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萊蹲在岸邊。
　　雨水隨浪而下，河水分流，太陽底下放光，活像匹金銀寶紗。蒿萊看著那一層層褪盡的血色，想起十六歲瑞云的唇。那時他們一起坐著，天色下沉，人世的璀璨由不知名的力量一點點收回，瑞云額上的亮也去了。朝他笑，笑完起身走開，明天見。許多個明天以后，二十歲的蒿萊跟在喪葬隊伍末尾，雨已經(jīng)開始下。
　　隊里年紀(jì)最輕的男人也有三十歲，然后便剩下蒿萊，年初化了雪剛剛成人，按道理他該老實留在家里把成人年過完，自古也沒有讓毛頭小子跟隊扛棺材的先例。正因頭一遭，所以格外不好處理。不過他很堅持，還親自跑到瑞云家跟她父親說這事兒，說來說去，也就成了。
　　蒿萊臨走前挨了母親巴掌，拍在腦門上。母親早已追不上他的個頭，把他爸那件牛皮斗篷系上脖子，蒿萊壓低了三個頭，聽見“啪啪”兩聲，母親罵他：“我活不了幾年了，你去，殺光了血氣，回來生重病也不歸我們管�！彼齼鹤泳瓦B連點頭，兩天后跟著瑞云的棺木出發(fā)了。
　　瑞云母親年輕時是個急性子，在同一個地方呆不住，樣貌卻風(fēng)流漂亮，可是瑞云媽就生了瑞云一個。按道理說也許該有理不清楚的其他幾個，可是瑞云媽說沒有，也就作罷。瑞云媽年輕時跑了不少地方，就算遇到瑞云爸爸，已經(jīng)懷上瑞云，也沒停下腳步。
　　瑞云是在沙漠邊緣生的。瑞云媽已經(jīng)快要走出大漠。這時瑞云開始踢她。瑞云媽便說：“你要出來，是死是活我可管不了，這地方連個遮陽的都沒有，你連水也喝不著�！闭f完就咯咯笑，倒是跟瑞云媽同行的另一位女郎嚇得不輕。瑞云快要從她肚子里出來的時候，忽然來了好大一塊烏云，壓得沙子上一片黑，瑞云媽躺在下面，清涼快活，心想，這塊云算孩子半個媽。將來取名字，要感謝她。所以瑞云叫瑞云。
　　蒿萊可不一樣。蒿萊有兩個哥哥，還有弟弟，蒿萊爸媽取名字的時候可管不了那么多，什么阿貓阿狗阿樹阿草，男孩子叫什么都好，蒿萊媽走過田埂時看見一塊荒塘里長滿了翠綠的蒿草，旺得一眼望不到頭，就決定給孩子起這個名字，雜草隨便長，平民百姓，好生好養(yǎng)，就算流落哪個拐角，也死不了。于是蒿萊叫蒿萊。
　　“萊”字沒有“蒿”字容易聽認(rèn)的。所以平日里人們都喊他蒿子。因此本就粗糙的名字聽起來更粗糙了。可是瑞云不一樣。瑞云扔了那個“蒿”，瑞云喜歡“萊”。聽起來像“來”。因此總叫他“阿來”�！鞍戆怼�，千呼萬喚。瑞云聲音又軟，連著喊快了聽起來一聲一聲，親熱得很。被鄰人聽到總是問她：“瑞云，你急著喚誰來呀？”
　　蒿萊十六歲和瑞云說上話。瑞云小他一歲。鎮(zhèn)子不小也不大，長輩們偶爾走動時撞見，孩子們只混個臉熟。蒿萊打小就知道瑞云。知道她，不知道名字，哪一家。只是見過這么個女孩子，記得又格外清楚。蒿萊認(rèn)她的臉和身形一眼就得�？偸窍氲健笆撬��！薄坝质撬��！薄八眮怼八比�，沒個準(zhǔn)確，冷不丁說一句“她小不了我多少吧，”弟弟啃著米糖跟他一道走，問大哥，“她”是誰呀。
