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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這里是民國時期享有‘閘北大亨’名號的葉銘軒的小兒子葉玉璋的故居。據(jù)傳他在與‘糖王’顧洧寧的獨女顧菁菁婚后,就搬來這個小院獨居。這個小院里的一草一木據(jù)聞都是葉玉璋親手栽植。好,大家跟我往里面走!睂(dǎo)游揮動著小旗引領(lǐng)眾人往樓內(nèi)走去。
葉芷蘭走在一群人的最后,也沒有聽導(dǎo)游在說什么,只是看著院子里那一株玉蘭出神。
三月春寒已過,上海的暖陽曬得人有些熱,眼前這株玉蘭,綻滿了白色的花朵,一棵樹如覆雪一般,白得耀眼。
葉芷蘭看著這滿枝的白花,想起爺爺曾和她說的那段往事,那段故事里,這個小院曾經(jīng)住著另一個人,一個和她有著相同名字的人——陸芷蘭。
***
“我初見他時,他就站在那戲臺上,一襲月白色的長衫,已卸了妝,素著臉,清嗓子唱‘琵琶記’里的一折,那段唱詞我如今還記得!L空萬里,見嬋娟可愛,全無一點纖凝。十二欄桿光滿處,涼浸珠箔銀屏。偏稱,身在瑤臺,笑斟玉斝,人生幾見此佳景,唯愿取,年年此夜,人月雙清!
葉玉璋躺在竹編的躺椅中,握著孫女葉芷蘭的手,看向無云無月的夜空,黑黢黢的不見一顆星,眼前全是那個人的一顰一笑。
***
民國二十四年,秋。
萬鑫公司的大老板黃天鑫納了房姨太太,姨太太馮依伶是滬上剛紅起來的小旦。黃老板新寵在懷,圖熱鬧,遵著舊歷,在自家府上擺了堂會,請的班子是當(dāng)下正火的華月社。
華月社常年在玉闕大舞臺演出,玉闕大舞臺的老板葉銘軒收了帖子自然也登門道喜。
“黃老板!我來晚了,抱歉抱歉啊!”
“葉老弟,你這是又在哪個風(fēng)流鄉(xiāng)被絆住了,啊哈哈哈!”
“黃老板說笑了,臨出門被這個小子耽誤了,這才來晚了。”葉銘軒說著拽過身旁青年,“還愣著,越大越不懂規(guī)矩了!”
青年規(guī)矩地一躬身道:“黃伯父好!
黃天鑫愣了一愣,仔細(xì)地打量一番。青年長著一張粉雕玉琢的臉,戴著副眼鏡,著一身黑西服,看著甚是斯文清秀。
“這是……玉璋?”黃天鑫略有些憂疑。
“黃老板好記性,正是犬子。剛從日本留洋回來!比~銘軒提起這個小兒子略有得色。
“一表人材!”黃天鑫這邊與葉銘軒寒暄著,葉玉璋自覺無趣,便討得父親同意,由黃府下人領(lǐng)著往后花園去聽?wèi)蛄恕?br> 葉玉璋是個喝過洋墨水的新派青年,對這些傳統(tǒng)曲藝并無興趣,且落座時,已近尾聲,喝過一盞茶,便打算換個地方轉(zhuǎn)轉(zhuǎn)。
深秋蕭瑟,入目皆是枯枝敗柳,耳邊斷續(xù)有叫好之聲。
一折戲終,有人喊了一句:“陸芷蘭陸老板呢?讓陸老板再來一段!”眾人聽得,皆附和著。
已起身的葉玉璋便見有人撩開簾子下臺,幾句話的時間,簾子復(fù)又被撩起,一個身量清瘦的男子從簾后走出來,立于臺中,微微欠身鞠了一躬,以表謝意。
眾人見得來人,又喝起彩來:“陸老板,再來一段!”
