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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
早上五點多,東方剛剛翻出魚肚白,屋里已經(jīng)有了聲響。一會兒是打開櫥柜的聲音,一會兒是鍋鏟碰撞的聲音,一聽就知道是有人起床做早飯了。
程楊醒來,掀開被子下床,穿衣,到廚房舀了瓢水。
灶臺前的程母,轉(zhuǎn)過身看了眼兒子,說:“醒啦,快點來吃早飯,等下還要下地呢”,“知道了,娘,馬上就好”,程楊帶著水到院子里,折了根柳枝,放嘴里嚼了嚼。
抬頭看看鄰舍,半明半暗的天色里,隱隱約約看到有人在走動。
今天是二月二,春耕的好日子。
程楊倒了水在手上,抹了把臉,回了屋里。程父、程母和程楊三人坐在廚房的小桌邊吃早飯。
吃完早飯,程父、程母一人一把鋤頭,程楊挎了個籃子拿布袋子裝著的苞粟種子、幾個糠餅和竹筒裝著的水,三人出了門。
天已經(jīng)大亮了,走在小路上,掠過的草都帶著霧水。快走到的時候,遠遠就看到幾個人在旁邊的地里干活了。對面的人也看到了他們。
“嘿,程楊,你們家來得真早!”
“哪有你們家早,草都鋤好了。”
“我們也是剛到?jīng)]多久,草還是昨天鋤的。”江成樂呵呵地說著。
江敏也看了眼哥哥,抿嘴笑了。江父、江母也和程家打了聲招呼。
大家都想趁太陽變大之前把今天的活干完。程家三人也開始埋頭除草,刨坑,放種子。
沒多久太陽就升起了,金色的晨光越過山林落在了地里。
干了一個多時辰后,程楊擔心爹娘太累了,催著他們倆去樹下休息。自己吃了點東西,繼續(xù)在地里干活。
汗水從發(fā)間滑落,從少年稍顯幾分成熟的臉龐劃過。程楊今年十五歲,從小生活在松山村。程家本來是四口人,十年前程楊的哥哥程林從軍后再也沒了消息,如今只有程楊在家侍奉爹娘。
過了午后,就種好了。程父打算太陽快下山的時候再來地里施點草木灰,澆點水。
下午,程家三人頂著炎熱的太陽回了家。村子里沒什么人走動,家家戶戶關著門。程楊回到家,放下東西,剛想舀水給爹娘喝!班亍钡匾宦,大門被撞開了。
程父程母出來一看,臉色瞬間蒼白。只見兩個魁梧的士兵站在門口,后邊是老村長。其中一個拿著冊子念著,“程家,程楊年滿十五,當應召入伍!
“官人,我們家已經(jīng)有一個孩子入伍了,不是每戶只招一人嗎?”程父哆嗦著嘴唇問道。
拿著冊子的士兵回道,“老爹,邊境常年打仗,軍隊人數(shù)不夠,只能繼續(xù)征兵,快把人帶出來吧!
“我們家就一個孩子了,沒了還讓我們怎么活!”,程母把程楊護在身后,不讓他走。
大門外有鄉(xiāng)親聞聲而來,有個老婆婆哭倒在地,“你們帶走的人還少嗎?哪個不是有去無回,當了兵就是送死,快還我兒子!還我兒子!”
“皇命不可違,我們也是聽令行事。征兵也是為守護天下太平,沒人打仗,你們早就吃樹皮,啃樹根了!笔勘猜暤。
“我,呸!”江父從人群里站了出來,“你們說得倒是好聽,我們幾年前還能天天有點肉沫吃,現(xiàn)在十天半個月吃不上一次肉,天天吃野菜,地里種的糧食哪樣不是要交上去的,去年的糧食沒有一樣能留到今年,要交的稅一年比一年重!苯宓蓤A了眼睛,一把沖上去扯住了士兵的領子,怒吼道:“要人沒有,要命一條,快把我兒子還給我!”
士兵抬手就把江叔掀翻在地。
程父含淚推著程楊進屋里,“兒子,你快跑吧,爹護不住你,你從屋后的竹林跑,過幾個月,等他們走了再回來!”
程楊忍著胸中的氣憤,掰住門扇不走說:“爹,我跑了,你和娘怎么辦,他們會把你抓走的,我不能走!