　　十六歲那年盛夏雨足，瑞云家的花田淹了，鎮(zhèn)里很多人去幫忙，忙活到天轉(zhuǎn)黑，夕陽騰干臉上的薄汗。瑞云抱著一大蓬花枝從田里爬上來，臉上蒸得更白更亮了。蒿萊站在旁邊幫忙去接，沒成想是“她”，還跟他道謝。然后就知道她叫“瑞云”。瑞云聲音軟，氣兒可不弱，一邊走一邊眨眨眼睛便說，那我以后喊你“阿來”吧。阿來。這是什么喊法？從來沒有人這么叫過他。蒿萊看看瑞云，就轉(zhuǎn)過臉去。
　　女人三十幾歲已經(jīng)可以算壽終正寢。這個民族的男人普遍活到六十歲，女人則四十歲就算罕有的高壽。瑞云生得巧，雖說白白嫩嫩，可是身體很健康，瑞云掰手指算過，說自己活不到四十歲，怎么著也能活到三十五歲。我今年十五歲，還有二十年吶。瑞云說話照例“阿來阿來”，說一句叫一聲，說兩句叫一聲。阿來，你大我一歲，是不是？阿來，你能活到七十歲，是不是？阿來，你有那么多哥哥弟弟。說得太陽下了山，天上下了雨，荷葉蓋了花瓣。蒿萊被瑞云叫得心里發(fā)慌，來啊來，想說你別叫了，又好像舍不太得，腳底發(fā)軟。突然開口問，那我有那么多兄弟，你喜歡哪一個？
　　瑞云愣住，忽然一笑，我喜歡你呀。
　　蒿萊跟著送葬隊一路往西走。十六歲以后蒿萊正像蒿草一樣不停瘋長。個頭竄得很快，瑞云長不過他。蒿萊手長腿長，走起路來很快也不嫌累，瑞云走不過他。瑞云晚飯沒吃多少，吃了也消化干凈，要趕在夜前回家去，走得頭腦發(fā)暈，蒿萊就背她。瑞云趴在他身上笑，說阿來，你肩膀?qū)挘隳赣H的棺材，一定很穩(wěn)。阿來就說你嫁給我，你四十歲，我抬你的棺材也穩(wěn)。我還能給你守靈，看你花凋，他們等三天不睡，我能七天不睡。
　　哪里的人，能給死起這種名字。人命如花死如雨，雨打花凋說不盡。
　　蒿萊的堂姐三十歲花凋，在院子里變成一株桃花樹。
　　瑞云的媽媽三十七歲死掉，被送行隊伍送回出生地，就地化成一灘金砂，燦金燦金，隨河水流走。
　　男人也花凋。只不過遲就是了。
　　瑞云就笑：阿來，那你猜我死了變成什么？
　　阿來說不著急，還有好多年活，好多年可以猜。我們慢慢猜。
　　瑞云：我們？
　　阿來：嗯，跟我，我們。
　　瑞云也算壽終正寢。只是不知為何這樣短。以前也有活很短自然死亡的女孩，但沒想到瑞云也是。瑞云沒有活到三十五歲。二十歲的蒿萊抬著木頭，把十九歲的瑞云送回她的出生地——走了三個月，一路抬到那片沙漠。好大的沙漠。沙漠邊緣如今土質(zhì)已經(jīng)好轉(zhuǎn)，樹子生長，草木蔥郁。蒿萊把瑞云放下。守靈。男人們第三天陸陸續(xù)續(xù)開始走。一般說來尸首三天就凋，離開人了。也不知瑞云為什么凝神聚氣，待得這樣長。瑞云從棺材里搬出來，躺在沙地上，小臉像睡著了一樣紅潤好看。瑞云果真躺了七天。阿來果真七天沒有合眼。坐在她旁邊，看。
　　第七天早晨瑞云化掉了，變成水汽——一朵云。緩緩升到天上。瑞云。
　　阿來站起來，看那朵云。
　　風(fēng)一吹，下了陣小雨，小雨一滴一滴，落在阿來嘴唇上。

　　完
　�。�2019年1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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