那人抬抬手,一園子的人皆靜了下來,正往園子外走的葉玉璋好奇地駐足打量戲臺上的人。
一襲月白色的長衫,長發(fā)如墨般散在肩頭,素著鵝蛋臉兒,一雙丹鳳眼含著秋水,向自己一望便蕩漾出萬般風(fēng)情。
“長空萬里,見嬋娟可愛,全無一點纖凝。十二欄桿光滿處,涼浸珠箔銀屏。偏稱,身在瑤臺,笑斟玉斝,人生幾見此佳景,唯愿取,年年此夜,人月雙清!
清亮如水的嗓音,將唱詞一字一字釘在了葉玉璋的心上。
他不曾見過這樣的男人,帶著些許女子的柔美又不失男子的俊朗,正如暗夜里的皎月,又似深山中的幽蘭。
園子里的眾人像是都憑空消失了,眼中只有戲臺上的那個人,所謂一見傾心,大抵就是此刻這般了。
***
那年冬天,葉府上下都好奇,怎么一貫只愛看個電影話劇的小少爺竟然開始聽?wèi)蛄。明月茶樓、玉闕大舞臺的管事們亦發(fā)現(xiàn)少東家成了?停抑惶羧A月社的場子來。每每戲終人散,就會有掛著葉玉璋名帖的花籃送到后臺,自然,收花籃的人永遠(yuǎn)都是陸芷蘭陸老板。
滬上難得下雪,這年臨近臘月二八,空中稀稀落落地飄起了一些細(xì)微的雪花,沒等落在地上,就已化成了水,濕冷的空氣透過棉衣刺著骨頭,路上的人大多瑟縮著肩,行色匆匆。
明月茶樓臨街的包間里,火盆燒得正旺,熏著一盆金盞銀臺開得繁盛。陸芷蘭仍穿著一身月白得長棉衫,水蔥般的手指指尖被凍得通紅,他沖指尖呵了口氣搓了搓。
“天冷怎么不多穿一些?”葉玉璋坐在陸芷蘭的對面,看著他的手,很想替他捂一捂。
“身上并不冷,只是四肢寒涼是從小的毛病!标戃铺m把手放在火盆上烘了烘,指尖的嫣紅才慢慢褪去。
葉玉璋起身出門下樓,陸芷蘭不知何故,有些茫然地看著被隨手帶上的門。
不多一時,門又從外面被打開,葉玉璋走進(jìn)來,身后跟著茶樓的伙計,伙計手上端著一個放了蓋碗的茶盤。
“陸老板,您慢用!”小伙計把蓋碗放在陸芷蘭的面前,欠身退出門去。
陸芷蘭揭開碗蓋,是一碗泡了紅棗的滇紅。他抬頭看著葉玉璋,眼中充滿疑惑。
“紅棗溫血氣,滇紅沒有火氣,不傷嗓子和腸胃。陸老板你喝正好,暖身子。以后我再讓人每天給你燉好燕窩送你家,冬天就不會手涼了。”葉玉璋關(guān)切地看著陸芷蘭說,眼中溫度讓人覺得似是小陽春。
陸芷蘭覺得臉頰微微有些熱,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香幽幽,茶水微燙,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甘甜。
“叫我含霜吧,‘陸老板’怪生分的。”說完扭頭看向窗外,樓下賣烤紅薯、炒栗子的小攤瓢來陣陣甜暖的味道。
葉玉璋伸手敷在了陸芷蘭冰涼的手上,陸芷蘭看著窗外一怔,卻不知道自己的眉梢眼角已帶著笑。
看著眼前陸芷蘭的側(cè)臉,葉玉璋把這畫面印進(jìn)了心里,多年之后依然清晰。
***
南方的冬天并不長,元宵之后,打了幾次驚雷,吹到身上的風(fēng)就是暖的了。安和寺路上的一些院子里開著的春花已經(jīng)攀過墻頭,春色溢于墻外。
葉玉璋和陸芷蘭并肩行走在不寬的人行道上,二人邊走邊輕聲耳語,葉玉璋的眼中閃著光亮,陸芷蘭的嘴角噙著笑意,過往的行人都忍不住多看這一對俊男兩眼。
其實這樣的場景明月茶樓和玉闕大舞臺的人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也說不清是哪一天,陸芷蘭的妝臺前就多了葉玉璋的身影,二人同進(jìn)同出,形影不離。滬上的交際圈里也傳著二人的流言蜚語。
“儂曉得伐,葉家府上個小少爺,跟伊拉華月社的陸老板勾搭上唻!”
