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兵荒馬亂的年代，橫尸街頭是常見的情景，所以他伸腿跨過那具倒在陰暗小巷中的尸體，連瞟都沒有瞟一眼。
　　突然那具“尸體”動了一下，伸出手來拉了一下他的褲腳。
　　“哇，”他嚇了一跳，本能的揣了對方一腳。
　　“嗯……”聽到一聲悶哼，他才放下心來。仔細(xì)一看，趴在地上的其實是一個面黃肌瘦的半大孩子，身下還護著一個與他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只是看那樣子，卻已經(jīng)是臉色鐵青，嘴唇都開始發(fā)紫。
　　他想起最近流行在城里的疫病，立刻往后退了一步，卻發(fā)現(xiàn)對方的手依然牢牢的拉住自己的褲腳。
　　“拜托你，給我點藥�！甭曇艉艿�，溫溫柔柔的語調(diào)里卻含著不可動搖的堅定。
　　原來是因為自己背后的大布袋，對方把自己錯認(rèn)成先前在街頭布施藥品的教會人士了。
　　“不好意思你認(rèn)錯了，我只是個收破爛的呀！”自嘲的笑容在看到對方瞬間暗淡下去的眼神后，變得有些僵硬了。
　　“這樣啊，真是對不起！”那少年低了低頭向他致歉，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
　　手和腿上都是淤青和擦傷，應(yīng)該是為了去搶那數(shù)量極少的藥品時所受的傷�？粗倌晷⌒陌仓煤猛椋忠蝗骋还盏耐┧幍姆较蜃呷�，他不禁有些同情起對方。
　　“藥早就被搶完了，”他拉住那少年，“你現(xiàn)在去也沒有用，先處理一下自己的傷吧。”
　　“�。　鄙倌陠伪〉纳碜右活�，卻看他咬了咬牙，依然堅定的往前挪去，“我去地上找找，也許還能有別人掉落的。”
　　那樣珍貴的藥品誰舍得掉落。
　　雖然心里這么想著，他也擋不住對方堅定的決心，只好怔怔看著少年趴在滿地塵土中，從日正當(dāng)頭一直找到日落西山。終于，他走過去拍了拍對方，抬頭看他的那張被灰塵和汗水弄花的臉上依然沒有絲毫的灰心。
　　“跟我走，也許我有辦法�！�
　　這是他第一次，對初次見面的人就產(chǎn)生欽佩之心。

　　雖說亂世之中人的性命就如草芥一般不值錢，不過野草總是能用其旺盛的生命力和求生欲創(chuàng)造出奇跡。在他用不怎么光彩的手段幫少年弄到一點點藥以后，那個就算痛到極點也不出一聲的倔強少年，病情終于慢慢好轉(zhuǎn)了。
　　那個少年叫素還真，生病的那個叫談無欲，他們是戲班子里的師兄弟，后來開始世道不好戲班子散了，他們就在一起相依為命。
　　這些，都是在素還真緊蹙的眉頭逐漸撫平以后，慢慢從他口中聽說的。
　　他開始喜歡在每天日落山頭收工以后，跑到兩人所住的廢棄小屋里去轉(zhuǎn)轉(zhuǎn)。有時候是去看看談無欲恢復(fù)的情況，順便聽聽精神漸好的兩人開始抬杠斗嘴也是一種生活的樂趣；有時候則是去聽素還真吹他那支寶貝竹簫，嗚咽曲折的簫聲總能喚起他某些回憶。
　　他還記得他小的時候，大哥也喜歡對著和風(fēng)淡月吹簫。那個時候他玩性重，總是不喜歡聽起來凄凄苦苦的簫聲。大哥拿他沒辦法，只好為他做了一支葉笛。于是在大哥沉郁的簫聲中，總能聽見幾聲搗亂的清亮笛音。
　　有一天再次被素還真的簫聲勾起童年記憶的他，終于忍不住隨手摘了一片葉子折成笛子，隨著簫聲吹奏起來。
　　夜一般沉靜的簫聲，和著清亮的笛音，越拔越高輾轉(zhuǎn)盤旋。原本帶著愁思的音律，反如黎明破曉一般激蕩人心。
　　一曲作罷，素還真驚喜道：“沒想到恩公的葉笛吹得這么動聽，這些日子在下都是在班門弄斧了�！�
　　他笑了笑，伸手敲了一下對方的頭。
　　“說了多少次不要叫我恩公，明明我們年紀(jì)差不多，被你這么一叫我都變老了。”坐在素還真身邊，他直視著對方如夏夜璀璨的星空一般明亮的眼睛，“還有，不要再說敬語，聽起來那么生分�！�
　　素還真被那樣坦誠的目光直視著，向來平靜如水的面龐上也悄悄暈染了晚霞的光輝。
　　“嗯，我明白了�！被琶c頭答應(yīng)，垂下的眼簾只是為了掩飾這一刻漏拍的心跳。
　　“其實你不嫌我搗亂就好了，那么好的曲子被我一攪合，都失了原本的味道。”沒有漏看對方的窘態(tài)，他故意嘆氣。
　　“怎會！”素還真果然慌忙抬起頭解釋，“原本悲苦的蕭聲，因為笛音的加入，變得起伏跌宕生動活潑，另有振奮鼓舞的力量呀�！�
