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3日。
　　又是一年春。也不知如何，總覺得這時間過得太快，眨眼間，便物是人非。
　　這兩年疫情蔓延，倒真的是很久沒有來這里看過了。山上桃花開遍，滿天飛花。記得當年，我們也曾一起來過，可再看如今，又是孤身一人。
　　放下吧，話說得容易，可路走到頭了，誰又不想再回頭看看曾經(jīng)的溫暖。
　　我怔怔站著，忽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是他。
　　這個聲音太過熟悉，我曾聽過無數(shù)遍，也想念過無數(shù)遍。
　　我沒有想到，會在這個充滿回憶的日子，在這個充滿回憶的地方，遇見這個回憶中的人。
　　“你回來了�！蔽衣犚娮约赫f，這聲音沙啞得簡直不像是我發(fā)出來的。
　　“一個月，前兩天剛結(jié)束隔離�！�
　　我看著他，他看上去瘦了，瘦了很多，都有點脫相，顴骨也變得明顯，卻還是很精神。也是，五年，很久了。算上去，他今年得42了吧。
　　但他依舊和我記憶中那么像，都一樣成熟穩(wěn)重。仿佛沒有什么能撼動他那副冷酷的面孔�？墒窃�(jīng)，就是這么一個人，會對我笑，對我溫柔。也只有我知道，他的內(nèi)心事實上是一個極為溫柔細膩的人。
　　我突然開始懷念他的笑容，懷念很多年前，我們在樹下的那個下午。
　　“你來這……”我突然有些期待他的話，期待聽到一個答案。
　　“我來看看我媽。”
　　我沖他笑了笑，可心中多少還是有些失望。我在期待什么呢？不該期望的。都是過去了。
　　“我……”我陪你去吧。
　　我想這么說，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我現(xiàn)在于他而言，什么都不是。
　　“一起吧�！彼乳_口道。
　　我陪著他上了山，他母親埋在山上的墓園，在國內(nèi)的時候，我每年都陪他來看她。墓園的松柏長青，和山下那爛漫的花不同，這抹深綠給墓園添了幾分莊重的色彩。
　　他站在墓前，沒有說話。我拿出煙，遞給他一支。
　　他看著我，沒有接過，只是說：“我戒了�！�
　　我有些驚訝地看著他，我了解他，他曾經(jīng)嗜煙如命，幾乎是一天一包，我勸過他，可對于他來說，什么都可以丟掉，唯獨煙不行。
　　如今，在他身上，連我以為永恒的存在都被消磨殆盡。他真的變了，變了很多。
　　原來時間真的可以改變一切，我有些難以置信。
　　我拿煙的手呆呆愣在半空，他突然又伸手將煙拿走，我的心跳動了一瞬間，可他在我反應過來之前拿走了我那一整包煙，一齊丟進了垃圾桶。
　　“你也少抽煙吧，對身體不好。”他說。
　　那一瞬間，我竟覺得有些可笑。我從沒想過，這句我曾跟他說過無數(shù)次的話，今天竟會從他嘴里說出來。
　　我沒有應聲，只是收回手，放進了口袋，靜靜站在一旁看著他。
　　他面上沒有什么表情，我能看見他那深沉的眸光，我知道，他在想事。
　　今年，是他母親走的第十年，是我們認識的第十六年。我們都不再像當年那樣年輕，那樣朝氣。我們一起看清了世界，看清了現(xiàn)實，也便注定了彼此的分離。歲月早已慢慢吞噬了我們，只留下血淋淋的傷口。
　　我很想問問他，這五年過得怎么樣？我有太多話想告訴他，但我沒有說，也沒有問。
　　他不喜歡回顧身后事，只愛往前看，往前走。分開之后，也便是形同陌路了，所以這時分寸感也變得尤為重要了。
　　但是我不一樣，我從來不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我會對一切耿耿于懷。我也不想，可是有些事，我控制不了�？刂撇涣说厝ハ�，控制不了地回憶，又控制不了地痛苦。
　　嗓子的干澀加上頭痛讓我有些難受。
　　我想抽煙。
　　“走吧�！彼蝗徽f道。
　　我再看了一眼墓碑上那照片，微微鞠了一躬，跟在他后面下了山。
　　山腳下有一家面館，每次來我們中午都會在那吃面。
　　“吃碗面再走吧�！蔽覇査�
　　他沒有反對。
　　我要了兩碗牛肉面，面上得很快，味道還是那熟悉的味道。
　　我習慣性地把醋和辣椒放在他面前，半開玩笑道：“時間過得真快，這物價長的也快。我記得以前這面還只要五塊一碗，現(xiàn)在都漲到二十了�！�
　　“是啊�！彼麤]有加醋，也沒有加辣椒，兀自吃起了面。