“聽港,來得玉闕大舞臺的小生陸芷蘭,上得葉家小少爺?shù)拇舱O!”
“哦呦!葉家有鈔票誒,又有黃老板做靠山,伊想要哪個要不到欸!”
“嘖嘖嘖,陸芷蘭,伊長得是真當(dāng)漂亮,比得女寧還漂亮!”
……
凡此種種,連葉銘軒也聽到了不少,盛怒之下禁了葉玉璋的足,圈在葉府,連門也不得出,更別提去看陸芷蘭的戲,困了幾日,終于找到可靠的下人送出了一封信。
“含霜:
見字如面!
數(shù)日不見,不知安好否?一晃谷雨都過了,安和寺路上的梧桐將是綠蔭如蓋了吧?
困于宅內(nèi),甚是思君,然不得見,五內(nèi)如焚。
隨手翻書以靜心,讀得納蘭容若的詞一首,竟如含霜你在我面前,摘得如下,贈與君。
‘風(fēng)鬟雨鬢,偏是來無準(zhǔn)。倦倚玉闌看月暈,容易語低香近。
軟風(fēng)吹遍窗紗,心期便隔天涯。從此傷春傷別,黃昏只對梨花!
君若有回贈,亦可交與送信之人。
尚志謹(jǐn)白”
隔了兩日,送信的下人帶回了一個小匣子,匣子里是一朵已經(jīng)風(fēng)干的白玉蘭,還有一塊英國產(chǎn)的懷表,表面上鐫刻了一行英文:「To Ye With lots of love From Lu」
葉玉璋拿著懷表,嗅著匣內(nèi)似有若無的玉蘭香,勾起嘴角露出淺淺的笑容,像是開在季春時節(jié)最后的一朵桃花。
***
待到或粉或黃的薔薇爆滿葉府的墻頭,葉玉璋終于可以走出葉府。獲得自由,自然是有代價的——葉銘軒給葉玉璋定了一門親事。
定這門親,一是為了封住滬上那些悠悠眾口;二來也是想要借此讓葉玉璋斷了和陸芷蘭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原因,眼下時節(jié)不太平,南京政府在滬上多有盤剝,租界的權(quán)勢他也惹不起。葉銘軒縱然有錢,卻都是一些別人動動手就能煙消云散的產(chǎn)業(yè),手上沒有實業(yè),也沒有南京的硬關(guān)系,這「大亨」的位置有名無實。
好在廣府的糖王顧洧寧隨著汪院長北上,幺女顧菁菁隨行,中途留在滬上的圣約翰女校讀書。顧菁菁剛過16,在廣府老舊的觀念里,已是必須定親嫁人的年紀(jì)。
有黃天鑫的作保,顧洧寧又與葉銘軒一見如故,且葉家聘禮豐厚,足可給汪院長頂一陣子軍費(fèi),便一口同意了這門親事,只說先訂婚,等顧菁菁女校畢業(yè)再舉行婚禮。
這門親事,葉玉璋和顧菁菁這兩個當(dāng)事人連面都沒見過,只看過一眼照片。顧菁菁對葉玉璋風(fēng)雅玉姿很是滿意,嬌羞地只等著訂婚那日能親眼看看葉玉璋。可葉玉璋這邊卻是摔杯子砸碗,把家里攪了個人仰馬翻,直到葉銘軒發(fā)話,若是他不同意這門婚事,就要讓陸芷蘭在上;觳幌氯,且還要廢了他的嗓子和臉,讓他今后再也唱不了戲。葉玉璋這才消停下來,默許了這門自己并不想要的親事。
***
安和寺路上,一棟小樓內(nèi),玉蘭的大葉層疊著,擋住了正午的陽光,陸芷蘭正整理著一套套的行頭,其中不少都是葉玉璋給他尋來的珍品。他的臉色沉郁,就如這落不進(jìn)陽光的小樓。