“我老了,活不了多久了,你要照顧好你娘,等你哥回來!”
“不,我不走!”
外面兩個士兵等不了,沖進來就把程楊架起來往外走。
程楊含淚扭頭,最后看了眼蒼老的爹娘,大喊道:“爹娘,兒子不孝,不能侍奉二老了!”
“楊兒!”兩道蒼老悲涼的聲音疊在一起,驚起了林子里的鳥兒。
午后的陽光從樹葉的間隙漏下,偶爾吹過一縷涼風,松山村卻陷入了悲鳴中。
程楊被帶走后,在新入伍的士兵里找到了江成。被抓走那日,江叔悲憤的樣子依然記憶猶新,看樣子就知道江成被先一步抓走了。
兩人并排坐在地上,看著天上的滿月。一時相顧無言,此去十有八九戰(zhàn)死沙場。
程楊在心中默念許久,終于說出口:“成哥,我們彼此留一個約定吧!
江成平時樂呵呵的臉,此時一片沉靜:“什么約定?”
程楊看了他一眼,又轉(zhuǎn)頭望著月亮說:“如果我們中有一個人能活著,就替對方照顧父母好不好?”,程楊頓了一下,接著說:“我知道我這樣說有點自私,可能會拖累你,但是我哥和我都不在了,我不知道我爹和我娘還能依靠誰。如果我能回去,我一定幫你照顧好爹娘,保護好你妹妹。”
“我答應你,程伯和伯母從小看著我長大,我也把他們當成了我的長輩”,江成拍了一下程楊的肩膀,嚴肅地看著他說:“但是,我希望我們兩個都能活著回去!”
程楊擠出一個笑容,用力點點頭。
兩個人繼續(xù)坐了一會兒,沒多久就像其他人一樣席地而眠了。明天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走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才到打仗的地方,這地方叫北岐,在國土北方的邊境,四月初依然飄著雪。
北朝的皇帝已經(jīng)在位三十多年了,前二十年還算一位功過相抵的皇帝;实劾狭酥,尋仙問道,閉耳塞聽,被奸臣把持朝政,橫征暴斂,窮兵竇武,民間早已怨聲載道。
十年前,匈奴發(fā)覺北朝頹勢初顯,立馬屯兵兩國邊境,時不時挑釁一下。沒多久就爆發(fā)了大戰(zhàn),程林就是那個時候被征去的。
程楊在北岐待了二十多年。剛開始的那幾年,程楊每到冬天都會長凍瘡,有時還會流膿。后來,身體也慢慢適應了。
上戰(zhàn)場也是一樣的。剛開始,程楊也害怕殺人,害怕看到血,害怕看到尸體,更怕自己手上有別人的人命。第一次殺人的時候,更是吐了半天?墒牵约翰粴⑷司蜁粍e人殺,為了生存,不得不對另一個與自己無冤無仇的人指刀相向。后來,看到血流成河,看到尸橫遍野,只剩下麻木。
江成剛來的時候還和程楊編在一塊,那時還能經(jīng)常見面。后來,江成被派去了別的地方,除了告別那一次,后來就再也沒見過,失去了聯(lián)系。
還記得分別的那一天,江成眼神堅定地看著程楊,叮囑他:“永遠不要放棄活著的希望。”
在這么多年里,程楊一直在向全國各地來的士兵打聽程林的消息,所有人都說沒聽說過這個人。程楊也寫過幾封信回家報平安,從來沒有收到過回信。
程楊就這樣孤獨地活下來了,身邊的戰(zhàn)友換了一批又一批。有的人在戰(zhàn)場上死去,有的人殘疾后回到了家鄉(xiāng)。
程楊有時候也會想,要不要把自己弄成傷殘,混一個回鄉(xiāng)的名額?墒,他不敢冒這個險,萬一傷殘后發(fā)高熱死掉了呢。
從軍的漫長旅途里,程楊時常在深夜想起孤苦無依的爹娘,有時候又安慰自己,若是程林回家了呢。
程楊五十歲那年,臉上也布滿了滄桑的溝壑。他摸著自己的臉,想回憶起爹娘離別時的樣子,卻只剩下了一片模糊的影子。
如果爹娘還在,應該差不多到一百歲了,可是世間有幾人能活到一百歲。想到這里,只覺得眼眶頓時一片溫熱。
等程楊老得不能上戰(zhàn)場的時候,他就被安排去看管草料。
這么多年了,竟沒有人想放他離開。有時候,他也會忍不住去抗議,卻只能換來更沉重的壓迫。
后來他只能麻木地活著。
八十歲了,程楊從青蔥少年變成了行將就木的老者。
他終于被榨干了最后的一點價值。
他終于像被丟棄了。
他可以回鄉(xiāng)了。
程楊的眼里終于有了一點光。
經(jīng)過幾個月的舟車勞頓,他拄著拐杖,回到了當年的松山村。村子還是和當年一樣貧困,只是比當年多了幾間草廬。
他站在村口看了良久,渾濁的眼睛流下了兩行熱淚。
村里的孩童跑出來圍觀這個奇怪的老人,他是誰?為什么要在這里哭?
