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佾希說自己想退學(xué)加入朋友的樂團。
　　說這話的時候，林家人正坐在一起和樂融融的吃晚飯。林峯聽見這話，愣了一愣（這是他改行多年來都沒有再出現(xiàn)的大腦暫時短路現(xiàn)象），然后立即馬上堅定堅決的說，不行！
　　林峯很少這樣強硬的對女兒說話，所以林佾希有些驚訝。不過她到底遺傳了某人在某方面的固執(zhí)，于是她也立即馬上堅定堅決的說，我已經(jīng)決定了。
　　莫琪轉(zhuǎn)頭看看丈夫，又轉(zhuǎn)頭看看女兒，兩人如卯上了的牛一般互不相讓。她只好嘆了一口氣，低頭掃蕩自己辛苦一了一下午現(xiàn)在卻被冷落的晚餐。

　　林峯打開書桌前的臺燈，坐回到電腦前。應(yīng)該早過了叛逆期的女兒，突然對他說自己要退學(xué)闖樂壇，讓他自覺面臨二十年的老爸生涯中最大的危機。揉了揉有些發(fā)脹的太陽穴，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年紀大了，受不了這種突如其來的刺激，何況還是在一天最重要的晚餐時間降臨自身的刺激。
　　這時候MSN閃了起來，林峯看看屏幕，原來是好久不見的老友上線，急忙拉住猛倒苦水。
　　正要前往落基山歡樂的吳卓羲貼了個大笑的表情，顯示器上閃動著一行小字：
　　“這不是遺傳嘛，有什么著急的。何況，小希從小就有唱歌的天賦，還很喜歡跳舞�！�
　　林峯皺了皺眉，老友果然不是當家人不知油鹽貴。
　　“你說得倒簡單，明知道這不是什么天賦不天賦的問題。還有……都是你以前成天夸她把她夸上了天，現(xiàn)在才不知天高地厚的要去組什么樂團�！�
　　吳卓羲好像能看見林峯的眉頭又打成了個結(jié)，他想這人是什么時候開始用這種表情煩惱，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記不清了。
　　“安啦安啦~你以前也進過娛樂圈，后來還不是揮揮手瀟灑的退出。你就當讓她去做次社會實踐好了，吃不了那個苦她自己會退出的�！�
　　吃不了那個苦嗎？林峯嘆了一口氣，他擔(dān)心的從來不是女兒吃苦，而是……
　　當年他在最風(fēng)光的時候選擇了退出，所有人都欣羨他的功成身退，全然不知做出這個決定時的心酸。
　　手指在鍵盤上飛舞了一陣，他最終還是按下刪除鍵只留下一句話：
　　“我是不希望她走我的老路。”
　　吳卓羲沉默下來，窗外飄著雪，來到Victoria以后他第一次感到有些冷。
　　“我這里在下雪……”
　　林峯對老友經(jīng)常性的跳躍思維倒是不驚訝。
　　“哦，廈門今年的冬天也有點冷�！�
　　吳卓羲呆呆凝視著窗外，不知為什么生出些無來由的感慨。最后，他終于在鍵盤上飛快敲出一行字：
　　“要是你也在這里就好了�！�

　　莫琪帶著林佾希走進儲物室，林佾希很少進去過，只知道這個房間的鑰匙只有媽媽有。小時候她對這個房間充滿好奇，想象著這里面一定藏著通往納尼亞的神秘衣櫥�，F(xiàn)在走進來，才發(fā)現(xiàn)這個房間和所有的儲物室一樣，只是堆置著大堆平日用不著的雜物而已。
　　莫琪在房間的一角翻了半天，最后拖出一個紙箱。
　　“原來在這里。”她笑著說。
　　“這是？”林佾希隨手拿起了最上面的一本相冊。
　　那里面有一個年輕人在陽光下放肆大笑的耀眼，有兩個年輕人在舞臺上舉起雙手的奪目。
　　林佾�？粗@兩個面熟的年輕人，可是她記不得自己的老爸曾經(jīng)那樣張揚的笑過，怎么會笑得那么開心？仿佛張開的雙臂里面就是整個世界一般。
　　她也不記得吳叔叔那樣放肆的笑過，怎么會笑得那么輕松？仿佛握緊了雙手就抓住了整個世界一般。
　　“這是爸爸？”林佾希再次出聲確認。
　　“當然是你爸爸�！蹦餍Φ溃霸趺茨贻p點就不認識了�！�
　　林佾希搖搖頭，“倒不是不認識了，只是沒想到爸爸還有這種表情。”
　　“年少輕狂嘛！”莫琪走過來坐到女兒身邊，與她一起翻閱這被塵封許久的記憶。
　　林佾�？赐炅讼鄡杂珠_始翻獎杯，翻完獎杯開始看錄影帶。母女倆在儲物室呆了一晚上，直到每日固定的睡覺時間依然意猶未盡。
　　“我一直以為爸爸不過是個過氣的小明星，沒想到他站在鏡頭前這么有魅力��！”最后，林佾希感慨道，“太可惜了！太可惜了！爸爸如果不退出，現(xiàn)在該成天王巨星了！”
　　莫琪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她遇到林峯的時候他已經(jīng)退出了娛樂圈。從來不關(guān)注娛樂新聞的她，也僅只對這個名字有印象而已。說起來，她還真是錯過了這個男人最美好的時光。所以她也不知道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會彎成月牙兒，她只記得他曾經(jīng)說過笑太厲害的話，眼角的魚尾紋會更明顯。
　　現(xiàn)在的他，笑容從來克制，似乎從不到達眼底。
　　“他明明在這行做得很快樂，為什么還要阻止我進娛樂圈呢？”終于，林佾希想到了今晚來此的目的。
　　“小希，你覺得你的青春能有多少年供你揮霍？”莫琪問道。
　　林佾希認真的想了想，嚴肅的回答道：“我選擇這條路，不是玩票性質(zhì)。我是認真的要走到底�！�
　　莫琪笑了笑，“開頭時，每個人都這么想�！�

　　廈門的冬天，下起雨的時候氣溫就會降低。特別是夜里面的冬雨，淅淅瀝瀝的，總讓人生出些觸景生情的落寞。
　　林峯坐在客廳里，透過巨大的落地窗，聽著滴滴打在殘葉上的雨聲。
　　他在想，他為什么不愿意女兒走他的老路呢？
　　其實若問他后不后悔，他絕對會告訴你不后悔。
　　在生命中最好的時光里，他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遇到了自己重視畢生的人，得到了那么多人的支持。他應(yīng)該是一直在收獲，收獲著大部分的歡樂和幸福，以及小部分的挫折和煩惱。只是他一直是個清醒的人，每一步該怎么走，該邁多遠，行到哪里該回頭，他一直那么清楚。騙不了自己，他的那段幸福前面有個定語，只是他生命中最好的時光而已。青春若是不在了，思考問題時無論立場還是方式都會改變。所以離開變成了必然。只是那種狠心舍棄的痛，他嘗過了，不想女兒再嘗。
　　年輕的時候都說，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jīng)擁有。
　　可是真要你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也許你會覺得，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擁有。沒有嘗過擁有的滋味，就不會體驗失去。
　　人生如此，愛情……大概也是如此。
　　手指輕輕撫過那本被帶出儲物室的相冊。
　　花園里嬌弱的植物，被這場冬雨一打，只剩下一片狼藉。
　　人也是這樣，總是經(jīng)不住時光的磨礪。
　　吳卓羲……吳卓羲……
　　摩擦著那人笑開花似的眉眼，指腹上的繭似乎能在微微泛黃的照片上劃出輕響。
　　原來……我們都老了……原來……我們曾經(jīng)那么年輕過……

　　林峯記得他們也曾在這樣一個下著雨的冬夜，難得的沒有用打機消磨時光，而是窩在沙發(fā)看一部過時的電影。
　　不是他們那個年紀最愛的動作片，而是一部過時的文藝片。什么東西都會過時，只是少部分變成經(jīng)典，而經(jīng)典也只是供人懷念的經(jīng)典。
　　他還記得那人笑話他還會看這種文藝片，儼然文藝青年樣。
　　他還記得他故意挑起眉說，這邊是專職的深情王子，不文藝誰文藝？
　　電影里的少年在逆光的窗前悄悄畫下心愛少女的素描，多年后長大的女孩才在借書卡的背后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
　　果然……要多文藝有多文藝，反正都說少女情懷總是詩嘛，少男情懷當然也可以很詩意。
　　看到一半似乎睡過去的吳卓羲，在電影結(jié)束后總結(jié)道：這人真是太憋屈了，喜歡不會說��！
　　他笑瞇瞇的點頭，喜歡不會說啊，笨。
　　不過雪景很漂亮，吳卓羲繼續(xù)總結(jié)。
　　還以為你睡過去了，不過……那該算雪災(zāi)了吧大哥！
　　吳卓羲湊過頭在他耳邊低語的時候，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在那一瞬間僵硬起來。
　　吳卓羲說，我們?nèi)タ词澜缟献蠲赖难┚鞍伞?br>　　身體緊繃到肌肉都隱隱作痛，手心在冒汗，他抬起頭，向來亮如星辰般的眼睛里倒映著螢?zāi)簧系挠墓�，反而變得視線模糊。
　　似乎誰這樣解讀過相對論，某些剎那漫長得宛如整個人生回放，而有些他以為足夠嘗一輩子的酸甜苦辣，原來只在電光火石的瞬間。
　　那時候他反應(yīng)快一點就好了，那時候他沒有大腦瞬間短路的毛病就好了。
　　那樣他就不會聽到吳卓羲接下來的話。
　　吳卓羲說，不過那么浪漫的地方，你還是該和女朋友去才對，只要去滑雪別忘了叫上我就行了。
　　黑暗里，他輕輕吐了一口氣，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真夠笨的，那么暗的燈光，擠不擠得出笑容有什么關(guān)系。偏生他卻咬著牙切著齒，打腫了臉來充這個胖子。
　　好。
　　其實是真的好，這樣一輩子一雙人，反而不易分開。這樣有什么不好嘛！