這是葉玉璋和陸芷蘭在一起后,二人賃下的宅子。是一棟滬上少見的二層中式小樓,帶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院中栽著一株白玉蘭,三月小陽春的時候,開得滿滿一樹,煞是好看。
曾經(jīng)院內(nèi)常?梢姸藘蓛上喟榈纳碛,或閑敘或笑鬧,兩情繾綣,這方小院便是他們的全世界。
可好光景不過一冬一春,便不復(fù)再。暑氣將至,這烈日卻暖不起陸芷蘭寒涼的身子。
葉玉璋剛剛被葉府圈起來時,明月茶樓和玉闕大舞臺就給華月社下了通知,陸芷蘭不得再于等他們?nèi)~家的臺。華月社得罪不起葉銘軒,社里一眾老小還等著飯吃,不得已,只能溫言以告,勸陸芷蘭請辭,另謀高就。
陸芷蘭離了華月社,憑著積蓄,獨自在這小院住著,哪兒也沒去。日里便是打掃打掃庭院,吊吊嗓子、練練功、理理行頭。難得的一次出門還是為了取一塊預(yù)定多時的懷表。
可陸芷蘭還是等不及葉玉璋重回小院,就先得了他已與顧菁菁訂婚的消息。
那一日,滬上刮起少見的大風(fēng),院內(nèi)落了一地的斷枝殘葉,陸芷蘭只覺得往日情誼,都隨這大風(fēng)去了……
春夏之交多陰雨,陸芷蘭在大雨滂沱中躺了三日,瘦了一圈,待到第四日陽光曬干了地面,他終于起來收拾東西。
那一屋子的華麗行頭,他都留下了,只將自己原先置辦的那些裝了一個箱,又一個小皮箱里,是自己日常穿的幾件長衫。人力車夫已等在院外,他回頭看了看小院,眼中無一絲波瀾。
是了,縱然葉玉璋有心,這世道也容不下二人,當(dāng)斷則斷吧。
***
一顆心急迫地想要去見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可是推開院門,入目的卻是一幅空寂之景。
葉玉璋一臉疑惑地走進(jìn)屋內(nèi),見屋內(nèi)的桌椅皆落了一層薄灰,桌上還壓著一封信。
“尚志:
抱歉不辭而別。
知你已有命定之人,情緣即已盡,該當(dāng)放手。君所贈之物盡數(shù)留于內(nèi)室,唯有信札幾封,想來留下不妥,我?guī)ё吡恕?br> 勿念。
含霜”
這封信如一兜涼水潑在葉玉璋滾燙的心上,激得他雙眼發(fā)烏,懵然不知身處何地。呆立了半晌,才踉蹌著往每一個房間去,終是不見陸芷蘭的影子。那些華麗的行頭,還有常用的物件,都還好好地放著,可是人呢?那個他心心念念的人呢?他怎么就不能再等一等,等著聽一聽他的解釋。
良久,擺在客廳的自鳴鐘到點報時,打破了沉寂。葉玉璋覺得應(yīng)該離開,卻一時不知道該去哪兒,一只手中還緊緊地攥著陸芷蘭的信,泛紅的眼中盛滿的是失望、是委屈,還有些許怒意。
隔日,華月社的班主被葉玉璋“請”去喝了茶,回明月茶樓時,喪著一張臉,長吁短嘆地,憑誰問出了什么事他都閉口不言,鬧得社里上上下下提心吊膽,不知是惹了什么禍?zhǔn)隆?br> 將有大半個月的時間,滬上幾個當(dāng)紅的昆曲班子都被葉玉璋“請”了個遍,好歹是有了陸芷蘭的消息。
黃天鑫要捧紅自己那房姨太太馮依伶,特意給她組了個班子,陸芷蘭就被請了去,聽聞他雖是在公共租界北區(qū)的福萊德賃了套公寓,但是為了指教馮依伶的班子里的新人,如今吃住均是在黃府。
