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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母后生得很美,父皇很愛她。應(yīng)該說全天下凡是見過母后的人,都會喜歡她,甚至舍不得傷害她。”
——
我是謝青云。
天啟太子。
在我的滿月宴當(dāng)天,父皇就下旨立我為太子,后宮諸位妃嬪不僅沒什么意見,反而喜聞樂見。
整個后宮,高興的像過了年。
父皇的子嗣,僅有兩人。
我和謝琬琰。
謝琬琰是我的同胞姐姐,我們出生那天,恰是黎明將至,天光乍現(xiàn)。一聲龍吟鳳鳴劃破云霄,朝霞彌漫天際,在坤寧宮的上方出現(xiàn)龍鳳交纏的影子,隨后化成光沒入琳瑯閣。
這是后來朝臣們告訴我的。
他們說,這是祥瑞之兆。
其實他們心里明白,天啟真正的祥瑞,是我的母后。
我的母后沈明月,她生的很美。
她只一抬眼一垂眸,什么話都還沒說,什么話都不必說,看的人直想把她所求甚至所不求,一一捧到她面前,供她挑選玩樂。
母后天生體弱,從小到大不知生了多少次病,好幾次都兇險萬分,是所有愛著她的人,想盡辦法吊住她的命,再用最好的藥悉心養(yǎng)護(hù)。
蕙娘娘說:“你母后是天宮的仙子,凡塵這一遭,許是來歷劫的,所以自幼體弱多病,多災(zāi)多難。可天宮仙子那么多,為什么還要從我們手里奪走她呢?”
蕙娘娘是母后的閨中密友,也是這后宮中為數(shù)不多的高位妃嬪。她待母后向來極好,有了好東西總往母后宮里送,她不待見父皇,同樣也不受父皇待見。
應(yīng)該說,后宮中的妃嬪,除了母后,都不受父皇的待見。
我記得,那次不知是蕙娘娘還是麗娘娘纏母后纏的緊了些,我跟謝琬琰都湊不進(jìn)去。父皇處理完政事,見狀發(fā)了好大的脾氣,她們才依依不舍地同母后告別。
我看到向來成熟穩(wěn)重的父皇,宛如一個幼童般,圈住母后的腰肢,伏在她身前,委屈道:“囡囡,早知她們會同我搶你,我就不該讓她們進(jìn)宮!”
母后垂眸淺笑:“你跟她們計較什么?”
父皇圈母后圈的更緊了:“她們哪里是我的后宮,合該是你的后宮才對!
母后怔了怔,剔透的眸子里慢慢蓄滿了淚珠:“都是我的錯,她們都是花一樣的年紀(jì),原本不該耗在這深宮的,若不是我——”
我想過去安慰母后。
卻見慌了神的父皇低聲讓我和謝琬琰出去。
我在尚未掩緊的門縫中,望見父皇一點一點吻去了母后眼角的淚珠,傾身將母后所有的嗚咽消磨在了唇齒之間。
那年我和謝琬琰八歲。
三日后父皇便在后宮降下一道旨意,凡想出宮者,皆可出宮自行婚配。
可后宮唯有的四妃八嬪,沒有一個人接旨。
我和謝琬琰十歲那年。
盛夏炎炎,宮里的樹都蔫的狠了。我們一家四口在琳瑯閣里用午膳,因為母后體弱又怕熱,所以四周放著冰,但很少,聊勝于無。
父皇哄著懨懨的母后用了不少飯。
謝琬琰陪著母后。
而我已經(jīng)開始嘗試著自己批閱奏折,父皇有心放權(quán),我便開始將這些權(quán)力收攏起來。
他教我平衡,教我為君之道。
我知道他想帶母后觀山河賞晴雨,想帶著母后到處看看。
那是母后的心愿。
母后的心愿亦是我所愿。
那天又發(fā)生了什么呢?