　　我盯著他，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目光似是要把他看穿。我開始懷疑，眼前這個人究竟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林先生。究竟是什么，可以如此徹底地改變一個人，甚至可以改變他的口味、喜好。
　　他仿佛完全不在意我的目光，邊吃邊說：“你成家了嗎？”
　　我一愣，完全沒想到他會問這個：“……還沒。”
　　他笑了起來：“你現(xiàn)在這么一表人才，竟然會沒有人要？”
　　“你呢？”我沒有接他的話。
　　“還沒。”他沒再多說什么，只是笑笑。
　　可是我竟在他那眼神中看出了幾分凄楚。
　　飯后，我去開車，問他要不要帶他走。他說，不順路。
　　我放下車窗，招呼了一聲，準備開走，他叫住了我。
　　他說：“放下吧，人都是要往前走的。”
　　他走了，給我留下了一個背影。他沒有回頭，走得是那樣決絕。
　　我想到了很多年前，他走的時候，也是這樣無情，沒有半分留戀，仿佛身后的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吶喊、吼聲、十年的記憶，都沒能留下他。
　　我望著他在黑暗中的背影，望著他漸漸消失在轉(zhuǎn)角的黑暗中。
　　我記得，那夜很黑，黑暗將我吞噬，壓得我喘不過氣。我的世界仿佛如那深邃的湖水，在清冷的月光下，映出片片細碎的回憶。而在那一夜，記憶隨著湖水破碎，我被淹沒在深不見底的湖中，卻沒有人來救我。在那冷如水的冬夜，那片十年間溫暖的湖水，從此不復存在。
　　——
　　自從上次相見過后，已經(jīng)過了一個月了。我們沒有再聯(lián)系，仿佛彼此毫不相干。
　　周末，是個難得的假期，早上剛起，便接到了多年好友的電話，他是個醫(yī)生。
　　“喂，老邵�！�
　　電話那頭的人說，他在醫(yī)院看到了林進，讓我快點過去。
　　我問他發(fā)生了什么，可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沒憋出一個字。
　　我掛了電話，急急忙忙往人民醫(yī)院趕。路上我想了很多可能性，他出了車禍，他生病了……
　　卻獨獨沒想到這一種。
　　我趕到的時候，老邵和一群醫(yī)生站在病床旁，床上蒙著一層白布，我能隱隱約約看見白布下人形的輪廓。
　　自從成年之后，我再也沒哭過�？稍谀且惶欤铱蘖�。
　　我一個人呆在他的病房，小心翼翼地將我的手塞進他節(jié)骨分明的手中，感受他冰涼的體溫。我甚至沒有勇氣去掀開那張白布，去看他一眼。
　　我想到了過去的十年、十六年……
　　我靜靜地靠著床，握著他。
　　——
　　在我們認識的第十六年零三個月，他走了。
　　肺癌。
　　我沒有給他辦葬禮，只是簡單地將他葬在了山上，他母親的墓旁。
　　下葬的那天，天很晴，很熱。
　　墓園空空蕩蕩，只有我們。
　　我想抽煙。但沒有。
　　下山的路上，沒了桃花，改種了綠樹，雖然只有郁郁蔥蔥的綠葉，卻也生機盎然。
　　山下的面館依然在，我去吃了一碗牛肉面，加醋，加辣。
　　——
　　在我愛上他的第十五年零二個月，他走后的第一個月，我收到了他的信。
　　“夏晨：
　　生日快樂。
　　我又出國了，當你看到這封信，我大概已經(jīng)到國外了。這次回來，見到你很好，我很開心。
　　別嫌我啰嗦，以后大概也見不到了，就讓我多說兩句吧。
　　少抽點煙，對身體不好。工作別太累，記得吃早餐。晚上早點睡，別熬夜。說再多也沒用吧，你老不聽話。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知道，身體有多重要了。
　　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不要耿耿于懷了。你也三十六了，早點成家吧。
　　你要是想找男人呢，就別再找我這樣的了，不值得。
　　我走了。別再想著過去了，放下吧，人都是要往前走的。
　　林進
　　2021年6月7日”
　　——
　　林進，生于1978年11月20日，卒于2021年5月8日。
　　夏晨，生于1985年6月7日。
　　二人相識于2005年2月18日。
　　相愛于2006年4月3日。
　　相離于2021年5月8日。
　　——
　　山路上的桃花再不會開，但離開的人永遠不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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