程楊聽著孩童們說著方言,一時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
是啊,已經(jīng)過去幾十年了。早已物似人非,他早已不會說家鄉(xiāng)話了。
有個大膽一點的孩子站出來,用方言問他:“你是誰?”
程楊笑著,搖搖頭。
抬腳走進了村里,孩子們就跟在他后面。
程楊沿著熟悉的感覺往里走,好像夢里已經(jīng)走了無數(shù)遍。
路過一個拐角,看見有個白發(fā)老人一瘸一拐迎面走來,程楊看一眼,有幾分眼熟。想再看一眼,對面的人已經(jīng)認出了他。
“程楊,你終于回來了。”
說話的口音有點奇怪,明明是方言,卻又夾雜著幾分官話。
程楊認出來了,他是江成。
“成哥,是你嗎?”程楊激動地留下眼淚,拄著拐杖急步向他走去。
“成哥,我爹娘還在嗎?”程楊緊握住了他的手顫聲問道。又問:“我哥回來了嗎?”
江成抹了把淚,搖了搖頭說:“不在了,都不在了!
他拉著程楊的手,往程楊的家走去。
“程林回來了,但是他受了重傷,回來后沒多久就去世了。你爹娘傷心過度,又等不到你的消息,沒多久也去世了。”江成說著,自己也哽咽了。
“我把你爹和你娘葬在了你家屋后的竹林里,怕你回來連墳墓都找不到!
程楊頓時感到心如刀絞,悲傷欲絕,“我堅持了那么久,就是為了有生之年還能侍奉爹娘,如今他們卻雙雙離我而去,活著的意義又和在!”
江成望著他,說:“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程伯和伯母肯定希望你好好活著!,又看向前方被雜草掩映的程家老屋,“人生那么漫長,又那么短暫,你經(jīng)歷了生與死的磨礪,熬過了漫長的孤獨,如今終于迎來了新的生活,為什么要那么輕易就放棄自己的生命呢。”
“好好活著,好好看看你十五歲以后再也沒有感受過的世界吧。”
程楊望著江成一時心中起起落落,悲痛難忍,幾十年的人生在眼前掠過,回想起爹娘的教誨,深知不應該輕易舍棄自己的生命。程楊顫顫巍巍地彎腰跪了下來,真誠地說,“成哥,謝謝你。謝謝你替我照顧爹娘,完成了他們的身后事。謝謝你,一直給我活著的信念!
江成把他扶了起來,“你客氣了,我一直把你當做親弟弟一樣看待,不分你我!
程楊哽咽,伸手抱住了江成。
兩人分別后,程楊拄著拐杖,走向了屋后的竹林。
兩座小墳排列在那,墳前豎著墓碑。
“爹娘,兒子回來了,兒子不孝!
程楊跪在墓碑前,重重磕了三次頭。
程楊坐在墳前說了,這些年的經(jīng)歷和一些奇聞趣事。
臨走前說,“爹娘,以后我就在這里陪你們,好好地活著!
程楊推開了塵封已久的家門,門應該是有人修過了,不然那么久沒人住,早該塌了。
推門聲驚起了院子內(nèi)的小動物,鳥兒、兔子、野雞和老鼠,東奔西跑。
院子里的柳樹還是老樣子。
程楊收拾了屋子,摘了院子里的野菜,做了湯。
當年的四口之家,變成了三口之家,最后只剩下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
程楊不了避免地感到悲哀。
夕陽西下,天空依然澄澈,金色的霞光鋪滿院子。景色還和十五歲那年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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