當(dāng)我得知母后昏迷的消息匆匆趕過去時,母后床前已圍了許多人。
她的臉掩在錦被之下,慘白的沒有絲毫血色,唇卻紅的似血一般艷麗,青絲散落在玉枕上,眼睛緊閉,眉心微蹙,透露出一股驚人的美。
她的手很冷。
父皇和母后青梅竹馬,我一直知道,他愛母后,愛到甘愿控制自己心中猛獸。哪怕偶爾顯露出強烈的占有欲,只將很少一部分愛分給我和謝琬琰。
從三歲時,他誆我少親近母后時我就知道了。
他是母后的好夫君,卻不是我和謝琬琰的好父親。
我知道。
可是謝琬琰不知道。
許是平日里有母后管著他,而現(xiàn)在母后慘白著臉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他第一次在我們面前露出陰鷙的模樣,眼中是孤注一擲的瘋狂。
他輕描淡寫道:“沒用的人就不必存在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
慎刑司的血三天三夜都洗不干凈。
而謝琬琰被關(guān)在離坤寧宮極偏僻的屋子里三天三夜,他不許宮女送吃食進(jìn)去,甚至我親自拿吃食給謝琬琰,他都命人守在門口。
謝琬琰的容貌肖似母后六分,尤其一雙美眸像了十成十。父皇一直很疼愛她,甚至在她還未及笄時,就破例將最富饒的南地給她做封地。
謝琬琰從小被父皇金尊玉貴的寵大,一向心高氣傲,這次卻幾乎將她的傲骨折斷。
整整三天,我想盡所有法子救她。
甚至去找了外祖父。
然而都沒用。
事情的轉(zhuǎn)機發(fā)生在三天后。
母后醒了。
她睜開眼第一件事,便是掙扎著要下來,然而她的高熱才褪去,渾身虛弱無力。她睜大美眸,一顆顆圓潤的淚珠倏地滑落,楚楚可憐的厲害,也叫人心軟的厲害。
她懇求地望著父皇:“阿玉呢?我的阿玉在哪里?”
父皇按住母后的身子,用錦被將她掩的嚴(yán)嚴(yán)實實。從母后昏迷那刻開始,他一直守在母后身邊不吃不喝,也未曾合眼過。父皇轉(zhuǎn)身那瞬,我看到了他眼角有淚光一閃而過。這三日,他也憔悴了不少。
“囡囡,你乖乖喝藥,乖乖休息。我讓——”父皇輕聲哄她,頓了頓又道,“我待會讓人帶琬琰過來。”
謝琬琰還沒來,蕙娘娘她們已經(jīng)到了。
沒說幾句話,都是讓母后好好休息,快點好起來之類。她們待的不久,眼睛因為整日待在小佛堂都熬的通紅,母后就讓她們都回去休息了。
謝琬琰來已是一個時辰之后。
她換了一身月白襦裙,笑起來仍是原來的樣子,眼中的光卻黯淡了。母后顫抖著手摸了摸謝琬琰的臉:“我的阿玉瘦了很多!
她的指尖劃過謝琬琰的眉心。
謝琬琰伏在母后膝前,一瞬間卸去了所有偽裝,她沒有哭,只是一聲一聲的喊著娘,聲音中充滿彷徨與恐懼:“娘……我怕……娘……”
像受到傷害的小獸,蜷縮起來獨自舔傷。
她終究還是什么都沒有說。
父皇不想讓母后知道,可母后一向聰慧。她扶著謝琬琰勉強站起來,鬢角濕透了也顧不上,她輕聲喚著父皇的名字:“謝長淵!
父皇想攬住差點摔倒的母后,卻忽然被母后一巴掌甩到臉上。母后咬著牙,眼中盈滿霧氣。母后的力氣不大,父皇也沒有閃躲。
他只在意母后的身體。
“你怎么敢——”
母后搖搖欲墜,謝琬琰撐不住她。
我扶著她,她看了我一眼,眼中是極致的悲傷,讓所見之人心中一慟。母后的淚沒落下來,可比落下來還要讓人難過。
“阿玉她也是你的女兒啊!
母后撥開我跟謝琬琰的手,她向前踉蹌幾步,身子一軟,我們驚呼一聲,她落到父皇懷里。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蹦负笃D難的喘著氣,“謝長淵,這與阿玉無關(guān)!