　　他忍住笑意，故作嚴(yán)肅的說：“那我教你吹笛你教我吹簫，省得你年紀(jì)輕輕整天愁眉深鎖，快變成小老頭了，傻小子�！�
　　發(fā)現(xiàn)對方捉弄的意味，素還真嘀咕道：“剛才還說我們年紀(jì)差不多，現(xiàn)在又?jǐn)[出教訓(xùn)人的姿態(tài)了�！�
　　他哈哈笑起來，手剛剛要搭上素還真的肩頭，卻被另外一只手?jǐn)r下來。
　　“素還真，今天輪到你做飯，你不要想乘機偷懶�！�
　　果然是隨時要把師兄放在眼皮子底下口頭上又不肯承認(rèn)的談無欲趕來，把素還真從他的“魔手”下不著痕跡的拯救出來。等素還真習(xí)慣性的和對方斗了兩句嘴才回屋干活后，他笑瞇瞇的看著那個正在瞪視自己的人。
　　這小子！他暗暗好笑，自己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了，他卻一直對自己有著莫名其妙的敵意。那種對某人非常在意卻又孩子氣不肯承認(rèn)的別扭表現(xiàn)，竟讓他異常的熟悉。就像那個時候大哥說要離開，他心中明明是萬般不舍，表面上卻偏偏裝出一幅冷淡的樣子。
　　連再見也沒有說呀！回憶過往他不免在心中嘆氣。
　　“你該對你師兄好一點，”他躺臥在樹下，望著一顆顆亮起來的星星慢慢說。
　　“哼！好不好與你無關(guān)！”看素還真回屋了，談無欲也懶得理他，硬邦邦的甩下一句話就跟回去。
　　手撐在頭后悠悠閑閑的看著夜空，清風(fēng)拂面，星光燦爛。這樣美好的夜晚，他的心情大好。

　　他依然哼著不成曲的小調(diào)穿梭于大街小巷中，看到可以回收利用的破爛，就高高興興的放進自己身后的大口袋。太陽落山，就跑到素還真他們那里混飯吃。兩兄弟以前在戲班里學(xué)得幾個字，如今在學(xué)校里給人打打雜役抄抄文書，也算勉強能糊個口。
　　日子本該就這么平平靜靜簡簡單單的過下去，直到有一天，前線的戰(zhàn)事結(jié)束了。
　　聽人說原本駐扎城里的胡大帥已經(jīng)連夜攜家眷財產(chǎn)潛逃，現(xiàn)在做主的是從北邊調(diào)過來的將軍。雖然送走豺狼又來虎豹的事情小老百姓早就習(xí)慣了，可是他還是忍不住一時好奇駐足打量了一下那位鑼鼓開道騎著高頭大馬風(fēng)風(fēng)光光進城的將軍。
　　盯著那張熟悉到閉上眼睛就會出現(xiàn)在面前的臉，他慢慢的笑了起來，笑得眼睛彎成了可愛的月牙兒。
　　那天他跑去喝了一點酒，在意識還能保持清醒的時候闖到素還真他們那里，纏著素還真給他吹了一夜的簫。在昏昏入睡之前，他依然記得素還真看向他的眼神，冷淡的表面下卻隱藏著太多感情的波動。他很想笑話這個從來不肯坦白表達自己的關(guān)心和擔(dān)憂的傻小子，但是醉意如潮水般涌上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笑著就睡了過去。
　　那年冬天來得太早太猛，大雪紛飛的時候城里發(fā)生了兩樁命案。死的都是將軍身邊最親信的人，一個是逛窯子的時候夜里被人神不知鬼不覺的勒死，另一個則是去戲院聽?wèi)虻臅r候連同護衛(wèi)一起被亂刀捅死在茅房里。將軍大怒，頒下命令要嚴(yán)懲兇手，于是開始全城戒嚴(yán)挨家挨戶的搜查，天天都有人被抓，搞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
　　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往素還真他們那兒跑的次數(shù)漸漸就少了。有時候素還真會帶點吃的過來看看，但老是找不到他的人影，只能蹙著眉頭離開。

　　接近年關(guān)的時候，他突然又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手上還拿著一些提前置備的年貨。
　　素還真微微動了動嘴唇，想問問他這段時間去干什么了，可是看見他若無其事的笑臉，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來，來，來！”他舉著一疊紅紙，一臉孩子氣的歡喜，“你們不會剪窗花吧，我來教你們。”
　　說罷拿著剪刀，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剪出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
