拿鈍刀子割他的心……他開始懷疑自己,難道就像父親說的,他真的是個不正常的孩子?
他迷迷糊糊地躺到床上,捏著手里的那塊鏡子碎片,手指被硌得泛白也毫無察覺。
伊魯索想不明白,他舉起手中的東西看了看。
光滑的鏡面因他掌心的熱度蒙上了薄薄的一層水霧,伊魯索拿袖口擦了擦,發(fā)現(xiàn)鏡中的朋友不再像往常那樣活躍,而是萎靡不振地回望他。
“你明明聽不到他們的罵聲,為什么也這么難過?”
他等了一會兒,鏡中的人沒有動作,一點表示也不給他。
伊魯索對著鏡子的碎片,盯著對方流淚的眼睛,輕聲詢問:“你到底是我的朋友,還是只是個鏡中人而已?”
對方不再回應(yīng)他了,只是默默地留著淚,好像他也傷心得肝腸寸斷。
“你根本一點也不厲害,”伊魯索任由碎片從手中滑落,哽咽地說,“只會掉眼淚。”
第二天,伊魯索發(fā)現(xiàn),他無法再從鏡中喚醒自己的朋友了。
他變得“正!绷,可是他并不因此滿意。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在伊魯索摸索著成長的過程中,在被他人稱為過分驕傲又叛逆的前十多年人生里,他逐漸想通了一件事:鏡子中的朋友的確只是出自寂寞的幻想。
他接受了這個事實:從來不存在強大的朋友,也不存在陪在他身邊的人,有的只是一個被他傾注全部愿望的虛假泡影。就連他曾信賴的父親,也只是個因為家庭破裂、事業(yè)不順,于是將這些原因歸結(jié)于孩子的孤僻的、無能的普通人罷了。
他也知道了陷入了孤獨的孩子,跟幻想中的朋友說說話是很正常的事,甚至有類似愛好者的組織給這種朋友取了個專門的名詞,叫做tulpa。
只是這個概念在過去并不普及,而他的運氣剛好比較差,等不到身邊人的關(guān)照和引導(dǎo)。所以,他不會責怪他的老師和父親。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完全不在乎這些小事了。
父親去世之后,他成年后第一次回到家里。屋內(nèi)的陳設(shè)陌生而熟悉,還有那張與他相伴多年的小床,如今落滿了灰。
撫過曾經(jīng)刻在床沿的縱橫溝壑,伊魯索從交錯的線條中摸索出一個詞組。
···-··· -··· --·-··-··
V·I·E·N·I·Q·U·I,到這兒來。他的幻想朋友在和他打招呼。
你還停留在這里?多可惜,我已經(jīng)不需要你了。伊魯索在心里說。再見了,tulpa,我還沒來得及給你取個名字呢。
不過那枚鏡子的碎片呢,如今還在床底下嗎?伊魯索坐到床頭,仰起頭看向天花板,思緒漫游起來。
他突兀地想起不算久遠的一件事,大概是同伴激動地講起有關(guān)替身的經(jīng)歷……真幸運啊,至少那家伙還有地方可以分享他人眼中不切實際的妄想。
“當時我真是嚇了一大跳,為什么會長這樣啊——伊魯索,你那是什么表情?你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替身長什么樣的時候,難道一點也不驚訝嗎?”
“不啊,”那時他勾起嘴角,輕松地說,“一點也不!
然后,他也不去解釋為什么自己一點兒不驚訝,只是照常露出顯得高傲到有點輕蔑的笑容,好像在嘲笑對方的大驚小怪。
不過說真的,這只是他的習(xí)慣而已,別輕易猜測,人們向來是容易誤解他在想什么的。
他在想,
到這兒來,
到這兒來,
現(xiàn)在是你們這些人到我主宰的世界里來。
說什么都晚啦,道歉也太遲。來到與世隔絕的鏡中世界里,一切都要按照他腦內(nèi)的法則來運行,正常與否,如今是他說的算。
插入書簽
相當于為暗殺組那篇文做個人物理解的小傳(夸張了
看起來伊魯索對自己的能力有種自傲的把握,但還是感覺他從小就是打一拳能哭很久的那種類型
所以雖然這里看著有點像不正常的惡人,但是在那篇文里還是走賣萌路線(對不起是不是破壞氣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