我下意識看了謝琬琰一眼,她眼角有淚,唇卻彎起了一個好看的弧度,她眼中的光漸漸回來了。
謝琬琰變了。
從那日起,她仍然心高氣傲,仍是那個備受帝后寵愛的瑜和公主。
可我知道,她有哪里不一樣了。
那么出事那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我派人查探過后,才知道兇手已經(jīng)伏誅。
那是一個新入宮的年輕小太監(jiān)。他的父親因貪污受賄,中飽私囊被問罪,他家的女眷均被流放,唯一逃出來的他,懷著滿心怨恨凈身入宮。
他知道帝王獨寵皇后,也知道皇后身邊不乏護(hù)著她的暗衛(wèi),他初來乍到,難以接近,便耐心地潛伏下來,等待一個機會。
母后性嬌怕熱,那日用過午膳后,她和謝琬琰去了御花園,御花園里有一片荷塘,荷花開的正好,荷塘邊清涼,她們不自覺就離得近了些。
她們身邊的宮女去取點心。再加上身處最安全的宮中,看著母后笑語嫣然的模樣,連暗衛(wèi)也不由自主懈怠了幾分。
天時地利人和,小太監(jiān)狠心下來,想一命換一命。
他從未見過母后。
太陽很好,母后不經(jīng)意間回眸,猶如置身圣光中的神女,偏又帶了幾絲凡塵煙火氣。他心中一滯,錯手一推,跌落荷塘的成了謝琬琰。
謝琬琰不會鳧水。
大約是母親天性,母后想也沒想就縱身跳入荷塘,但以她的力氣,只來得及將謝琬琰送上岸。
那個小太監(jiān)原本想讓父皇痛苦,他想推的是母后。
可他舍不得了,舍不得心中神女溺水而亡。
他救了母后。
然而母后原本就體弱,父皇一直精心將養(yǎng)著她。夏日水涼,哪怕上岸后已經(jīng)很快給她換上了干凈的衣裙,她依舊受了風(fēng),沒多久就起了高熱。
后來母后冷了父皇好幾日,謝琬琰云淡風(fēng)輕的跟我說:“青云,你知道嗎,有的父母天生就愛孩子,而有的父母愛著孩子,只是愛屋及烏!
我們的母后是前者,而父皇卻是后者。
因為他愛母后,所以才愛母后生下來的我們。
其實我早知道。
一年又一年。
我和謝琬琰十二歲了。
父皇想帶母后看一看江南的景色,哄了又哄,騙了又騙,母后都沒上套。
謝琬琰好奇地問母后。
母后理直氣壯道:“我可是咸魚呀。咸魚怎么能翻身呢!”
分明已有了兩個十二歲孩子的母后,仍如同二八年華一般美的令人沉醉,歲月獨獨偏愛她,沒有在她臉上留下絲毫痕跡。
“再說我都宅習(xí)慣啦,更何況我還暈船暈的厲害!
怎么說母后就是不愿意去。
父皇生了氣,第二日出發(fā)又早,他連人帶被一起抱到了馬車上,馬車平穩(wěn)又舒適,等母后醒來時,木已成舟。
謝琬琰跟著一同去了。
我留在京城里監(jiān)國。
一月時間轉(zhuǎn)瞬便逝,母后終于回來了。
和風(fēng)日暖的一個午后,母后饒有興致地要同我講旅途經(jīng)歷,她說這叫八卦。我們坐在琳瑯閣前的庭院里,石桌上是母后命人送來的瓜果。
母后看了眼荔枝,又怕剝皮弄臟才染上的丹蔻,便將視線移開。我準(zhǔn)備去拿,見謝琬琰也縱著她,已經(jīng)拿起了荔枝。
“娘,荔枝容易上火,不能多吃。”
母后嘟囔兩句:“知道啦知道啦。”又嘖幾聲,“我們小青真是同他父皇一個樣,這么小的年紀(jì),都快成小老頭了!
母后愿意聽我的話,其實我很高興。
母后說:“這次我們還去了阿玉的封地,江南果真富饒無比。街上不戴面紗冪籬的女子很多,甚至還有很多女子開始學(xué)著出來做生意!
“我記得那一天,有富商帶來一個漂亮女子,說是他的義女,要來給我做侍女!