　　素還真拿著他的成果左看右看看了半天，實在是看不出是個什么東西，只好虛心請教。
　　他習(xí)慣性的想要敲敲素還真的腦袋，抬起的手卻在談無欲虎視眈眈的目光下放了下來。
　　“笨！連一頭鹿都看不出來�！�
　　噗，素還真低頭笑了起來。連一向?qū)λ麤]什么好臉色的談無欲都忍不住笑意，啪一下奪過他手中的剪刀，干凈利落的剪出一頭漂亮的小鹿。
　　“看看，這才是鹿好不好！”談無欲一臉鄙視，“四不像的玩意兒還敢拿出來丟人！”
　　“哼，”他也裝出不屑的樣子，“我叫崎路人，我就是騎鹿人，這就是我騎的鹿，怎么樣？”
　　“懶得跟你強辯！”談無欲知道逞口舌之快，他們倆是誰也贏不了誰。
　　素還真面帶微笑的低頭剪紙，很快，一只精致的蝴蝶就出現(xiàn)在他手中。
　　還在和談無欲吐槽的他看見蝴蝶，臉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
　　素還真細(xì)心觀察著他的反應(yīng)，發(fā)現(xiàn)果然如自己所料的時候，渾身一顫，紙蝶就慢慢從手中飄落下來。
　　談無欲也發(fā)現(xiàn)了兩人的異狀，輕輕嘆了一聲，說了一句去準(zhǔn)備晚飯就從屋里退了出去。
　　長時間的沉默后，他終于開口，目光卻始終不敢對上那雙強忍著傷心的眼睛。
　　“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素還真拾起地上的紙蝶，慢慢回答：“之前有些懷疑，剛剛確定的�！�
　　長嘆一口氣，他拉素還真坐到自己身邊，慢慢松開他緊握著剪刀的手。
　　“不讓你們知道，是不想讓你們蹚這趟渾水�！�
　　“為什么？”素還真的聲音壓得很低，仿佛為了掩飾自己早已被掀起驚濤駭浪的內(nèi)心一般。
　　“報仇”他一字一頓咬著牙回答，“我在這里找了很多年，就是為了找出當(dāng)年謀害我哥哥的兇手。現(xiàn)在我終于找到了，只是沒有想到他會搖身一變變成什么鄧蝶將軍！”
　　素還真任他緊握住自己的雙手，就好像自己是他沉浮無邊苦海時唯一可以抓住的稻草。明明是體溫比自己高的人，卻在火熱的觸感中傳來一陣陣的寒意。
　　“我不能勸你放棄報仇，”素還真強忍著眼淚低下頭，“但是我希望你不要為報仇送掉自己的性命。”
　　仇恨就好像一個沼澤，明知深陷其中將無法自拔，卻不得不往里面跳。可是自己也只能心痛的站在一旁看著，什么忙都幫不上。素還真從來沒有這么痛恨過自己的無能為力。
　　“我明白�！彼酀男α诵Γ谝淮伟l(fā)現(xiàn)想要維持笑容是這么困難的事情。
　　這是安慰對方還是安慰自己的話，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了。背負(fù)著血海深仇是不能不報的，但是踏上報仇的不歸路，他還能回來么？原本以為自己早有決心，卻發(fā)現(xiàn)心中還是有放不下的東西。是他明白的太晚了么？
　　呼嘯的北風(fēng)席卷著大片雪花狠狠打在窗上，他們緊緊靠在一起，在凝著冰凌的窗上貼上他們一起剪出的窗花。外面昏暗的世界，殘忍的凍結(jié)了任何希望和歡樂的光芒。他們只能在這一扇不算嚴(yán)實的窗戶保護下，暫時享受這也許是生命中最后的寧靜和幸福。
　　臨行的時候他突然對素還真說：“你和談無欲都是胸懷大志的人，你們應(yīng)該去南方，也許那里有你們追求的東西。”
　　素還真直視著他，就好像要用目光在他心底烙上兩人的約定一般。
　　“我和無欲在城郊的長亭等你，我們一起去�！�
　　他如孩童一般的笑了，把自己剪的四不像交給素還真。
　　“我把我的小鹿交給你，你幫我養(yǎng)好哦，等我回來才能騎它上路�！�

　　自己從不是言而無信的人呀。
　　渾身鮮血的躺在冰天雪地中時，他有些不甘心的想。
　　拖著逐漸僵硬的身體在雪地中爬行了幾丈后，他的身體越來越重，視線也越來越模糊。冥冥中他似乎又聽到了簫聲，悲苦凄涼的簫聲。他不知道是地下的大哥來接他了，還是長亭等待的人在苦苦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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