***
暑氣一日盛似一日,黃府的宅邸并不容易進(jìn),葉玉璋找不到理由上門,只能日日去陸芷蘭的公寓堵人,早出晚歸,日日如是,卻不曾見過那如玉似蘭的人的身影。
一晃便是端陽,黃府下了帖子,馮依伶的春伶班首演,請了一眾大佬前來捧場,這其中自然少不了葉銘軒。
「榆散青錢亂,梅攢翠豆肥。輕輕風(fēng)趁蝴蝶隊,霏霏雨過蜻蜓戲,融融沙暖鴛鴦睡。落紅踏踐馬蹄塵,殘花醞釀蜂兒蜜……你看他霧鬢云鬟,冰肌玉骨,花開媚臉,星轉(zhuǎn)雙眸。只疑洞府神仙,非是人間艷冶……」
鶯啼婉轉(zhuǎn),唱詞幽幽地縈繞在黃府后院。仲夏時節(jié)的黃府后院,早不是昔年深秋蕭瑟時的模樣。新栽的香樟有著繁茂的枝葉遮擋著驕陽。葉玉璋一直站在戲臺前,后背已經(jīng)滲出一層薄汗,可是始終沒有見著陸芷蘭登臺。
有三兩人認(rèn)出了葉玉璋,又兼聽聞過一些他與陸芷蘭的傳聞,見他如此情狀,不免耳語議論起來。馮依伶耳朵尖,有那么一兩句話鉆到她耳中,她也是知曉一些內(nèi)情的人,倒是有些同情葉玉璋。
“玉璋呀,干嘛站在日頭底下,來!”馮依伶揚(yáng)手招呼來葉玉璋。
“黃太太好!比~玉璋頷首問好。
“葉老板,你們家玉璋可真懂事,以后我要是也能生個像玉璋這么漂亮懂事的孩子就好了!闭f著馮依伶看向了黃天鑫。黃天鑫聞言笑得格外開懷,葉銘軒也是難得看葉玉璋順眼了一些。
“玉璋呀,你是喜歡這曲《墻頭馬上》嗎?要不然跟我去后臺看看?”馮依伶說著眨了眨眼,又向后臺的方向覷了一眼。
葉玉璋瞬時懂了她的意思,心內(nèi)一陣感激,但他不敢擅自行動,只看著葉銘軒,等他開口。
“別悶著他啦,做什么讓他跟我們這些老東西待在一起,讓依伶帶著他轉(zhuǎn)轉(zhuǎn)吧,能有什么事。”黃天鑫也知道些葉家的閑事,此時便笑著打圓場。
“你可真是好福氣,連黃老板都替你說話!哼,去吧,老實一點,別找事情!”葉銘軒瞪了葉玉璋一眼。
馮依伶帶著葉玉璋繞過連廊,來到一間廂房門口停下:“你進(jìn)去吧,我去后臺看看,有事來后臺找我。”
“謝謝你,黃太太!”葉玉璋真誠地感激著她。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屋內(nèi)落著斑駁的光影,陸芷蘭就坐在光影下,望著門外的葉玉璋:“你來了!
“你終于肯見我了!
“我沒有刻意躲著你!
“為什么走?”
“留下能如何?”
“我是被逼的。”
“我知道!
“那你還要離開我?”
“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你不是我的麻煩,我可以護(hù)著你!
“這世道,沒有誰能護(hù)著誰。你也由不得自己。”
“那你就來這里?你不知道他們按的什么心?你不知道你也不過是……”
“不過是什么?以色事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
“馮依伶人很好,她是真心想組個好班子!
“你想唱戲,我能讓你唱!
“你不能!
“我可以!
“你家和顧家都不會讓我多與你相交一分!