　　一個星期后，林佾希拿著某家小公司的合約走到林峯面前。
　　這時候林峯正在看老友從加拿大寄過來的照片。那人每去一個地方，都會給他發(fā)來大量照片。用那人的話說，林峯現(xiàn)在是拖家?guī)Э诘目蓱z人，自己很有愛心的與他分享外面的世界。
　　林佾希說：“爸，我決定了，什么滋味都要自己嘗過以后才知值不值得。”
　　林峯看著女兒充滿朝氣的面龐，同樣明亮的眼眸中閃著無所畏懼的光芒。
　　“你自己的路，你自己把握。但是你要記住，你是我林峯的女兒，身上流著的是林家的血液�！彼圃嘧R的話，從他的口中吐出。他知道，無形中他正在給女兒這段幸福，加一個限定。
　　不過幸福如同路燈，同一盞路燈只能照亮你一小段路，但人生之路上總遇到不同的路燈，綿延成一片光明。
　　林佾希一笑，松了口氣般恢復(fù)往日與父親的親密。她笑起來不太像林峯，那種爽朗遺傳自母親身上。
　　“說起來，爸……”她湊到父親神秘兮兮的問，“您真覺得在書里夾紙條是很高明的表白方法？”
　　林峯一頭霧水的看著她，“啊？”
　　“我看了那些舊錄影帶呀，您不是上過一次臺灣的什么節(jié)目嘛！”
　　“哦……”很明顯，他根本記不起來是什么節(jié)目了。
　　“我和我媽看這節(jié)目笑得前仰后合，原來您看上我媽是因為這個啊！”
　　“因為什么？”林峯還是沒明白女兒的意思。
　　“您忘了呀，當年我媽不是靠夾在文件中的手繪天氣預(yù)報圖追到您的嗎？”林佾希大笑起來，聽母親說起來的時候，她真不敢相信從來相敬如賓的父母還有這么浪漫的開始。
　　林峯一愣，似乎陷入了過往美好的回憶中，半天回不過神來。他記得莫琪細心畫下的漫畫，每日提醒他該帶雨傘該添衣服。她的畫一直如她的人一般，沒有半分張揚，卻從不掩飾感情。
　　他笑了起來，回憶如脫韁的野馬，又奔到了他回不去的地方。
　　“打聽這個，是因為有心儀的男孩子了？”他拍拍女兒的肩，笑著問道。
　　林佾希做了個鬼臉，“別老土啦，現(xiàn)在的人早不吃這一套了�！�
　　“哦？那現(xiàn)在的人吃哪一套，來給爸爸補補課�！�
　　“切……喜歡就說出來嘛，哪有那么多的時間兜圈子玩含蓄。一旦錯過，就再也找不回來了�！绷仲Ｗ诟赣H的書桌上，款款而談。
　　“那倒也是……”林峯含笑注視著女兒，她也是個天生能吸引別人目光的人，而且比自己更坦白更直率。這樣的她，一定不會錯過了。
　　一邊和女兒閑聊著，林峯一邊把信封里的照片悉心夾入一本相冊。一本深藍色的相冊，封底的夾層處微微突出。如果不是經(jīng)常翻閱仔細觸摸的人，絕不會發(fā)現(xiàn)那里。
　　只有林峯自己知道，那里面夾著兩幅涂鴉，是他和他某次上節(jié)目的成品。
　　其實就算有人發(fā)現(xiàn)了涂鴉，也不會從凌亂簡陋的鉛筆線條中看出——
　　錯過的深情，還有一去不復(fù)返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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