我抬頭看一眼謝琬琰,見她輕點頭。
給母后做侍女?怕是為父皇而來吧。
母后托著腮:“說來也奇怪,我從未見過眉眼同我那么相像的人,倘若不是知道你們外祖母就生了我一個,我真以為是我的雙生姐妹呢!彼似^,“不過年紀(jì)也對不上啊,而且第二日她人就不見了。”
母后只當(dāng)這是八卦講給我聽,我卻敏銳感覺到不對勁。
但見母后沒事,便想著過后再問謝琬琰。
母后興致盎然的講了許久。
漸漸地我從母后話里,見到了一個嶄新的天啟。大好河山遼闊壯麗,百姓們安居樂業(yè),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就連從前地位低下的女子,也開始嘗試著走出閨房。
這一切都要歸功于母后。
能看的出來,這一趟出行,母后過得很愉快。
這就足夠了。
后來謝琬琰說那名女子有些神異之處,她的模樣頗似母后,天南海北的兩個人偶有相似可以理解,可是若連神韻都別無二致,這就令人琢磨不透了。
以父皇對母后的獨占欲,富商不可能見過母后。
謝琬琰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我想不明白,去了暗牢見她。暗牢當(dāng)然不可能是好地方,又臟又臭?赡莻女人像是這十天的刑罰都不存在般,身上仍然干干凈凈,她倚在稻草上,神情茫然疲憊。
她的眉眼確實同母后很像,她的五官卻有種不知是從哪里生拉硬拽般的感覺,單獨看都很好看,合起來就覺得怪異。
贗品。
她聽到腳步聲,眼神一亮,撲到我腳下:“你是太子對不對?你救我出去,你的未來,天啟的未來,我什么都告訴你!”
見她這幅作態(tài),我興致淡了下去。
想必父皇已經(jīng)知道了一切,現(xiàn)下不過是對我的考驗。
見一眼就行了,其余的我可以問謝琬琰。
我轉(zhuǎn)身離開,作了一個手勢。
只聽見身后凄慘的叫聲。
我和謝琬琰十六歲。
父皇退位了。
謝琬琰不愿嫁人,跟著父皇母后一同出游去了。
我登上了皇位,權(quán)力地位唾手可得。
可我最想念的還是當(dāng)太子的日子。
那時候母后還在身邊。
我的太子妃,成了我的皇后,我們做不到舉案齊眉,做不到父皇母后那樣相愛,但我的后宮只她一人,相敬如賓也不錯。
日子一天天的過,天啟越來越昌盛。
這些年里,父皇母后只回來寥寥幾次。父皇臉上已有了歲月的痕跡,猶如深藏的好酒,越發(fā)成熟醇厚,而母后卻一如最初的模樣,還是那個明媚活潑的小姑娘。
我見到母后最后一面時,她懨懨的躺在床上,父皇坐在她身旁,一直握著她的手。
謝琬琰的眼眶紅了一圈。
我聽到母后柔聲喚我:“小青來啦。”
母后滿足的笑了笑,錯眼去看我身后的皇后和太子,小太子跪在她身前,她拍了拍他的頭,就像從前拍我頭那樣:“乖一點,聽你父皇母后的話!
小太子含淚點點頭。
母后似乎很累,她環(huán)視了一圈,見到了所有想見的人。她坐起身斜靠在父皇身上:“你們都出去吧,我想跟阿淵說說話!
父皇聲音低啞,難以控制的隱忍絕望:“囡囡!
外祖父去了。
蕙娘娘她們也在等她。
這些年她的身子每況愈下,父皇留不住她,我們更留不住她。
不知在外面待了多久,我從沒覺得時間如此難捱過。屋里傳來一聲低低的:“進(jìn)來吧!
母后躺在父皇懷里,她的唇角還帶著淺淺的笑意,可那雙美眸永永遠(yuǎn)遠(yuǎn)的閉上了,再不會睜開。
更不會再喚我小青。
“我死后,將你們母后同我合葬在一處!
父皇臉上有灰敗的死氣,可他得將一切都安排妥當(dāng)。
他的囡囡怕黑又嬌氣,貪吃又愛美。
他抱著母后自顧自的說,將母后跌落耳旁的碎發(fā)攏到耳后:“囡囡別怕,有我陪著你呢。你記得走慢點,在前面等我啊!
母后生得很美,父皇很愛她。
在父皇眼里,母后永遠(yuǎn)都是他的小姑娘。
他愛她。
海枯石爛,至死不渝。
——
《攬明月入懷》
文/郁亦奚
全文完
〖完稿于二零二二年三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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