“我……”
“尚志,你曾說我氣息如山中君子蘭,穿著月白長衫更似春日綻于枝頭的一朵白玉蘭,故而咱們曾經(jīng)的小院也種滿了蘭花,也有一顆玉蘭樹。我知,你想讓花永遠(yuǎn)開在身邊,可是舉凡是花,就有各自的花期,或長或短,終有謝的那一日。我這朵花,我們這段情誼,也到了該謝的時候了。”
“含霜……你……我……我可以的,我們可以的。”
“這世道容不下我們,尚志,無論你多努力,我們終究是不可能的,放手吧,好好過你的日子!
“含霜,你就懦弱,就不愿抗?fàn)幠呐乱淮??br> “人活于世不易,我沒有你那樣可以一爭的資本!
葉玉璋沉默良久:“陸芷蘭,是我高看你了。”說罷,摔門而去。
***
一個月后,葉銘軒在和平飯店為兒子葉玉璋和未來的兒媳顧菁菁舉辦了盛大的訂婚宴,滬上一眾名流都應(yīng)邀前來,各家報紙都刊登了葉玉璋訂婚的消息。
“你就這么放下了?”馮依伶看著正在抽煙的陸芷蘭。
“沒什么放不放得下的!标戃铺m口中吐出一縷淡淡的煙。
“葉家就這么跟顧家一起上了汪院長的船,也不知道來日又是什么情形!瘪T依伶說這話時窗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澳阋詾閿嗔寺(lián)系,就真能護(hù)住葉玉璋嗎?”
陸芷蘭起身關(guān)上半扇窗子:“我不過是個戲子,一朵無根的浮萍罷了,這些高門大院里的事,不是我該知道的。馮小姐,多謝你容留我這些日子,我明日就搬回公寓了!
“你是個固執(zhí)的人,牛一樣的脾氣,我不管你。聽聞北平已經(jīng)亂成一鍋粥了,不知道滬上還能太平多久,你一個人,當(dāng)心些,若有事,就來找我!
“多謝!”
又及一月,兩名日本軍人被擊斃在虹橋機(jī)場附近,這事鬧得滬上沸沸揚(yáng)揚(yáng),不少人揣測,滬上的太平日子怕是要到頭了。
果不其然,13日匯山碼頭、公大紗廠附近就傳來隆隆的槍炮聲。
“老爺!這兵荒馬亂的,玉璋一個人住外頭可怎么辦呀!”
葉銘軒抽著煙斗,低頭不語。眼下他的產(chǎn)業(yè)都沒辦法運(yùn)作,一家子都在吃老本,這仗還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時候去。好在顧洧寧還跟著汪院長在北平,傳來消息說,已經(jīng)在和談了,只是什么時候能談下來還不知道。且為了顧菁菁的安全考慮,不敢讓她住在學(xué)校,動亂伊始就被接來葉府住著了,有她在,顧洧寧必然保葉家上下安全。
只是本想著顧菁菁來了,她與玉璋可以多相處相處,增進(jìn)感情,可這個家伙卻搬出去了。他給的理由是,雖已訂婚,但是到底還沒正式結(jié)婚,同住一個屋檐下不太方便。不過葉銘軒知道,他這個不省心的小兒子只是不喜歡這個顧家姑娘罷了,且心里頭還有個戲子。不過當(dāng)初陸芷蘭已經(jīng)和他保證過,不會再與玉璋來往,既然如此,葉銘軒覺得也犯不上拘著他,出去放放風(fēng),自然就會轉(zhuǎn)心的,情愛這種東西最做不得數(shù)了,便放他出去了,只是眼下這情況,怕還是搬回來住的好,只是一時竟找不到他人了。
“我已經(jīng)著人去找了,別轉(zhuǎn)悠了!看著都煩!比~銘軒說完哼了一聲,轉(zhuǎn)身離開了書房。
***
這些時日,吳淞口、川沙鎮(zhèn)擁入了許多日軍。
滬上已不再有一日安寧,葉玉璋獨自一人住在安和寺路上的那個小院,幾乎是日日枕著槍聲入眠。
那日他雖與陸芷蘭不歡而散,心里卻委實怨恨不起來,他搬來這里住,也是因為這里有陸芷蘭的氣息。
如今滬上不太平,他著實擔(dān)心陸芷蘭的安全,他曾去黃天鑫府上,卻被告知,春伶班已經(jīng)不在府上住了,陸芷蘭也搬走了。
這幾日只要外面太平一點,他就嘗試去陸芷蘭在公租界的公寓找人,可是福萊德公寓靠近虹口,那片如今都是日本人,饒是他也沒能進(jìn)去。
這樣抓心撓肝的日子一過就是數(shù)月,滬上幾個還能找到人的大班子,葉玉璋都去尋過,都說沒見過陸芷蘭,這人竟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待到南京政府?dāng)⊥,滬上淪陷,汪院長的新政府成立,已是初冬時節(jié)。
葉銘軒在新政府中謀得了一個職務(wù),雖算不上要職,卻也引來不少人登門道喜。葉玉璋冷眼看著家中迎來送往熱鬧不絕,他看不上自己的父親葉銘軒,為了保住家門就這么做了漢奸。
“玉璋少爺!
葉玉璋回頭,來人是馮依伶。
“黃太太,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
葉玉璋覺得,馮依伶看他的眼神里帶著一些憐憫。
“您最近見過含霜嗎?”
“看來你是真的不知道!
“知道什么?”
馮依伶看了眼周圍的人,給葉玉璋使了個眼色,往無人的露臺走去。
“你知道陸芷蘭為什么離開你嗎?”馮依伶抱著雙臂依在露臺的欄桿上。
“因為我和顧菁菁的婚事!
“這是其一。葉銘軒找過他,勒令他和你斷關(guān)系,不然芷蘭會被廢了嗓子和臉。他就再也不能唱戲了。另外芷蘭也打聽了你家的情況,知道如果你不娶顧菁菁,你家很有可能會衰敗下去。你是個少爺命,他舍不得你家道中落!
葉玉璋愣怔了半晌:“他為什么不說?”
“你讓他怎么說呢。何況我也覺得,他和你斷了關(guān)系也挺好。你們這關(guān)系,又能有什么結(jié)果?只是,我也沒想到他竟然落在日本人手里!
“你說什么?”葉玉璋如遭雷擊,“含霜他……他在日本人手里?”
馮依伶抬頭看了看并不藍(lán)的天說:“8月的時候就聽聞,他被虹口的日軍擄去了,我也找人打聽了,還讓黃天鑫出面救過?上А蠹s連9月都沒捱到吧!
葉玉璋覺得心臟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拳,疼得他喘不上氣來。
“節(jié)哀!我以為你已經(jīng)知道了,沒想到你竟然被瞞得這么緊!
“他,他現(xiàn)如今埋在哪兒?我想去看看他!比~玉璋覺得這似乎不是自己的聲音。
“不知道,你也知道前些日子是個什么光景,死的人都是一坑一坑的,我能力有限,沒能找到。”
……
「尚志,你看這塊毛呢料子,給你做身西裝如何?」
「尚志,你想聽什么,我給你唱!
「尚志,我買了炒栗子,我給你剝一個吃!
「尚志,你為什么喜歡我?」
「尚志,下雨了,加件衣裳,別著涼,來我給你穿!
「尚志,我親自下廚給你燉了腌篤鮮,你嘗嘗!
「尚志,我折了玉蘭花供在瓶里,等你回來看!
含霜,我的含霜啊……
***
葉芷蘭在二樓的窗前,看著那株玉蘭橫伸了一支枝丫在窗前,她趁人不注意,悄悄地折了一支放進(jìn)背包里。
***
“爺爺,我把你心心念念的玉蘭帶回來了!比~芷蘭說著,將那支從上海悉心呵護(hù)著帶回的玉蘭枝扦入葉玉璋墓碑旁的土里!拔也恢肋@支玉蘭能不能生根發(fā)芽,但希望它能指引爺爺你找到芷蘭,希望你們下一世不再為世俗所累,能夠長長久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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